《长安十二时辰》:那些交织的故事、爱恨与悲喜(剧评,有点长抱歉)

avatar
关注
徐宾和张小敬在酒馆初遇时,说了一段看似没头没脑的话:“人们为什么都喜欢听故事,那是因为,在故事里,好人都有好报……你相信的故事,其实就是你的选择,你现在的选择,也有可能成为你来日的故事……如今长安人都活在一个美梦里,而这个梦,需要有人替他们守着……”


在这部剧里,徐宾可以说是半个神——他从头至尾准确地预测各方的反应,即便最后身死,也可说是算无遗策。他既是故事的参与者,也是故事的叙述者:他时不时会给出一些解说道出中心思想,比如上面这段话,也在情节陷入停滞时适时推动。他的
“大案牍术”(可以理解为以依靠人脑的大数据分析)和《盗梦空间》般在别人心里植入动机的能力,是编剧用来解决剧情上一切不合理的神器。
除开比较特殊的徐宾,其他角色则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悲剧色彩。这些悲剧色彩,正是源于徐宾所说的“故事”。

小时候看影视或者文学作品,总是想分出个好坏对错,给这个角色贴上“好人”的标签,称那个为“坏人”。在许多情况下,作者也是出于各种原因有意为之,可能是为了简化故事,也可能是为了迎合观众等等。“好人”总是伟光正,“坏人”集贪婪、残酷、奸诈等人性的阴暗面于一身。

长大以后发现,世界并非如此简单。好坏不仅难以定义,中间还有着宽广的灰色地带。一切有关好坏的论断大抵可以归结为“屁股决定脑袋”,但有一句话也许是没错的,所有的人和事,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我之所以认为《长安》是近年罕有的国产佳作,是因为几乎每个角色,哪怕他们很普通,哪怕他们只是匆匆登台又匆匆谢幕,都有着自己的故事,而非只是一张张脸谱,想想剃头师傅和他的女儿季姜、祝慈一家、元载的小侍女和疯疯癫癫称圣人为偷猪贼的阿婆。正因为有了故事,他们的行为是有迹可循的,不会显得生硬。如此一来,这部剧便更具真实感,更有钻进人心里的力量。这些故事交织拼凑出了一幅暗藏危机的大唐盛景。故事之间的冲突与交融,无需刻意便生出了许多爱恨与悲喜。

例如主角张小敬,他始终被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拉扯着。一方面,他知道了朝廷将他所在的第八团当做弃子致使全团伤亡殆尽,以及强征民宅修建使馆害老战友闻无忌丧命;另一方面,他背负着替他逝去的战友们看着长安守着长安、照顾闻无忌的女儿闻染的使命。一个故事促他去报仇,去杀戮;另一个要求他隐忍、守护。这自然是难以两全,尤其当他发现闻染和曾经为大唐举旗搏命的战友萧规是案子的主使。最终他确实把长安百姓从大劫中救了出来,但看看他付出的代价吧:闻染死了,萧规、丁老三死了,忠心耿耿的小乙被他亲手“赐福”,不良人部下为了掩护他逃命被杀;他一个守长安的不良帅,在这十二个时辰里,也把不少同样守长安的兵送上了黄泉路。五尊阎罗披头散发、浑身污秽地站在长安的街头,手里短了三寸的横刀经过一天的拼杀已经缺口累累,也沾满了血。里面自然是有敌人的血,但更多的,是无辜的人的血、好人的血和朋友的血。

同样被两个矛盾故事几乎撕碎的还有李必和姚汝能。前期一心查案的“小狐狸”是何等的机智,在靖安司运筹帷幄,望楼在手长安我有,还差点揭穿了徐宾的老底。但在发现太子和他的老师何监可能牵扯在案件中后,他便乱了方寸。被右相擒、被地下城的流民擒、被龙波擒,最后又被自己的老师药翻。中后期毫无作为,沦为“人类遭中精华”。姚汝能夹在自己的良知和光复家族的愿景中间,受到的折磨已无需赘述。

檀棋为奴,向来把李必的“鲲鹏之志”当作自己的方向,直至差点送了性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必的故事就是她的故事。但实则她聪慧过人,不甘如此,渴望拥有自己的故事,在被活埋陷入昏迷前,她不断说着“我不只是个奴”。最后她的确不再是李必的跟班了,但她毕竟在李必身边待得太久,对故事的眼光也高了,于是她放弃了和心爱的人共度余生的机会,转而奉诏进宫,只为了能有机会劝谏圣人,也不免令人唏嘘。

再说圣人,被挟持出宫后各种狼狈,被阿婆冤枉偷猪,被买官的殴打,被龙波拖来拽去,还差点被居心叵测的臣子伤了性命。堂堂天子大概已经怀疑人生了。他为了圆回自己的故事,屡次欺骗自己,比如“你跪得远看不清,因此不认识朕”,“是他们没有看清楚朕的脸”等等。其实他没想明白,在长安这个巨大的故事体系里,圣人这个角色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但谁也没有规定说圣人之位非他四郎莫属。即便那高台上放着一个穿龙袍的稻草人,只要有人把圣人的活儿给干了,百官万民都相信这套故事,这个体系也能顺利地运转下去。这也就是郭将军能让太监演圣人瞒过一时的原因了。离了高台脱了龙袍,圣人暂时脱离了由故事堆砌而起的神坛,凶险便扑面而来。

元载之所以能左右逢源让人恨得牙痒痒,是因为他抛弃了自己的故事和立场。太子和右相争权,好歹是想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而元载只是挖空心思在别人的故事里寻找可以攀附的机会,至于站队太子还是右相于他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里握着两边的筹码,谁得势就加入谁。他和《权力的游戏》里的小指头有些相似,信奉“chaos is a ladder(混乱是阶梯)”。

至于何孚和一众狼卫,乃至萧规、鱼肠、毛顺和整个第八团,他们都是被人利用的可怜人。他们以为自己在演绎属于自己的壮烈故事,实则在食物链的上游,有人把他们的故事裹挟进了更大的故事里。最终他们都牺牲了自己,成就了别人的野心。

这些故事之间的相互作用之所以动人,是因为我们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找到无数的映照。每个人应该都有过被矛盾的故事拉扯的经历,比如和所爱的人对事物有不同的认知、对关系有不同的期待、对未来有不同的愿景等,这些都会造成痛苦。又比如我们无法同时成为一个好员工、一个好家人、一个好朋友、一个好人等等,这也会造成困扰。

我们也一定有过把别人的故事当成自己的故事的经历。比如,父母在成长过程中替我们做出了很多选择,我们的许多经历也许是父母的故事多过我们自己的故事。又比如对偶像的非理性崇拜,偶像取得了成绩我们感到骄傲,偶像遭到了诋毁我们奋起反抗。对于这点,我们也许永远也不会醒悟,或者在醒悟后发现,很多东西已经潜移默化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有一些人,把自己在某个体系中取得的成就错误地完全归因为自己的能力,离开了这个体系后无所适从。比如一些NBA球星,离开了原来的球队,逐渐泯然众人,而后颠沛流离,直至最后退役。

我们也一定认识这样一些人。他们头脑聪明,很会钻营,掌握的知识和技能都很实用。在各种情境下摆出不同的面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为满足当下的诉求。他们没有什么信仰和立场,更没有什么主义或情怀,一切只为了成为人上人。他们自然更容易实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他们也是危险的、难以预测的。

当马云说“996是福报”,刘强东说“员工都是我的兄弟”的时候,他们作为资本家不过是想利用员工自我实现的愿望和对公司的归属感帮助自己的生意壮大。如此的话,员工牺牲自己的社交、闲暇甚至健康帮助资本家致富,值得吗?

说了这么多,所以故事是什么呢?它是一种介于真实和虚构之间的东西,是当下的一种认知和表述,包含过去,映照未来,指引着我们的信念和行为。对于个人来说,你所相信的有关自己的故事,大多是一种倾向于自我实现的预言。你觉得你有能力做成很多事,于是你去做了,也确实做成了其中一些;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于是你躺下了,也确实什么都没做成。正如徐宾所说:“你相信的故事,就是你的选择。

而集体的故事则是所有个人故事的总和,是构建社会秩序的基石。集体中所有人都相信某个故事,即便它并没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它也是存在的——至少它可以影响甚至决定资源分配和价值判断。这样的例子也不少,比如各种政治体制、货币体系、宗教信仰、法律法规、公司法人等等。剧中,上至圣人,下至百姓,都相信大唐将作为天朝上国,千秋万代长治久安。于是他们修大灯让圣人得以与万民同庆,建使馆以接纳八方来客。

虽然故事和真实之间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但是当它偏离真实太远,它就会因为缺乏解释力而逐渐瓦解。例如,你觉得自己很有前途,现实却是你找工作四处碰壁灰头土脸,渐渐地,你就不再相信这个故事。集体的故事也是一样,需要现实来作为支撑。如果一个产品谁用谁骂街,你砸多少钱在广告上也无济于事。剧中,虽然大唐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边关贼寇骚扰,农民脱田逃籍等等,但上元节仍旧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百姓上街游览观灯。这正是徐宾所说的,“如今长安人都活在一个美梦里”。所谓张小敬“守着这个美梦”,不过也只是尽他一个小小不良帅所能纠正不公、延缓衰退罢了。等到兵祸战乱到来之时,再美的故事也将碎成一片片飘落。

人活在这个由故事编织而成的世界中,免不了要经历故事碰撞、融合和消解带来的痛苦。我们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呢?是像张小敬那样忍受着痛苦继续拼搏,像程参那样拂袖离开,像赵参军那样犬儒而明哲保身,还是像元载那样抛却个人立场只为向上攀爬呢?

没有正确答案,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们一直都在写着自己的故事,至死方休。

本文中的图片均来自豆瓣

发布于北京阅读 2962

这些回复亮了

discusser-avatar

阿蒂克斯窑楼主

· 北京

自己顶一下,最近最喜欢的剧了,写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可能有点长....

亮了(10)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