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即便是他歌里的细微末节我甚少体验,我也能用通用的审美来赞赏他。
老李有一首《给电影人的情书》,是2005年时献给中国电影百年纪念的,罗启锐填词,蔡琴演唱,如果去KTV点这首歌,画面就是他在录音棚里指导蔡琴的场景,看起来颇为温柔。其实他是非常严苛的制作人,据说几乎他制作过的所有女歌手都在棚里哭过,只有一个人例外。蔡琴是得道前辈,他自然不会凶她,2015年陈志远纪念音乐会上他还十分狗腿地牵蔡琴出场,像伺候女神一样。蔡琴2006年演唱会,调侃说我们走过二十年的时光,你最终还是娶了别人,老李在台下脸都红了不敢抬头。
我扯哪去了……可惜我没本事写《给音乐人的情书》,献给我最喜欢的音乐人。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老李大名,小学写作文还会引用“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李剑青说他小时候曾以为“李宗盛”三个字是品牌名,是类似商标一样的东西,要不然怎么会印在每张唱片上面。说到唱片,只出过一张真正意义上的专辑却开了三次个人演唱会巡演的人,大概就他了。在很多港台综艺节目里,他都是笑嘻嘻的,擅长自黑自嘲讲笑话,但稍微进入专业话题,他就立即正襟危坐,进入很可怕的模式,严肃、认真、说话直率。
人一旦出名就难免被贴标签,老李亦然,我这里宣传一下他的非情爱主旨的作品:阿宗三件事、我有话要说、和自己赛跑的人、凡人歌、真心英雄、壮志在我胸、我是一只小小鸟、大地之歌、油麻菜籽、给电影人的情书、最近比较烦、希望、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远行、你们、匆匆、归来、亡命之徒、有光、感应、娃娃、新写的旧歌……这些作品各有其动人处,以及那首让他哽咽过的《爱的代价》(他自己在很多场合都说过那不是情歌,是写和张艾嘉的友谊的)。以前在网易云音乐里见过一条评论:他安慰伤心的女孩,激励疲惫的男人,鼓舞处于低潮期的奔劳者,惦念亲爱的小孩,关心大自然的生灵,赞颂人间大爱……(大意如此) 。
我在2017年和2018年看过在简单生活节的演出,2019年看过两场个人演唱会。如果没有疫情,今年老李应该在继续“有歌之年”巡演。我现在还能想起很多情景。开演前人头攒动,观众和黄牛齐飞,票价共夜晚一色,我开始练习见面时的呼吸,很明白自己赴的是什么样的约。他那晚的第一句话是:“各位老朋友,我来看你们来啦。我等今天等了很久了。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我本人的请举手!都是我不好,我该早点来……”老李大概准备了一打彩虹色的裤子,而每站不变的就是他雪白笔挺的衬衣。我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在舞台上穿白衬衣。演唱会中有一个环节,叫“年年有Hit Song”,他解释hit song就是去KTV,只要响起前奏,在场就有人会唱的那种歌,普通歌手有一两首这种级别的足矣,有三五首就可以到处走穴了,而他自己“每年都有”……他那串歌名列出来,就像上次“既然青春留不住”巡演时,大屏幕缓缓打出他制作过的所有歌手和专辑名字一样,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炫耀,任凭是谁,也不得不称赞这职业生涯堪称辉煌。他总是孜孜不倦地强调自己非常幸运,可以占别人便宜,那些厉害的歌手把自己的作品演绎得那样好,自己再厚着脸皮拿回来重新唱一遍……还说导播在耳机里提醒他,不要每段唱完就讲话,全场哄堂大笑。有时候为了气氛,也会得意自夸两句,什么“在我变成印钞机之前”“觉得我有点厉害的请鼓掌”“中国有嘻哈,小李二十年前就嘻哈啦”,再也看不到当初那个在台上紧张到发抖的小李了。全场显性配角是剑青和众多十分熟悉的幕后工作者(悼念一下Aji),隐性配角是滚石。老李多次对滚石表白,语气谦卑,受宠若惊,说进入滚石当制作人是自己这点能力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舞台两侧大屏幕上配有每首歌的歌词,相当于观众的提词器,只要有人带头就随时可以大合唱。
这次巡演没有前两次文艺,是对老李的职业生涯进行的编年体回顾,舞台上各角落有很多画着年份和图案灯牌,在表演中会依次亮起来。更像一个花团锦簇的聚会,最后在热热闹闹的凡人歌里落幕。据我后来翻网上评价,大家的普遍感受都是“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恰似旧时友”。老李实在太接地气,随便回忆几句——“钟晓阳这歌词气质倍儿好”“我至今不敢相信这是我写的”“阴天信息量很大,我不爱去参加别人婚礼,那不一定是序曲,也可能是完结篇。别人请我去证婚也不忌讳……后来果然分了几对,比如我自己”“我在内地生活了十年,晚饭后就在沙发上剔牙看新闻联播,跟城管消防都经常打交道”“我为电视上的剩女新闻说点话”“北京冬天太冷了,我哪搞得清东南西北”“可是谁又真的关心谁,这一句隐去了粗口,本来是想写可是谁又他妈的真的关心谁,当事人的种种感受是广大吃瓜群众不愿体会的”“成龙到处唱歌圈钱,哦不捐钱”“牡丹美不美呀……哎呀大家聊天嘛,不要给我出难题,next page”“当年写男女对唱,可以趁机接近很多女歌手”“感谢各位大爷大姐,没有你们就没有今晚”……虽然近年已搬回台北居住以侍奉老母,但不愧是京二代,MV旁白和现场讲话几可当普通话听力测试,高出我西南地区川普水平甚多,轻松克服儿化音这个很多港台口音的天敌。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大串烧之前的一段口白,当时刚唱完山丘,黑暗的场馆里回荡着他的声音:“一首歌,不管创作过程多久多难,我写出来,如果得到你的共鸣喜欢,其实它就是你的了。就算是我,也只是与你共享,拥有千万分之一。虽然我说过这些歌,让人轻轻地唱着,淡淡地记着,就算终于忘了,也值了,但是今夜的相聚,让这些歌多了一层记忆,只属于,我和你。”
New Balance 110周年的时候和老李合作过两个短片,《致匠心》和《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职业精神尽显。他小时候的目标是当木匠,现在终于实现了。李吉他手工作坊里的师傅们,原来都是在苏州做红木家具的。他把他们请到北京去做琴,人家也不认识他是谁,不知道他能做多久,还好怀疑了他好一阵子。他有时候会跟师傅们说,或是带着人来介绍他的宝贝们,说这是给周华健的,这是蔡健雅的,这是五月天的……他说自己很贪心,希望音乐生命可以活两次,一次是当制作人,一次是当制琴人。他有次在香港过海关,需要验指纹,他把手放上去却没有反应,因为他的半枚指纹已经被常年手工做琴给磨掉了。这个颇有象征意义的故事让我觉得,他确实在一步步实现自己的诺言。
1989年滚石出版《新乐园》专辑的时候,请旗下的男性音乐人各交一首作品,他写了《阿宗三件事》,三段式回顾自己的人生和来路。其中有一句是写给女儿的“我希望她快乐健康,生命中不要有复杂难懂的事”,殷殷之意可见一斑。1986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专辑,滚石给他建了一个小档案,上面写着——祖籍:北平,愿望:余生能尽情尽兴,理想:中国做的音乐能全世界听到、接受,座右铭:要活的有意义。此时此刻老李已经62岁了,这差不多也是我想说的祝福——快乐健康,不为经济担忧,尽兴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如果能把这些年来声称要写的歌都放出来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