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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海游龙》第一章(01)https://bbs.hupu.com/38035263.html
那瘦汉李宾椽忽然给人叫破身份,脸色微变,依声望去,见说话的却是近前那樵子。
那樵子眼色一转,也不瞧李宾椽,向刘丙通一抱拳,道:“素闻白书堂‘铁骨仙’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在下华山派木山中,请了。”
刘丙通大喜过望,欢声道:“啊哈,晚生眼拙,竟不知原来是华山派的木剑客到了,幸会,幸会。”木山中微微一笑,转身向那李宾椽道:“李家拳门在道上也算是个万儿,想不到李驹后人,竟去投靠鞑子朝庭,甘为鹰犬。”
李宾椽双眉竖立,冷哼道:“人各有志,我的事还轮不到你这块黑炭来管!似你整日价砍柴烧炭度日,可就光耀贵派门楣了?”原来这木山中出身陕北的山野农家,虽在华山派习得一身剑术,但素不忘本,仍是终日伐薪烧炭为生,清贫度日,武林中人大抵知晓,尊敬他的便称上一句“木剑客”,嫌他贫瘠的背后却总叫他“木黑炭”。
刘丙通怒道:“呸,当了鞑子走狗还有什么好神气,似你这等武林败类,逞什么威风!”说罢啪的一声,将手中纸扇合骨,进手递出,径向李宾椽脐下三寸处的“关元穴”点去。
木山中见状也一同抢上忾敌,口里道:“今日为武林除害,木某可不讲什么江湖规矩啦!”他虽有柴刀悬于腰间,称手所使的却是柄一尺四寸的短剑,微微一抖,剑锋闪耀,已飞快刺向李宾椽肋下。
元世祖忽必烈自建国以来,招揽中土武学高手实不在少数,往往均是先委以蝇头微职,再待其建功加官。只是这些武士多有直领圣命者,不依官制升徙,迁任之速比之寻常官吏可要快得多了,往往一立功劳就可擢升数级。其时忽必烈手下有三名深得圣心的一流武学高手,无一不是由地方小吏入仕,后来剿除宋室残部有功,俱至封爵赐府,这种皇帝亲旨的铨选制度终元一朝,蒙语称作“别里哥选”。
这李宾椽投效朝庭未久,被遣来江南,在两浙督府中屈身为吏,以他这等武功而供此贱役,自是大材小用已极,他终日里腔怀愤懑,便一心想寻衅滋事来泄愤。
这一日不该他当班,却给他于街市上无意间撞到刘丙通,耳听得此人口口声声在向百姓宣扬文天祥之事,又连番出言叛逆,煽动民心,心想这人乃是江湖帮派中的成名人物,倘能一举擒下此君,再顺势剿灭了白书堂,那可着实是大功一件,立时便升官有望。哪知还没交上三招两式,就逢木山中出来援手,又给两人这般“汉奸”、“败类”的痛骂了一通,不禁又气又急。
他眼光锐利,当下敛腹缩肌,躲避刘丙通扇子打穴,随即弓身发足,自剑、扇围攻之势下抢过,谨防木山中短剑后势绵密,扭转腹背,先施身法急急退纵丈许,这才就地反攻,双拳凝力齐发,趋步分袭两敌,与刘、木二人战在一处。
听书的众街坊眼见三人当街斗殴,又有谁敢逗留?片刻间已各自逃散,走得无影无踪,唯独一个胆大包天的少年海忆泉,却是兴味盎然。他平日里于市井无赖打架见得多了,但场面如此精彩的江湖械斗却从未睹过,心想有此好戏,怎能不瞧,是以竟全无惧意,身子缩在墙角,一双珠黑的大眼目不转睛,静观战团。
李宾椽与二人相斗,初时颇处下风,刘、木二人以长攻短,逼得他招招只守不攻。待拆出二十招后,李宾椽将家传武功倾囊使出,终究技高一筹,高明拳术渐得施展,脚踏梅花、七星,进手“秃鹰盘旋”、“混沌初开”、“汲水式”等诸般妙招连发,法度显现,攻势直如暴风骤雨一般。
他这门五行拳法乃形意拳五法合称,系源出岳家散手与六合枪法,此二技于南宋年间遍播天下,后有聪敏之辈脱枪当拳,将二技杂糅为一,遂缔内家拳术一绝,仿十二形,立心意六合,故称名“形意”。其拳法讲重运劲,以劈、钻、崩、炮、横应金水木火土五行,与岳家散手的拳理一脉相承,是以后世凡修习形意拳的子弟皆尊岳武穆为鼻祖。但其时尚属初创未久,当世流传不广,江湖上唯有广西李家拳门中的人物擅使此功,闯下 “神拳催敌,百步钢穿”响当当的名头。嗣后直至明朝末年,形意拳方才于姬际可之手融合发扬,其再传弟子遍布九州四海,致令这一流派长盛不衰,竟成中华四大名拳之一。
木山中手中短剑使“南山快剑”,招式稠密,始终阻着敌人不能近得自己身前。刘丙通以扇挥击,走得是打穴撅的路子 ,但守多攻少,点戳不到李宾椽身前,又乏回护法门,瞧来已相形见绌。
李宾椽虽久战不下,然观二人功力均不如己深厚,只需不求速成,以虚耗实,料定胜算满满,想到自己此战以一敌二,竟能将华山派和白书堂的名门弟子同时挫败,得意非凡。心中想得正美,刘丙通突然使一招“星河长落”,挥扇自下撩挑,猛地戳向李宾椽颈下的“天突穴”。他这一手实是孤注一掷,几近不要命的打法,出招之际浑身力道集于扇上,而自己的两肋、双股之间都露出了大大的可乘之机。
李宾椽双目锐利,将敌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立时辨明了情势,急于乘隙攻击这破绽,顺势向左闪身,回臂蓄力,腋下却也不由得现出一处微小疏漏。木山中一来要解刘丙通危机,二来眼见良机当前,更不犹疑,大喝一声,挺剑疾刺,一招“泥牛入海”,自右而左划在李宾椽身上,剑入数分,鲜血立溅。
海忆泉丝毫不懂武功,自也瞧不出三人拆换招式之际有何高明之处,只是心觉刘丙通与木山中双斗李宾椽,不免有悭公平,见此情景,一声“啊呦”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木山中闻声回首,怒视海忆泉,斥道:“小癞痢,不许乱嚷!”本来以他的身份,断不会无端冲着一个小孩子叫骂,但他听海忆泉发声袒护李宾椽,只道那是个蒙古幼童,这才斥责。他分心骂了海忆泉这一句,李宾椽已得隙反扑,使一招横拳“蟠龙式”,扫向木山中。
刘丙通瞥见李宾椽伤口出血无多,心知伤他不重,展扇“咫尺天涯”,大力挥拍,以抵抗来拳,为木山中解围。李宾椽拳势自横转崩,顺着扇面滑开,不理刘丙通,又变招抢向木山中。他虽明知木山中这一剑刺得巧妙,乃是华山剑法精髓,仍负气难服,自恃不过是一时大意有失,决心要挽回不利之局。他以余光横了海忆泉一眼,目光中满是怨怒,不但无半点感激之意,反觉自己一身上乘武功,居然要一个小小孩童担心,心中满不是味儿。
海忆泉先闻木山中斥骂,复又见了李宾椽的眼色,不禁心头有气:“呸,死书生、烂樵子,两个打一个算屁本事,我瞧都是脓包!”转念又想:“这姓李的混蛋不识好歹,小爷好心为你叫屈,你竟还翻眼睛瞪我,当真是狗咬吕洞宾!就由得你浑身的血都流个干净,那才叫做活该呢。”他心中想得甚美,但眼见三人越斗越凶,局势紧迫,那句到了嘴边的“痛快”无论如何是不敢喊出口来的了。
此时李宾椽专一将五行拳中的崩拳拳法使出,崩拳属木,对应人身五脏的肝脏,有道是“崩拳好似箭离弓,消息全凭后足蹬;纳得肾水荣肝木,松肩垂肘气自平。”这一路拳以肾力滋荣肝功,尽是蓄劲满弓,短距急发,尤其迅猛猝烈,他使得发了性,招招硬闯硬送,双拳越打越快。
刘、木二人见他蛮来,彼此眼色一碰,都觉万分诧异:“如此使拳,法度全无,像什么样子?李家这等脓包后代,枉承绝艺,不但是非不分,助纣为虐,习武天资又平庸若此,纵然在鞑子手下办差,只怕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二人转而各撤兵刃回护通体,招招谨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反是李宾椽自己久耗真气,拳法已不精纯,渐感力绌。
正此间,街口突然涌出十多名皂隶,直奔三人而来,原来这一场殴斗耗时渐多,已惊动了官家。
李宾椽心头大喜,呼喊道:“各位哥哥来得正巧,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反贼我正要擒拿,到时咱们弟兄一同领赏!”说时一众差官已到了近前。刘、木二人瞥见各人执刀持枪,来势汹汹,均知若叫这班强人再一拥而上,那可大大不妙,手上出招更是加紧。
海忆泉眼见有蒙古差官相围,虽觉愈加热闹,却又不喜李宾椽平添出这许多帮手。他自幼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以他这么一个懵懂少年,不但于殴斗情势毫无惧意,尚且时时忧心局面优劣,说来胆量可着实过人。
只听李宾椽又道:“侯大哥,我打倒这两人绝非难事,你们且不忙下场。”这一众人马为首带队的是位姓侯的汉人千户,见李宾椽与江湖高手拼斗,本也不大情愿出手,听他这般说正合心意,竟当真约束众人在旁掠阵,并不一拥而上。
刘、木二人都觉李宾椽未免托大,但好歹算是松了一口气,心想大队人马既不立时攻上来,此事倒还有回旋余地,只须胜过李宾椽,再要料理旁人可就从容得多了,当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敌。
李宾椽强援在侧,也是信心倍增,直击一拳进袭刘丙通胸口,臂发寸许,用得正是形似发炮、威势冲天的炮拳,手法刚猛,力送丈远。
刘丙通见来招劲道雄浑,知是对方全力施为,他此时汗流浃背,周身长袍早已浸透,动武之际越来越感四肢受束,不敢勉力硬接,只好闪身躲避。
木山中怕李宾椽重创刘丙通,刷刷两剑连刺,快似疾梭,均指向对方胸前要害处。李宾椽眼见即可伤敌,就在行将击中刘丙通的一瞬,却觉剑刃及身,怒吼一声,骂道:“臭要饭的,又来碍事!”只好缩拳跃开。
这一招李宾椽已再无保留,本拟定可奏效,便有后招置敌死命,岂料又被木山中在兵刃上讨去了便宜,不由得怒火上冲,破口骂道:“姓木的村夫,你若无剑在手,单讲拳脚焉能是我对手!”
木山中生平只专精剑术,拳脚技艺确是平平,听对方言语相激,也不上当,紧握着短剑凭空虚劈两下,冷视李宾椽,并不搭腔。
刘丙通适才全力躲避,这时趁隙喘息已毕,说道:“好奸贼,你道这是比武较艺么,我二人不取你性命,誓不罢休!”李宾椽额头青筋暴起,发狠道:“呸,再来!”
就在这时,忽听半空中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姓李的,我来和你比比拳脚!”
众人一怔之际,长街对面的楼台上忽然跃下一人,那人下落之时先折身打了个回旋,这才轻轻巧巧飘坠下来,双臂平展,形如一只亮翅的飞鸟,姿态隽妙潇洒已极。
李宾椽见来人露了这手轻功,心下不能不惊,不敢再轻举妄动。
海忆泉瞧得目瞪口呆,伸手捂住张大了的嘴巴,以免再发惊叹之音,心想:“若在水面上,我倒也敢这般拿势,但这人是向地上直落下来,那可比我高明得多啦!”随即又觉:“小爷我自是水中的蛟儿,陆上能耐不及你,那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刘丙通见那人从容落地,面露喜色道:“师哥,小弟竟不知你到了,当真是蠢材!”
那人扬起头来瞧着刘丙通,满脸透着森寒,罡气极重,一双鹰目中精光闪烁,正色道:“刘师弟,这人竟瞧不起咱们白书堂,还大言不惭的说要擒拿于你?来,你且退开,待我来跟他耍上几手,倒叫他捉捉看!”
李宾椽细瞧这人,见他穿一身淡黄色的褐衣,腰盘玉带,足蹬云纹皂靴,气度着实不凡,看来不过三十四五岁的模样,面色精悍中又透出三分不可蔽匿的轩昂之气,眼光掠过他肩头绣着的一只金线鸟儿,忽然想到一人,脱口问道:“阁下莫非就是 ‘小金翅’欧仲昆么?”
那人正是刘丙通的师兄欧仲昆,他向木山中拱手说道:“欧某久仰华山派木剑客的大名,多谢你适才助我师弟退敌。”这才答道:“我就是欧仲昆。姓李的,闲话也休提,你若胜得过姓欧的这对拳头,日后白书堂人人见了你就纳拜退避,你瞧可好。”
刘丙通觉着师兄未免把话说得太满,忙道:“师哥,这人是大汉奸,今日须饶他不得,你犯不着跟他赌赛比试。”欧仲昆冷笑道:“怎么,你还怕我制不了他?”
李宾椽暗暗恼怒,抢着道:“方才令师弟早与我动过手了,阁下想必已瞧见了……”他故意不把话说完,心想你越是狂傲急躁,我越要激你一激。
欧仲昆面皮一紫,道:“我师弟确然胜不过你,但你可不是欧某对手,若不然,你大可叫这群鞑子随你一并上来。”他这几句话语声洪亮,人人都听得真切。那姓侯的千户虽给当朝卖命,却最恨旁人将他认作蒙古人,压不住心头怒火,骂道:“妈巴羔子,哪儿冒出这不要命的疯汉,看老子剁了你!”说罢拔刀要上。
李宾椽武功虽远高于此人,但这时官职远在其下,并无发号施令之权,只得连声劝阻。那姓侯的千户怒道:“李兄弟,这人好狂啊,你可得给咱爷们儿好好出口气才是。”
当此情势,正是人前立威的大好时机,李宾椽更不聒噪,猛回头冲欧仲昆一点首,草施礼数,跟着大喝一声,挥拳便朝欧仲昆面门打去。
欧仲昆从容不迫,施起师门的“百拳擒拿手”,左手顺势推搪,格开李宾椽来拳,右手随即发招,抓向他手腕。
海忆泉复睹乱局,喜得抓耳挠腮,心道:“这才是了,平白啰唆了一大篇废话,还不是得讲打动真格。”
李宾椽见对方爪势凌厉高明,不欲强抗,两拳一架,脚下倒踩七星步,退避身法快极,让过了来招。欧仲昆得势不息,接连抢攻,张手屡屡向他胸腹各处要穴抓拿,眨眼间连攻了八九招。
李宾椽并不知他这门功夫讲究“用拳为擒,以虚胜实”,颇有异于寻常擒拿手法,凝神将来招一一化解,心想:“你这般心浮气躁,已犯大忌,几招花架绣拳便想拿我关要大穴,可真将我李家拳瞧得忒小了。什么狗屁‘小金翅’,依我看定是白书堂这群书呆子自吹自擂!”提气侧身“山君反剪”,单拳劈打欧仲昆下盘,欲图反攻。
欧仲昆全不理会,去势不改,高声道:“姓李的,咱俩比比谁的拳快!”说时右爪已递到李宾椽身前,突然攥拳一顿,摆送而出。
木山中见这一招明明是于将及敌身的一瞬生发,臂摆甚微,却依然如此遒劲,且又料敌先机,攻敌之不得不救,只要他李宾椽不是甩开了性命不要,便必然收拳自护,不由得对欧仲昆的武学修为钦佩至极,情不自禁高声喝彩。
果然李宾椽一见欧仲昆进袭方位,顿时面露惊惧,收招自救。但欧仲昆这一拳送得极快,“噗”的一声,正击在李宾椽胸口,总算他未拟于这一招上便杀伤对手,但拳上劲道不弱,也已震得李宾椽五内翻腾,痛入骨髓。李宾椽心知自己吃亏不小,只要稍有迟延,必败无疑,顾不得疼痛,忙又挥拳疾攻。
海忆泉见欧仲昆得势,心下甚喜。他年纪幼小,心中尚无大是大非之观,语助李宾椽之时并不以其汉奸行径为忤,此际转而心向欧仲昆,也不过是因钦慕其人身手了得,举止潇洒罢了。
欧仲昆瞧出李宾椽来招极猛,却不躲避,他这时占了一招之先,口中吟道:“眼上视,高来反扣拳化爪。耳听风,背送拢袭一肩托。臂触实,拍打瞬息分筋骨……”嘴里念念有词,背得是百拳擒拿手的心法口诀,手上“游龙戏凤”、“二郎担山”、“折梅式”……将克敌制胜的种种绝技接连使了出来。
这套擒拿手法是他白书堂的祖师爷苦心孤诣所创,虽然每一招都是发乎拳,止乎擒拿,实则内含种种外门武术的生克变化,奥妙无穷,练到高深境界时,先发则“用拳为实”,制人不爽,后发则 “手擒为虚”,可真可幻,一功双用,两臻佳妙。
李宾椽见对方的招式花巧无比,前一招打来是拳,收回时已为擒拿,后一招出手是刁击,点到自己身前时却已成扳打。只接了七八招,已然手忙脚乱,再加之胸口气窒,心头慌乱,冷汗顺着两鬓直冒出来。
欧仲昆手口并用,显得自己仅依往日练功的路子使拳便足可制胜,越打越是如行云流水一般挥洒自如,眨眼之间,“七探蛇盘”、“杨穿三叶”、“吴刚折桂”,出手尽采攻势,待得口中念到:“膝两寸,顶挫展指锁内关”之时,发招“扁鹊把脉”,迎着李宾椽抡甩的拳头一挫一锁,翻手成箍,五根指头已牢牢扣住了李宾椽右手 “内关穴”,招式口诀若合符节,丝丝入扣。
其实欧仲昆武功造诣本较李宾椽为高,自占得先机以下,十招之内便该当制敌取胜,但他于李宾椽轻视白书堂一事耿耿于怀,为图炫示本门绝技,直待对方溃不成战之时方才一击擒获,连打了多达一十六拳,实有蛇足之嫌。倘若其师此刻在场,非但不会有一言褒奖,只怕还会指摘他卖弄本领,不切实用。
李宾椽脉门受制,空有一身武艺,周身却已使不出半分劲道来,登时脸色煞白。要知以他双拳造诣,寻常武人别说拿他脉门,纵欲欺近他臂腕诸处也殊非易事,更何况只在数招之内。但白书堂这套百拳擒拿手的招变着实怪异之极,欧仲昆又是多年勤学苦练,修为精深,是以方能于顷刻之间成擒。
刘、木二人见欧仲昆获胜,无不大喜,近前众吏却是眼力平庸,不懂脉门受制的情状,尚未瞧出孰胜孰败。那姓侯的千户眼见两家罢手, 奇道:“李兄弟,你怎么啦?”李宾椽为了冲开手束,此时体内真气正乱走乱撞,心知若即张口说话,必然有气无力,他见欧仲昆并无殴打侮辱之意,便不言语,以免自找难堪。
欧仲昆扣住了这不可一世的李宾椽,得意洋洋,笑道:“刘师弟,木兄,咱们坐下说话。”说着在茶摊前拣了条长凳坐下。
海忆泉见几人翻来覆去斗到此刻,总算有个了结,喜得拍手叫好,这一次得意忘形,声音早传入了众人耳中。李宾椽见状心中大怒:“早知这狗崽子是跟他们一路的,我方才就该一拳毙了,也省得给他瞧笑话。”
二人见欧仲昆落座时将李宾椽也按在身前,心中一宽,双双坐定。
欧仲昆道:“师弟,借你的折扇一用。”刘丙通不明他用意,但还是将扇子递了过去,道:“好说。”欧仲昆将折扇拿在手里把玩,摇头晃脑,吟道:“谈书论道扇挥遒,拳抵千钧岂用休? 弃义摒宗犹跋扈,技纵不擒枉追究。”摇扇虚点李宾椽,道:“姓李的,这一首七绝乃欧某即兴口占,其中的含义,你自己想去吧。”
刘丙通品咂欧仲昆诗中意味,心想:“原来师兄早就到了,我适才当街陈说的种种情形都被他瞧得一清二楚,却如此沉得住气。”欧仲昆语带嘲讽地问道:“姓李的,现下你倒说说,是我白书堂的拳脚功夫太过惊世骇俗呐,还是你能耐稀松平常?”李宾椽脸色铁青,仍是不发一言。
欧仲昆不再理他,冲着木山中微笑道:“木兄,适才我见贵派剑法果然凌厉多变,奇幻万状,改日欧某当得讨教一二。”木山中素闻白书堂中以欧仲昆剑法居首,单讲剑术之精,连他师父白书堂堂主洪连波也有所不及,心想:“你拳术已这般了得,我的剑法又怎是你敌手?”当下道:“何言讨教,今日有幸目睹欧兄武功,当真佩服得紧。他日若有闲暇,咱俩倒不妨切磋切磋。”
欧仲昆心头欢喜,知道以木山中在江湖上的名望,能衷心钦佩于己,实是极大的面子,道:“木兄这可过谦了,哈哈,哈哈。”笑得几声,高喝道:“店家,打酒来!”他明知茶摊主人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并非真想唤人服侍,就桌上端起一只空酒碗,脖颈一扬,虚比个痛饮而尽的姿势,仿若饮下的竟是一碗廿年的碧香,丢开空碗,又是纵声大笑连连。(注:碧香,酒酿名。北宋张能臣《酒名记》:张次贤,名能臣,官至奉议郎,文懿公诸孙,朝奉大夫德邻之子也。好学,喜缀文,有《郧乡》、《涪江》二集,尝记天下酒名。今著于此:……江南东西:宣州琳腴,又双溪。江宁府芙蓉,又百桃,又清心堂。处州谷帘。洪州双泉,又金波。杭州竹叶清,又碧香,又白酒……”又苏轼《答钱济明书》之三:“ 岭南家家造酒,近得一桂酒法;酿成,不减王晋卿家碧香,亦谪居一喜事也。”)
众差官眼见欧仲昆不住发笑,态若癫狂,也不明根由,观李宾椽却又无异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姓侯的千户却看出了些门道,把眼一瞪,拔刀在手,发话道:“大伙儿齐上啊,将这几个大胆刁民统统拿下了!”
欧仲昆于敌人枪矛招展浑不在意,兀自谈笑风生道:“师弟,你起先以桌为凭,使的那手‘凳拐’功夫可不大对劲,否则焉能制敌不住?”刘丙通强自镇定,仍是坐凳不起,反身挥扇探出,将抢近的一名魁梧大汉堪堪点倒,道:“尚望师兄教我。”
各人见他俩竟目中无人至斯,纷纷哇哇大叫道:“反了,当真反了!”六七人挥舞刀枪,齐往欧、刘二人身前招呼。木山中见他师兄弟仍无起身之意,首先沉不住气,一跃而起,拔刀抗敌。他想对方多使长兵刃,自己的短剑实在吃亏,是以改用柴刀。
那边海忆泉见机快极,一瞧官民厮杀,早已退到了街角,心想远远的看热闹也就是了,如给卷入是非之中,那可乖乖不得了。
欧仲昆倏然右手一松,放脱了李宾椽,同时左手已抄起临近一条长凳,猛力抡去。李宾椽甫得解脱,立时要泄满腔之愤,哪知攥着拳刚要递出,波的一声,胸口“膻中穴”已给长凳撞中,气海中气息一窒,浑身酸软,仰面栽倒。
欧仲昆这一招以凳挥击,用得正是“凳拐”的功夫,但路数诡变莫测,不但李宾椽眼前一花,便即中招,连刘、木两人也浑没瞧清,俱感始料不及。况且这一招使得疾快尚在其次,人人眼见这长凳横板宽逾一尺,居然能够代行打穴橛之便,闭敌穴道,又不伤人性命,就中这力道拿捏之准、运物之巧,才更加难能可贵。
刘丙通只道师兄心慈,不欲杀李宾椽,但自己恨极了他的为人,见这奸徒摔在地上,举掌便往他顶门罩落。
欧仲昆抡凳对付群敌,见刘丙通急于取其性命,百忙中急叫:“师弟,今日不跟这帮鞑子瞎缠了,莫要逞一时之快,当心追悔莫及!”
刘丙通心下一凛,生生敛住掌力,暗叫惭愧:“幸亏师兄到场,否则我一时激于义愤,必要累及师门。”遂向木山中低声道:“木兄,你随我们退走。”
临安是白书堂地面,木山中自是客随主便,回身砍翻了一个使刀的大汉,骂道:“狗鞑子,今日便宜了你们!”这才跳出圈去。
欧仲昆手中凳挥生风,格开群敌兵刃,懒得再行纠缠,奋力把长凳飞掷,将一干敌人尽皆阻住,施展轻功几个起落,已奔到街角。一眼瞧见海忆泉矮着身子,正在极目张望,心念一动,板起了脸,压低声音斥道:“哪里冒出你这不知死活的孩子,还不快走得远远的!”说话之间,迅捷无伦地推出一掌,拍击在海忆泉瘦小的身躯上。
刘、木二人这时各自摆脱敌手,也已赶到,三人汇合一处,立刻并退而走。
众吏役心想大元治下岂容区区几个南人平民放肆,必当全城搜捕,缉拿归案,于是个个义愤填膺,口中吆五喝六,齐去追赶。人人也不理会倒在地下的李宾椽是死是活,但纵然明知其人已死,也还是索拿叛逆紧要,是以谁也顾不得给李宾椽“收尸”。
海忆泉受掌直挺挺摔扑出去,心中突突乱跳,只觉身不由己,咚的一声,撞落在地,却觉触地软绵绵地,毫无痛楚。他不知这是欧仲昆感念其发声助威,代为设想,假意痛殴,反可令他免受牵连,破口骂道:“烂书生,胡乱殴打小爷,小爷我咒你全家!”
这一来刚好落在李宾椽的“尸身”旁。海忆泉一轱辘爬起身子,低头正瞧见李宾椽双目圆睁,神色狰狞可怖,心下打了个突:“这人死得也不安稳,原来睁着眼断气。”闭紧双眼喃喃自语道:“李家大伯,害你的是那凶巴巴的书生,你死不瞑目,不妨今夜便去向他索命,可别来找我啊。”胡说八道了一番,心下稍安,壮着胆子慢慢睁开眼来,还待细瞧,突觉后颈发紧,已给人从后生生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