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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台风“美莎克”过境吉林、带来狂风降雨，中心附近最大风力8级（20米/秒，热带风暴级）。

而处在暴风眼的一个地方，也在国人关注救灾进展的同时再度映入足球舆论的眼帘——延边，它早已离开中国职业足坛，但关于它的身影和回音依然在飘荡。本赛季的中超联赛，广州恒大上演单刀花活的高准翼、山东鲁能独造三球斩富力的金敬道、北京国安若无伤病必然搭档中场的朴成、池忠国，以及主力轮换金泰延——包括屡屡或在进球助攻榜、或默默引发战术观察家们好评的池文一、杨世元、元敏诚、金波、白岳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朝鲜族球员，他们也几乎全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在今年冬天延边北国俱乐部因欠薪而被取缔职业联赛注册资格、延边职业足球正式覆灭之后，距今半年之余，关于延边的记忆和生机却依然在蓬勃着。扎哈延边，那一声声呼喊，中国足球还记得吗？

1.

朝鲜族历来是中国非常重要的一个少数民族，虽人口不多只有180万左右，但却诞生诸多名人，如中国摇滚教父崔健、中国肿瘤医学之父金显宅、中国第一位影帝金焰等，包括前中国足协掌门人南勇，都是朝鲜族人士，人才密度不可谓不大。而吉林省的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便是朝鲜族最大的聚居地，且延边州一直有着非常浓厚的足球氛围。60年代初，延边就被国家划入国家足球运动重点地区。延边足球队也一直没有缺席全国足球联赛。1955年的第二届全国足球联赛，延边足球队便以吉林省的名义参加全国足球联赛。1965年，以延边球员组成的吉林队更是夺得了全国顶级足球联赛的冠军，被载入中国足球史册。

1994年，中国足球进入职业化阶段，延边足球队以甲A元老的身份成为联赛的创始成员，并近水楼台凭借文化纽带的优势、拿到韩国三星集团的冠名，成为中国足坛第一支外资赞助的球队。

1997年延边迎来了职业化以来的最高光时刻，国企吉林敖东药业集团成为球队的主赞助商，正式改名为延边敖东。同时，集团还请来了韩国教练崔殷泽，这名曾经指教韩国国家队的教头把先进足球理念和管理办法、技战术以及敢打敢拼的精神融入到延边队中，在中国足坛刮起强劲的韩流。那个赛季，原本目标保级的延边队最终高居联赛第四。因为身体原因，崔殷泽在延边仅执教一个半赛季，但却留下无数财富。他是第一个在中国联赛取得成功的外籍主教练，还一度还成为中国国家队主帅候选，其带来的技战术革新让中国职业足球受益匪浅。

崔殷泽离队后，少帅高珲秉承延续了崔氏风格，高举全攻全守的大旗多次击败联赛领头羊，让延边成为甲A联赛著名的"巨人杀手"。

不过职业足球终归是金钱游戏，延边背后的敖东药业效益下降，无法持续给球队投入，延边俱乐部甚至需要自治州政府注资维持运营。

但是一个偏远的东北小城能有多少资金呢？终于在2000赛季，球队从甲A联赛降级。

2.

为了生存，延边将甲B联赛的资格和一线队队员打包卖给了南方的浙江绿城，以二队队员为班底重新组建延边队参加乙级联赛，从而保留了延边足球的火种。2015赛季，经历15年的蛰伏，延边足球终于重回中国顶级职业联赛。在又一名韩国教练朴泰夏的带领下，延边长白山在当年的中甲联赛高歌猛进，创下21轮不败神迹，提前两轮升入中超联赛。回望朴指导，这是延边足球历史抹不去的功勋。在训练中，朴泰夏对于技战术的要求极为精细，从球员站位到传接球的动作，只要任何一项出了问题，朴泰夏就会为球员进行耐心的讲解并加以指正。朴泰夏一再告诫队员们要以弱者姿态保持低调，要敢打敢拼以我为主。在这种基调下延边球员们各司其职、勇于发挥、大胆创造，其球风成为了中国足坛的一股清流。

重回顶级联赛的延边足球又于2016赛季前再获喜讯，深圳富德集团宣布入主延边足球，并注入大量资金力求帮助延边足球取得好成绩。

第一个赛季，富德在俱乐部的投入就高达1.7亿人民币，这个数字相当于延边足球过去11年征战中甲联赛的投入之和。当然这笔投资和中超豪门比起来依旧是小巫见大巫，俱乐部引进的外援也以物美价廉的韩国外援为主，还包括从绿城租借来的冈比亚外援斯蒂夫。当时在内援方面也几乎没有任何引进，均以延边本地球员为主，30人大名单有21人籍贯是延边——宛如瓜迪奥拉时期的巴萨，一副“中国拉玛西亚”的牛气模样，其气魄可谓震彻全国南北。就是这样一套平民班底，延边富德2016赛季让人惊艳，首轮便逼平前一年的足协杯亚军申花拿到第一个分数，而第一场胜利又是在另一个豪门北京国安身上取得。赛季初延边富德一度取得4连胜，刷新了球队征战顶级联赛的连胜纪录。那一年，他们以从不拖延比赛、甚至因为过于纯粹而吃到不少亏的形象赢得满堂彩。延边的净比赛时间达到56分13秒，成为中超“净时王”，引来业内称赞。最终球队排名联赛第9名，主场保持不败，顺利保级。

资金充足、人才济济、成绩稳定，正当人们都认为延边足球又将迎来一个新时代时，一个噩耗却在自治州内传来：2017赛季，富德集团因其主业保险业务被国家禁止投入到足球领域，从而无法再给俱乐部支持。

延边俱乐部不得不紧缩银根，抛售球员来维持生计。当年他们也遗憾从中超联赛降级。

2018赛季的中甲联赛，延边队通过继续卖人、以及为数不多的分红还能维持住生存，但是2019年初，延边富德被曝出面临高额税款无法偿还的问题，加之不久前中国足协刚刚出台禁止异地转让政策，因此没有任何企业愿意接手延边足球——解散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3.

亡于持续三年不断的政企内斗，曾在2016赛季全年主场不败的延边足球兴衰史，不幸在2019年初成为了中国足球体制特征与商业逻辑的又一史册案例。欷吁之余，延边富德俱乐部当时的危局其实远非一日之祸，其欠税与解散的传闻早在2018赛季结束后就在延边足坛流传。早在去年元旦后的1月7日下午，富德俱乐部的小股东、持股30%的延边州体育运动管理中心（延边州体育局）还专门召开了一次“诡异”的通气会。那次会议由延边州体育局局长金松天主持，会议内容是向外界通报富德俱乐部目前已欠超过2亿人民币的税款，且2019赛季的俱乐部运营资金暂无着落，因而当时就已经明示：这支旨在重返中超的延足随时有可能宣布解散。之所以称那次通气会很“诡异”，一是在于金局长为首的延边体管中心竟然没有邀请俱乐部大股东富德集团的人士前来参会、甚至压根未予通报；二则是在当时延足负面传闻不断的情况下，体管中心不但没有进行公关灭火、反而直接出面将矛盾与危局抛给公众。

这也在当时引发了部分延边球迷对延边体育局的巨大不满，其媒体平台一度被球迷的谴责声攻占。

回顾那次“往自己脸上抹黑”的通气会，今天看来已是非常明显的一次延边州体管中心与富德集团撕破脸的“矛盾展览会”。当天上午与次日下午，延边体育局召开了两次内容一模一样的会议，邀请对象囊括了延边州各县市文体局及体校负责人，以及当地近十家球迷组织的负责人，其意图昭然若揭：向外界宣示，延边俱乐部的话语权归属于延边州政府系统，而濒临解散的经济危机则是由投资方富德集团所酿就。这直接引发了大股东富德保险的愤怒。根据富德高层的信息，2015年12月31日双方联姻约定注册资本为1亿元人民币，占股70%的富德出资7000万，且这笔款项当即到账，但是延边体管中心承诺的3000万直到临近本赛季开始前也没有履行。延边州体育部门从一开始的注资放鸽子，为富德从2016赛季共投资1.7亿元后便再无任何注资、并导致税务缺口爆炸，埋下了伏笔。

事实上，当时已近两个赛季，除了当地两级政府注入的逾1000万扶持款，身为俱乐部小股东的延边州体管中心没有投入任何资金——然而，延边体管中心却一直在加派政府内人员进驻俱乐部，参与合同内规定的、本该独属大股东富德集团的管理决策等经营事宜，包括擅自打电话给朴泰夏教练组干扰排兵布阵，甚至在富德不知情的情况下，借韩国一个空壳经纪公司寻找新主帅……

而在去年冬天富德签订了韩国名帅黄善洪后，延边州体育局又召开了那个诡异的通气会、向媒体和球迷自曝家丑……

这一切，一直在惹怒着富德集团。

4.

延边富德确实是一个研究延边政治乃至东北政治体制“是否玩得转新时期职业足球”的典型性案例。延边富德这样的政商合体、且政府强势的俱乐部管理体系，莫说欧美日韩，即便是在职业化程度不深的中国足坛，也是极为罕见。但即便被层层桎梏裹挟，富德集团谨慎经营下的延边（延边是中超平均工资最低的俱乐部）还是带给了中国足球不少的亮色，尤其2016赛季与恒大、苏宁、申花成为中超四支主场不败的球队之一，更是将朝鲜族足球的魅力投射向了全国观众。且在去年一月份中旬，处于舆论漩涡中的延边俱乐部更是强硬地递交了完整的中甲准入材料，包括极为关键的工资确认表。

这在当时给了延边社会极大的振奋，富德集团也毫无惧色地向外界宣示：尽管资金有虞，但集团绝无像多数俱乐部那般拖欠球员的工资与奖金——且，表达了希望继续活下去、征战2019中甲的集团愿景。

彼时，黄善洪教练组也带领全队逾40人（其中U23占到1/3）兵发海口、进行紧张的冬训。同时富德也发布了2019赛季的新款球衣，一切似乎有条不紊。但是欠税+滞纳金超过2.4亿人民币的现实，始终高悬在延边俱乐部的头顶，这也是早已成为矛盾方的延边体管中心与富德集团，无论内部分歧多么巨大、也无法回避的头等困恼。在这期间，富德集团为了俱乐部的生存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包括寻找到了一家实力雄厚的奶制品企业，条件是延边州政府给予其一定的项目落地承诺。但最终方案未能通过。根据富德集团的心声，是延边体管中心与背后的延边文体部门“暗中作梗”，至少，没有对其进行接纳和帮助。之后，“兄弟企业”深圳富德金融，又站出来表示愿意投资远在东北的延边市场，条件是延边州政府按照税务局返还税点，计提给延边富德俱乐部，作为补偿的欠税。这一方案本已预示着延足即将走出困境、征战2019中甲。然而，就在上赛季开始前，俱乐部这对大小股东之间又爆发了冲突：由于俱乐部此前严重的欠税问题，俱乐部法人龚志洁被相关部门发布了个人风险预警，这直接导致同样由他担任法人代表的富德保险集团无法开具税务发票，严重影响了集团本身正常的业务经营。因而富德集团提出要求更换俱乐部法人，但却遭到了延边政府部门的直接拒绝——延边政府官员担忧在目前这个时局不稳、经济压力巨大的情况下，如果变更俱乐部法人，富德可能就会撤资，继而将拖欠税款抛给延边州体管中心。尽管富德方面一再强调哪怕变换法人也不会影响深圳富德对延边的投资、以及后续补税的方案推进，但延边体管中心及背后的更高管理部门始终拒绝。于是，上赛季开始前的局面呈现在了大众眼前：富德集团不可能为了延边一域的足球，让自己的主业受到损伤。去年11月13日，总资产不足四千万，负债超3.7亿的延边富德足球俱乐部，正式宣告破产。

5.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同在2019年，延边自治州的另一支职业球队延边北国，也出现严重的财政危机，其幕后老板突然失联，导致球队难以为继。延边足协曾托管球队帮助球队勉强撑过2019年，但是2020年的中国职业联赛球队公示里，没有延边北国身影早就已是众人可预的结局。由于无法解决欠薪问题，延边北国“众望所归”地被中国足协取消了注册资格。中国职业联赛26年的历史上，第一次没有了延边足球的身影。

延边足球正面临着半个世纪来最艰难的局面，但是延边足球的火种其实还在延续。就在今年8月24日，龙井海兰江杯青年足球邀请赛上，东道主延边海兰江04梯队力压山东鲁能、上海上港等中超豪门梯队闯入了决赛，最终于广州恒大04梯队激战到点球大战，遗憾获得亚军。

呼啸的疫情并没有阻挡延边人民的热情，当时无数延边市民前往现场支持这支新的队伍，这批飞奔的年轻人肩负起了延边足球的希望。对于延边自治州来说，职业队可能会解散，但是延边足球的传承不会结束，延边球员在各级联赛里也在延续着延边足球的精神。

也相信，很快就会有新的延边队重新打入职业联赛，回到舆论的视野里。

跋.

“胜利哈扎，延边！胜利哈扎，延边！”这是冲锋的号角，这是胜利的呐喊，这是属于一座边陲小城的足球最强音。精魄不死，但现实的问题依然需要人们去审视与思索。从程鹏辉到富德集团，延边足球始终无法走出州委州政府强行领导、不放权的“硬核机制”，这令标榜职业化的“延边俱乐部们”，无法踏入真正的职业化。今日延边足球的没落，是其背后政府机构与商业组织在体育领域始终难以摆脱权斗纠葛而酿成的悲剧。对话语权、经营权、招商权的争夺，使真正想投入身心在足球本身的球员、教练组、工作人员与球迷，成为了宫斗的牺牲品。这其中更深层次的逻辑，是东北地区整体官僚主义笼罩不散所带来的企业权责不清、主体不明、效率低下。放在足球这一需要多方发力、却又要求各方绝对纯粹的事物身上，恶果也就显得如此理所应当了。台风仍在肆虐，谨在这里祝福延边，祝福延边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