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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8月8日的《体坛周报》。

中国男篮结束伦敦最后一场比赛的当晚，我与邓华德的“最后一谈”。第二天清晨，他从伦敦直飞美国密歇根，回家钓鱼休假，在中国男篮的三年执教生涯就此结束，以下是他留下的最后一番话。需要说明的是，我是一个谈话和倾听对象。我并不完全同意邓华德所说的一切，但我倾听并且记录下来，留给读者们去评判。

在伦敦最后的这一晚，天下起雨来。十点钟，邓华德折回了训练馆，给一个英国朋友带来一件中国男篮的外套。然后按照我们的约定，来到媒体工作间，找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当中国男篮结束了奥运会的所有比赛，当他的中国之旅画上句号的时候，我们有一次面对面的“最后一谈”。

三年以来，我写过不少邓华德的评论。我对他说：“你知道，我不是你的支持者。”邓华德说：“是的。”我说：“但这并不影响两件事情，第一，我们还是能坐在这儿，平心静气的聊天；第二，我承认，虽然亚洲冠军对中国篮球的历史并不新鲜，但你在2009年之后做到的事情，并不是每个教练都能做到的。”

邓华德大笑起来，恢复了两个多小时以前在新闻发布厅里的神色，也是三年来固有的他。无论面对着什么，他都充满着信心；那张圆胖的脸膨胀着，侃侃而谈。

这一夜，我只是一个记录者。提出我关心的问题，然后记录下邓华德结束他三年中国男篮执教生涯、四年中国之旅时最后的一次谈话。他的嘴很大，他的气势很足。这是他面对中国媒体，最后的“大话”。

这个晚上是你又一段执教生涯的结束。你执教过不少球队，去辗转过不少国家。对这样的离别时分，你是不是已经习惯了？

我享受这样的生活，特别是在中国，中国的文化是对客人很好，所以我们被处处照顾。在上海，在北京，我在中国待过的三个地方，两个都对我不错。在上海，因为有姚明，我们得到的领导层的支持很棒，领导层知道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所以领导层不会越界去做事，不会像有些不懂篮球的人指手画脚，姚就不会。在北京，因为领导层也很出色，所以我们能够去做很多事情。我知道这个结果有点儿失望，有很多人在给我们压力，但是我们已经努力而且提高了很多。所以现在对我来说，这是很有乐趣的时刻。

鉴于你在亚洲和世锦赛获得的成就，你觉得能用“成功”这个词来形容你在中国男篮的三年执教生涯么？

好吧，我就是这么看的。懂篮球的人会觉得我们比成功做到的还多。我们在亚洲没有输 给任何球队。在天津输给伊朗那场球之后，你敢相信中国男篮能从土耳其（世锦赛）的那个分组里出线么？你能相信中国队能来到伦敦么？要是我当时我告诉你能做到这些，你简直要高兴死了。但因为我们成功了，人们就要求更多，要求我们在伦敦也能出线，这是不现实的。

在中国男篮的执教对你自己的执教生涯意味着什么？这是你第一次执教一支国家队，第一次带队来打奥运会。

我觉得对我来说，这就是乐趣。这跟我的执教生涯没什么关系，也不意味着什么，这没有怎么帮助我的执教生涯，也没有伤害我的执教生涯。这对我来说，更多是个人的意义。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就想当教练，因为我父亲就是教练。在我10岁的时候，我父亲问我，你想当什么样的教练？你想当大学教练，还是相当NBA教练？我说，我想当奥运会的教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但我那么小就这么说了。所以对我来说，这很酷。中国很特殊，中国是一个这么大的国家，当我来到这儿的时候，这儿的媒体这么多，这儿的球迷这么疯狂，这让我的中国之旅更特殊了。这也许给我带来了一些骄傲，能带领这样的国家球队参加奥运会。

但我想，在中国的执教生涯对你的履历很有帮助。这会提升你的履历，让你在下次找工作的时候更容易吧？

不，我一点儿都不这么觉得。我可是在NBA执教过，（大笑），人们都忘了我在NBA执教过了。我想中国媒体会说（执教中国队）对我的帮助有多大，但是我曾经在NBA执教过季后赛的比赛（原话如此），我曾经和科比·布莱恩特、勒布朗·詹姆斯一起工作，我曾经制定比赛策略，帮助球队充分发挥。我不想提这些，但我的确得让这么说的中国人知道，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的。在中国执教对我来说，更多是一种个人满足。我就是喜欢执教这些家伙，这是一个很特殊的团队。当你执教的时候，你可能执教自己喜欢的队，你可能执教自己不喜欢的队。但这是一个特殊的团队，这很有乐趣。

特殊？特殊在哪儿？

特殊，因为他们赢得的那些比赛，因为他们做到了人们认为他们不能的，他们是这么可教。我们一起实现的那些成就，我们在场上那么多的经历，我们之间建立起来的像兄弟之间的关系。这是不同的，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紧密的集体。紧密让这个集体特殊，他们给我信任，他们让我去指挥，让我去不断推动他们。这样的关系很奇妙，这就是特殊之处。

我想你知道，在这三年当中，即使你两次赢得了亚洲冠军，从世锦赛出线，对你的质疑从来没有停止过。通常来说，你听到这些质疑都会有什么反应？

我知道在我之前的教练身上发生过什么，特别是外籍教练。在任何国家，外籍教练都会成为靶子，这就是工作的一部分。在中国，这种情况更严重，因为媒体更多，也有更多的私欲，每个俱乐部都想让他们的教练来国家队执教，所以这有很多政治性的东西，我预料到了。我也看到了在德尔·哈里斯身上发生过的故事，在尤纳斯身上发生的故事，尤纳斯是有那样履历的一个教练，但你们差点儿没弄死他。所以这不会影响我，而且我不在乎。我想你要是太在乎人们说什么，你就没法坚持做正确的事情了。而且我一直相信我父亲告诉我的话，如果有人告诉你你很伟大，别相信他，因为你没那么伟大；如果有人告诉你你是一坨屎，也别相信他，因为你不是一坨屎。这三年来对我困扰最多的时候，是在去年的斯坦科维奇杯上，我们的伤病很多，一直在让主力球员休息，我们打得很差。我们就是想从紧密的赛程里生存下来，好好的去武汉。当时媒体不断的指责我们，我很困扰。我觉得这不只是我的事，而是中国篮球的事，这会让运动员失去信心。但其实，我们会健康的，我们会好的。从那个时刻生存下来，是最艰难的经历。

你知道你在中国的绰号么？人们叫你政委，事实上，这是我在那次斯坦科维奇杯赛的解说里起的。你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好的方面是，你很会激励运动员；坏的方面是，你缺乏战术指挥能力。你怎么想这个绰号？

在篮球世界里，我可不是以激励运动员闻名的，那只是我的一部分，这可够有趣的，我是以临场调整、制定比赛计划著称的，那才是我，那才是我的特殊之处。我不是一个激励者，那不是我。中国队的运动员打得很有激情，是他们自己激励了自己。我可不像他们说的，我就是能吼两句，我有这个自信，我懂得怎么执教，我不是一个只会激励的人。

在三年当中，你觉得你给球队带来最多的是什么？

我觉得是我给球队带来的策略，我给球队注入了防守，注入了临场调整，重新开始统治亚洲。在这三年里，我们击败了三四次伊朗，我们击败了三四次澳大利亚（原话如此），这是因为我们做了正确的事情。同时我们的进攻也打得更好，我们开始和更多的欧洲球队打球。我觉得在亚洲水平上，我们的防守非常好，当然在奥运会这个水平上，我们有很多问题。但是我想最重要的就是，我们统治了亚洲。

在我的看法里，我觉得是因为你的风格很适合这个时段的中国男篮。当中国男篮拥有姚明的时候，是能在奥运会上竞争的球队，但因为有姚明，其他运动员的发挥被限制了。而在姚明不再打国家队之后，他们获得了足够的空间，能够重新证明自己。你觉得呢？

那就是为什么我相信，有没有姚明，我们都应该能打的出色；那就是为什么我说，我们的球必须得移动起来。这需要一个学习的过程，我记得我执教第一年的时候，我们有一些比赛进攻打得很糟，后来慢慢好了起来，所以我们才能来这儿。你不能总是依赖一个人。

在天津亚锦赛之后，中国篮协曾经询问了几位国内教练，希望他们接手国家队，没有人愿意干，最后才找到了你。可以理解为，你喜欢接受挑战么？

我没有那么看。首先，我不相信别人给我提供的那些信息，我自己看比赛。我看了中国队在天津的比赛，他们不防守，他们不转移球，但他们有天赋，他们有人员。那是一支我觉得我开始接手，让他们用正确的方式打球，我们开始打防守，应该就能获得一些成功。我不会说我喜欢接受挑战，虽然我确实是个喜欢挑战的人。但在这件事上，我没那么看，我没觉得这支球队很差，这没有困扰我。

让我告诉你王治郅是怎么形容你的……他说，你不见得相信邓华德说的每句话，但他确实能让这些运动员全力为他打球。你有什么评论么？

王……哈哈。我觉得他们就是那样一群小伙子，他们能为任何人全力打球。我不会接受这个表扬的，我想当下一个教练接任的时候，他们也会全力为他打球。我想下一个教练面对的环境不错，今天的这份工作比我接手时的那份工作好不少。我帮助球队建立起了一些骄傲，这停留在运动员心里，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谁。当然，王治郅是个好人，他这么表扬我，但是他们自己努力打球，而不是为我。

在奥运会之前，当你在新疆陷入麻烦的时候，中国篮协曾经召开过一个会议，召集过很多人，讨论是否还让你带队来奥运会，还是当时就让你下课。你知道这件事么？

不，我不知道，这不是一个教练能担心的，你只担心你的球队如何。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很多CBA球队取得了一个共识，不会再让你在中国继续指教下去么？

好吧，有趣的是一个教练会去争取他要想的工作，他想要的执教岗位，但我没有再去争取任何一份CBA的工作。我想有一些CBA的工作是不错的，那里也有很好的人。新疆俱乐部说了很多关于我的谎话，让别人对我有很多误解，他们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当时我一直闭着嘴，我不想让我个人的事情影响到国家队，影响到奥运会。但我想最后真相会大白的。

有这么多人不喜欢你，你觉得奇怪么？你能理解么？

我能理解，因为当我接手这支球队（国家队）的时候，我能向另一个方向推动球队，我不能让球队像在天津那样打球，我得让球队发生改变。为了实现改变，你就不知道你会不会让每个人都高兴。但是我得坚持做正确的事情，而且我相信当我们回头去看的时候，人们也会说，不错，不错，因为你成功了。

如果你回顾这三年来的一切，你觉得有任何事情是你想改变的么？

我不会的，什么我都不会改变。

你的所有的选择呢？选择接受新疆的合同？

好吧。在新疆的事情我不能说太多，我已经上诉到国际篮联了，国际篮联会开庭仲裁。我们在赛季开端有很多伤病，杜比在开赛之前受伤了，我对老板说，我们会有一些起伏。当我们的成绩刚开始好一些的时候，他们就决定换教练了。这不是因为球队怎么样，而是他们就是不想用我了。我为运动员和那些球迷感到伤心，球迷里有很多很好的人，他们很有激情，但他们只相信他们从报纸上读到的东西。

在上海，在新疆，在国家队，那个时段，或者哪个时刻，是你在中国最美好的记忆？

武汉，武汉。在上海的记忆也很美好，但在武汉的更大，国家队赢得了亚洲冠军，和在CBA打进季后赛不一样。

什么是最糟糕的记忆？

是新疆俱乐部的一些人对我撒了谎。这对我来说不公平。我对他们说，我尊重你们的决定，无论你们做什么决定，我都接受。但他们又出来撒了很多谎，让他们的行为看上去更合理，这对我不公平。

当你来到中国，认识了很多中国人，经历了很多事情，积累了很多经验，你觉得中国文化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我说过了，在中国文化里，人们对客人很好。所以在我待过的三个地方里，有两个地方都对我很好。中国文化里比较难适应的一部分是，他们习惯保持沉默，他们不交谈，不交流，但篮球是个需要交流的比赛，所以我们必须张开嘴。这是篮球文化，或者说是胜利的篮球文化。

三年来，为了更好的在这个环境里生存，你觉得你改变了你个性里的什么东西么？

没有，我觉得我很友善，很诚实。我一点儿都没有试图去改变，我一直试图去做的，就是对人诚实。我觉得可以定义我的一点，就是我是个诚实的人，可能我有时候不招人喜欢，因为我从来不隐藏，如果是好消息，我就告诉你；如果是坏消息，我也告诉你。我觉得球迷都对我不错，而媒体在早期对我有一些不信任，我当时也生气了，也疯了，然后媒体就更凶狠的反击我。但最后，我们有了一些沟通，我坚持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这是我做事的方式，那会更容易，而不是改变什么。

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很有激情的人，你没完没了的叫喊，说一些大家不爱听的话。你知道这让一些人不高兴了么？

好吧，对中国文化来说，我很有激情；对中国人来说，我很有激情。但对欧洲来说，对这儿的媒体，这儿的人来说，我是很低调的人，我没那么有激情。这就是文化的不同，这不是我有什么不同。再比如说尤纳斯，尤纳斯没有在CBA执教过。如果他在CBA执教，你能想象他得激动成什么样儿么？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当面问你，我读到过一篇报道。在上赛季CBA比赛开始之前，在新疆队和上海队的热身赛上，你曾经对上海的板凳席叫喊，告诉姚，他的球队真烂。这是事实么？

这是说谎，这是说谎。我想你现在去问这篇文章的作者，他也会告诉你真相是什么。另外一个事实是，写这篇文章的作者，他不会说英语，他怎么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不会那么说的。

你怎么形容自己的个性？

我是一个篮球教练，那就是我。我喜欢把手里的人组合起来，组成一支球队，打得更好。我喜欢剪辑录像，我喜欢研究对手。我爱我的家庭，我爱篮球。这就是我。

说说中国篮球吧。我一直说，中国篮球的问题，不是一个教练能解决的问题，这是体系上的问题。如果说到国家队，你觉得如果用奥运会这个水平去衡量，我们最缺少的是什么？

我觉得是年轻球员的培养，在高中生的那个年龄的执教，比赛，竞争。我不认为那些想打比赛的年轻人得到了足够的比赛锻炼机会。他们既没有足够的比赛机会，也没有足够的更高水平上锻炼的机会。中国有这么大的人口，也有很多人想打篮球，如果我们有六百万人想打篮球，为什么不让他们打呢？我们给更多的孩子机会，就有更多的机会发现人才。比如艾弗森，在他10岁的时候他不够高，在他10岁的时候他不是最好的运动员，如果在中国，就不会有人让他打球了。

如果让你给国家队留下一条建议，只有一条，你会说什么？

周琦，王哲林，像这样的年轻球员，应该先到欧洲的二级联赛去打球，让他们提高。让他们在辽宁、福建打球，他们是得不到发展机会的。这是我最大的建议。

你和球队一起回北京么？

我不回北京了。我坐明天最早的航班回家了。我回密歇根了，我在湖畔盖了栋房子，我要去钓鱼了。今晚我们有一个会议，所有人都参加的，我已经对我的队员们说过再见了。

你有什么下一步的计划么？

没有。我就回家，和国际篮联处理新疆的事情，然后等着我的电话会响起来。就这样了。

我忘记了，你今年多大了？

42，（摸着自己的脸），我还年轻，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