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武侠《潜鳞翔羽志》第一回 酒肆传杯闲论雄杰 林间斗剑义保孤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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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九土惊雷万里风,庙堂草野两应同。

凌烟功业江湖道,尽在刀光剑影中。



这一首诗,乃是巴陵郡一个闲散书生所作,说的是那崩乱之时、板荡之际,发作于九州大地的争斗故事。诗中何意?只道是人生在世,若要建功立业,不论是庙堂行伍间、抑或是草莽江湖里,皆须依着一个准则,便是万物皆不足信、惟以实力为尊。这话虽不甚严谨,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前人有云:殿堂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草莽英雄,力重技高者称得。圣人所云仁、义,虽不可弃,然须有实力作凭借,总记得:宋襄公最尚慈仁,终失曹南霸业;燕刺客素行侠义,惟余易水悲歌。是故有此一论。



前者因共遵一个道理,勉强将庙堂草莽相提并论。然天子公侯故事,史家所记可谓浩如烟海,江湖豪杰事业却是鲜有文书传下、惟太史公《游侠列传》稍有载列,难说不是一桩憾事。这回却只说绿林豪杰故事,聊作闲时谈资,不足为方家称道也。



话说自李唐失鹿而始,中原板荡、四方分裂,数十年纷乱不止。及至大汉乾佑三年,三镇叛乱了结,人心思定。然而天下并不太平:天子虽已践位两年有余,然年方二十,齿轻德薄、位尊而势弱;朝中大臣各执权柄,明争暗斗;各镇节度手握重兵,忠奸难辨。更有各方诸侯拥兵称王,各占千里之地、治百万黎首,其强者欲入据中原,并吞六合,成千古不朽之功业;弱者亦盼占地千里,世代相袭,享钟鸣鼎食之荣华。数十年来,各方势力操戈相战,至白骨积山、血流成河亦不干休。乱世之中,各地百姓为保全身家性命,纷纷拾起棍枪刀剑、练起武艺功法,倒使得那绿林事业慢慢壮大起来,到了这乾佑年间,江湖之中已是门派林立、英雄好汉辈出。其间亦少不得混乱纷争,那凤舞鹰飞、龙争虎斗故事,便说上十天半月也难说尽。这许多争斗却为何故?为富贵者有之、为扬名者有之,与那庙堂之上、行营之中诸公竟是一般模样。便是这一段岁月,世间冒出了几个擒龙伏虎的英雄,由此引出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来。有诗为证:

十载江湖逐浪游,丹心侠骨铸风流。

一朝平地波澜起,虎啸龙吟震九州。



这一日晌午,天清气和,日光穿透青空笼住豫北大地。这里有一个小城名唤赤霞城,住有八九百户人家。这赤霞城是开封、洛阳二都通往河北三镇的必经之处,虽曾历经几回战乱,只这三四年的太平光景,又渐渐的热闹起来。此刻城中一家酒肆里,正有许多食客往来进出,店家忙吩咐小厮用心招呼。时方入冬,天地寒意渐浓,却正是酒肆生意向好的时候,城里各色人等,不论贵贱,但凡好酒之人,三五个相邀而来,畅饮几盅,的确是一桩好消遣。这一刻店里已有二十余位客人,零落坐了六七桌,杯盏交错,又兼闲言散论,正是一番喧闹景致。



店家偷得一刻清闲,靠着柜台坐下,一双眼睛从堂下各人身上一一掠过。只这一扫,便略知今日食客之分别。东边首座那位富家公子原是店里熟客,余者有市井酒徒,亦有旅中行人,皆无显目之处,唯里角两人独具神气、与旁人有别。细细看去,一个四十岁上下,方面长须、神清气朗;另一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生得英姿玉面、双目如星,只是神貌举止稍显稚气。二人独占一角,只管饮食,偶尔交谈两句也是细语轻声,霎时湮没在众多食客的高谈阔论中。坐中最好闲话是非的正是东首那位富家公子,姓冷名充,乃是城中商贾冷氏嫡子,因父亲前年亡故,他便继承了家业,却无心经营,只把买卖丢到一边,却结交多个同道友人,镇日一齐厮混。这家酒肆便是他几人常来之所,故而店家早已与他熟知。此刻这位冷公子与同座两位好友举盏对饮,喝得兴起便畅怀大笑,他原是个爽利之人,因而不忌他人在旁。邻座有几人识得他的,起身与他问好,他亦逐个还了礼。里角两人仍是自顾吃喝,不与旁人搭话。



一时间,听得与冷充同座的白衣公子道:“听闻百里外的卫州城郊野出了一起凶案,两位兄台可曾听说?”



同座青衫汉子道:“我已从友人口中得知,当是前日的事。”



冷充接道:“冷某也有耳闻。此事想来的确怪异,若是市井百姓死了也不足为奇,偏是几个官差被人杀死,当真是古怪得很。不过如今世上练武之人原已不少,江湖中的好汉个个身手不凡,飞檐走壁、赤手碎石都是寻常之事,只是你我未曾见识罢了。”



白衣公子道:“依冷兄高见,莫非那几个差人是死于绿林好汉之手?”



冷充道:“不敢断言,只是胡乱猜测一二。听说那几个官差都是利剑穿胸而死,江湖中的高手自然是有这等本事的,再者平民百姓谁敢招这等祸事?必是有一方势力为倚靠方敢与官府为难。”



里角少年听到他三人说及凶案,忽地抬头,朝那处望去。这时听到官差被杀、又与绿林好汉相涉,更是心生疑惑,转头看向对坐的中年人,低唤一声“师父”,中年人自然也听到了,却只轻轻点头,并不答话。少年又朝那边看过去,继续听他三人说话。



又听白衣公子道:“冷兄在理。可料得是何人所为?”



冷充道:“这便不知了,”转头向青衫汉子道,“胡大哥是练过武功的,想必识得不少江湖上的好汉。不知有何高见?”



那青衫汉子答道:“冷兄见笑了,胡某不过胡乱学过三招两式,哪里认得高人的手段?倒是听说那些官差装束特别,不似当地州府差人。”



白衣公子接道:“我听说是从京城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冷充道:“你我皆是道听途说、不辨虚实,但这两日并不见官府张榜寻凶,不知个中有何曲折。”



白衣公子道:“这桩公案自有官府料理,原非你我可知,只当席间闲话罢了。”



三人又吃了几盏,冷充叹道:“这世道不知何时是尽头。想来官差被杀的不常见,但寻常百姓家破人亡的哪里少了?便是这十余年,眼见耳闻的何止百家千家?旁人只道我游手放荡、不事经营,我偏是个看明白的,这些年各路兵马来往已数不清了,乱军来时,任你有千万家财,又有何用处?倒不如乘时享乐的好。只是今日勉强算作太平,你我尚可饮酒作乐,却不知能有几年光景?”



白衣公子道:“小弟亦常有此思量。自唐朝皇帝逊位,至今不过四十余年,这江山已换了四家姓氏,更有各路诸侯手握重兵、各占一方,不听天子号令。各路兵马往复征战,不知何年是个尽头。便是当下,南方楚王家正遭萧墙之祸哩。”



冷充接道:“闻道分合大事自有天数,非常人可知。九土归一终有时,却不知你我有生之年能否见得?你我生在这乱世,那家国败亡、百姓颠沛之事,不知要见几回,想来好不苦闷。”



白衣公子道:“这原是天地气运,非人力可为,只待上天降下个大英雄,了结现世才可罢休。”



冷充叹道:“大英雄岂是轻易便有的?如汉高帝、唐太宗这等人物,不知几百年才降下一个来哩。”



白衣公子道:“如汉祖唐宗这般人物自然不可妄求,但如今世上英雄也是有的,虽不敢称万古流芳,却也算名扬天下、风流一世。”



冷充问道:“不知贤弟以为当世英雄首推何人?”



白衣公子略一思索,道:“依小弟愚见,当世英雄,以郭枢密为第一。”



冷充应道:“冷某之见也是一般。郭枢密有大功于天下,当今世上的确无人可及。”



青衫汉子插话道:“郭枢密虽然名震天下,究竟是一朝臣子、位不过公侯,难道竟胜过当今天子么?”



冷充闻言一笑,眼光略扫一周,压低声音道:“若是本朝开国的高祖皇帝,尚不敢说谁高谁低;只说当今天子,嘿嘿,冷某非敢不敬,但若非郭枢密神武,只怕这江山早已不属刘氏了。”他说这话时虽是小声,但那角落座上的中年男子和少年却是武林中人,耳力远胜常人,是以仍旧听得分明。



白衣公子道:“正是。当今天子方登大宝,便有河中、永兴、凤翔三镇叛乱,郭公一出,三地皆平。去年北方契丹欲图中原,集十万兵马南下,又是郭公奉命出师,大败契丹,方才保得这大好河山不落于胡人之手。这等功劳,现今世上谁人可比?”



冷充接道:“若非郭公神武,契丹人必定再度饮马黄河,当今天子怕是要与前朝少帝作后尘,你我市井布衣之徒恐怕已皆作胡人奴仆,今日又怎能在此饮酒畅谈?”



里角座上的少年听到此处,眉头微皱又舒展开来,低声向对坐的中年人问道:“师父,去年领兵大败契丹的就是这位郭枢密么?”



中年人同是低声,答道:“不错,这郭枢密单讳一个‘威’字,现今以枢密使之职兼任邺都留守的便是他。”



少年又道:“他身受枢密使之职,又领兵留守邺都,岂不是应了前人‘出将入相’之说?”



中年人笑道:“羽儿又长进了。说起这位郭枢密,为师也是十分佩服。不过我们是江湖中人,朝廷大事不必知道太多。”



少年恭敬道:“是,徒儿明白,”顿了一下又自顾道,“他赶走了契丹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中年人闻言一愣,叹口气道:“羽儿,莫要总想从前的事,你只要勤练武功,他日如有些许成就,你父母也当含笑九泉了。”



少年低头道:“徒儿知道了。”面上仍未消去惆怅颜色。



二人不再言语,东首三人仍是闲话不止。这时听那青衫汉子道:“我看那朝廷里的大官固然位高权重,却未必比得过武林中的英雄好汉。”



白衣公子道:“何以见得?”



青衫汉子道:“朝廷官宦,虽可治国平天下,然而行事须多方斟酌,与人交往常多算计,不如武林中人行事磊落。且江湖好汉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不拘于礼法,在这乱世中尤见效用。”



冷充笑道:“这话也有些道理。胡兄既是练武之人,应当知晓这武林中的英雄。何不与我二人说道一二?”



青衫汉子举杯一饮而尽,道:“武林中的英雄自然是有不少。我年少初习武艺时,恩师曾与我解说江湖中的门派与英雄豪杰。数十年里,若论武功高深,有两人可称得泰山北斗。”



白衣公子忙问:“那两人是谁?”



青衫汉子道:“第一个乃是数十年前纵横九州,自号‘无方道人’的高人。”



里角少年听到此处,大感意外,自己拜师习武已足四个春秋,自以为对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多已知晓,然而这位无方道人的大名竟是头一回听说。他又一次望向师父,但中年人仍无回应,只是杯箸已停,似乎陷于沉思。



冷充与白衣公子对视一眼,显然也不曾听闻。冷充道:“我虽不是武林中人,然各门派中的高手也略有耳闻,这位无方道人竟是从未听说。”



青衫汉子道:“这也不奇怪,这无方道人名震江湖之时,你我都尚未出生。因年月已久,兼他并无武艺传下,是以现今知道他的人少了。传闻他内外功均已至化境,纵横世间未逢敌手,更有一件大事令他受武林中人敬仰。”



冷充道:“是哪件大事?”



青衫汉子道:“那还是大唐天佑年间,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纵兵抢掠,攻打幽州时遇阻,便派出二十个武士混入城中,意欲擒杀节度使、逼降守城将士。那二十人入城后不久暴露了身份,遭到众将士围攻,谁知他们武功甚高,竟然冲上城楼、杀了许多兵将,只待占了城楼便打开城门,令契丹兵马长驱直入。正危急时,一位侠客从城下一跃而上,正是这无方道人,原来他闻得契丹犯我北境,特来相助。他孤身一人与那伙契丹武士交战,一番拼斗后竟然斩杀了十几个,只有四五个从城上跃下、负伤而逃。自此那契丹国主不得不退兵,怏怏地往北去了。”



白衣公子赞道:“端的是英雄了得!如今世间竟少闻其名,实在是大不应当。”



青衫汉子道:“这无方道人向来不重名声,便是在世时,识得他的也不多,即便是武林中人,大多也只听过他的名号罢了。听说此人还精通医术,常扮作游医行走于市井中,纵使在你身前,你也决不会想到他是个武功盖世的高人。这便是古人所云大隐隐于市罢。” 



冷充赞道:“这当真是个奇人了。”



青衫汉子续道:“还有更奇的。你道他的武艺为何没传下来?原来这无方道人无门无派,谁也不知他的本事是从哪里得来的,想是自己悟得也不无可能。可惜三十多年前便再没有人见他的踪迹,连半点消息也无,想是他年事已高、驾鹤西去了罢。”



冷充又赞叹一回,那白衣公子性急,接着问道:“另一位又是何人?”



青衫汉子道:“第二位便是洛阳邙山派前任掌门,武林中无人不知的大侠士何弛虚何老先生。”



里角少年听到此处,身子一振,面上露出喜色。中年人也朝东首望过来,但马上收回目光,只是微微颔首。



冷充道:“这位何大侠的威名,我也是知道的。听说他练就了一身绝技、高深莫测,行走江湖二十余年无人能敌,是以当年武林各派皆以邙山派为尊,可有此事?”



青衫汉子道:“断无虚假。这位何老英雄的武功的确无人可及,且他为人端正慈和、义而有信,江湖中人无不敬仰,各派掌门共尊他为武林盟主,”顿了一下又叹道,“算来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冷充道:“听闻他当年威名极盛,朝廷有时也须倚仗他办事,连皇帝待他也有三分敬意,还曾赐与他一口宝剑哩。”



里角中年人听见这句,皱起了眉。少年则是一脸疑惑,正要发问,看师父神色不悦,也只得忍住。



东首三人自然看不到这师徒二人神色变化,是以闲论依旧。青衫汉子道:“那几年的确是江湖门派风光之时,可惜何老先生十五年前仙逝后,武林中群龙无首,再没出现这等领袖群伦的大英雄了。”



冷充道:“你说的这两位英雄皆已逝去多年,当今武林又以何人为尊?”



青衫汉子道:“当今武林虽不复当年盛况,却也有不少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第一位当属鲲鹏帮帮主孟圣全孟大侠。”



冷充道:“这位孟大侠我也有所耳闻,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听说现今鲲鹏帮的威名已盖过邙山派,成了武林第一大帮派哩。”



青衫汉子道:“正是,如今中原武林谁人不知鲲鹏帮?这位孟大侠开宗立业不过二十年,竟将这鲲鹏帮变成武林中第一大帮派,此乃前世未有之奇事,实在令人叹服。”



白衣公子听到此处,忽地插话道:“那邙山派何老英雄既是一派掌门,且任武林盟主多年,想必门下弟子众多,难道竟无人得他真传、承他衣钵么?”



青衫汉子也不恼他打断,回道:“何老英雄所掌邙山派弟子自是不少,他亲身传授的徒弟也有五人。现任掌门洪天倪便是他的第二弟子。”



里角中年人听到这里,眉头紧皱,当即向对座少年道:“羽儿,既已吃完,便不要耽搁,继续赶路罢。”少年本待继续听下去,听了师父吩咐,也只得应了,二人当下便结了饭钱,跨马离去。



原来这师徒二人正是邙山派门人。这邙山派宗门地处洛阳城外邙山腹地,开宗立业已有一百余年。正如那酒肆中青衫汉子所言,前任掌门何弛虚在位之时,邙山派乃是武林第一宗派,现下虽仍是人丁兴旺、事业盛隆,但威名比之当年究竟有所不如。如今掌门之位已由何弛虚的二弟子洪天倪接承,洪掌门之名望虽然不及其师,却也是江湖中无人不知的大侠,成名近二十年,可谓是享誉中原。此间这中年人姓谢,名讳思玄,亦是何弛虚的亲传弟子、掌门洪天倪的师弟。谢思玄性好恬淡,虽然武功高强,却极少与人争斗,亦不常过问江湖门派纷争,是以声名远不及掌门师兄。这一刻与他同行的少年乃是他的得意弟子,姓石名羽、字鸣皋,年方十七,拜在他门下习武已有四年光景。石羽本是太行山下猎户之子,他父亲虽不曾读过几卷诗书,却记得前朝卢允言所作“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两句诗,又恰是石氏本姓,故而为他取了这个名字。他两三岁时,中原之地发生了一件大事,便是那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不服皇帝调遣,竟向契丹之主耶律德光称子称臣,更以幽云十六州为酬向契丹借兵,攻入洛阳,自己做了皇帝,又将都城迁往开封。中原百姓虽以臣事契丹为耻,却无力讨伐,惟心里愤恨而已。石羽一家倚靠山林为生,那改朝换代的大事原与他生计无涉,他自小随父上山打猎,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杨的本领。他原当同祖辈一般在山林间度过一世,没曾想几年后天下又生大变,那儿皇帝石敬瑭病死,继位的新君不肯再向契丹称臣,耶律德光一怒之下领兵南侵,各州府臣民浴血抵抗四年有余,却终于被他攻下了开封府,又纵兵四处烧杀抢掠,以致中原生灵涂炭、恰似人间地狱。便是在此期间,石羽父母宗族皆惨死于契丹匪兵之手,他自个亦险些丧命,幸而遇到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客,杀死匪兵、救了他性命。这侠客正是谢思玄,他因怜石羽落孤,便携他入了邙山宗门,从此认作徒弟、教他武艺。



此行谢思玄原是携徒访旧友已毕、返归宗门,一路风尘,饥渴之时入酒肆歇脚饮食,恰遇店内三个闲人指点江山、评论英雄。当听到三人谈及本派故事,不免勾起他一番回忆,令他徒增伤感,是以即刻离开,上路前行。



石羽方才听了酒肆内三人闲话,心中已有许多疑问。因见师父上马后不发一言,又兼神情肃重,便不敢开口询问,只寻思道:“依方才那青衫汉子所讲,师祖亲传弟子有五人,我向来只知夏、洪、程三位师伯和师父一共四人,哪里还有第五个?且本派弟子皆受训诫勿参与朝廷之事,可他却说师祖曾为朝廷办事、还受皇帝赏赐,这又是甚么缘故?看他所讲不像是胡言乱语,却实难叫我信过。”



前行了几里,石羽暗想:“终须问个明白,但还是寻个不相干的事说起的好。”见师父脸色稍缓,问道:“师父,方才酒肆中那人讲道甚么无方道人,说是个大英雄,徒儿却未曾听人说起,不知是个甚么人物?”



谢思玄应道:“此人乃是几十年前的绝顶高手,我亦无缘得见,你师祖却曾与我说起他。只因他已仙逝多年,现今知他名姓的人也不多了,至于他的行迹事业,更是鲜有人知了。”



石羽又问:“他当真是无门无派,自悟而成大道么?”



谢思玄略一沉思,道:“你师祖不曾提及他的师承,但这些年来,未听闻有谁是他的弟子,想必这话是真的了。”



石羽道:“他既无门无派,这身功夫没了传人,实在可惜。”



谢思玄颔首道:“论理当是这样。一位武学宗师,若无传人,一身技艺尽数湮没于烟尘中,当真是武林的沉重过失。虽有此理,自古以来这等憾事却是不少。古往负有盛名的高手,也没听说他们有甚么武功传给后人了。”



石羽道:“徒儿疑惑便是这里。不知他们为甚么不传与后人?”



谢思玄道:“并非他们不情愿,但各路武功技艺,不论内家功夫、拳掌招式、轻功身法、刀剑枪棒之术,欲得大成,除须寒暑苦练外,还须有上等天资才可。愚顽之人纵有名师指教,终难成大器;天资卓绝者常易习得上乘武功,甚至无师自通也是有的,那位无方道人便是例证。”



石羽道:“原来是这样。想必他们寻不到天资上乘的好徒弟,空有一身绝顶武功,却不能传给后人,实在可惜。”又暗想:“现今同门师兄弟中武功胜过我的实在不少,我虽说习武时候尚短,终究是技不如人。莫非我天资竟落于人后?”心里竟生起一丝惆怅。



谢思玄续道:“非但武功,世间各行技艺莫不如此。公输班之后,无人敢称木工高绝;王右军至今,几人可论书法至妙?世间学他二人之技者何止千万?凭你苦心孤诣、勤勉一世,终难与这两人比肩。古人云‘道可传而不可受’,便是这个道理。天资最讲一个‘悟’字,要成武学宗师,对所习及所见武功必有自我一番见解,并集众家所长、融会贯通,混一于意念中,以达到随心所欲、收发自若的境界,至此方可谓近乎于道也。想你此时明白也难,但须记住这番话,日后若有幸窥到武学妙境,自然便领会得个中玄妙了。”



石羽低头答道:“徒儿定当铭记在心。”



谢思玄又叹道:“世间明白这道理的人原也不少,但练就绝顶武功的人却屈指可数,所谓知易行难也。只说我和你的三位师伯,虽经你师祖亲身授业,但终不能达到他老人家的境界,便是差在这个‘悟’字上。你本是天资不差的,若你日后竟能稍稍领悟师祖真意、得到些许神技传承,为师也足感快慰了。”



石羽道:“徒儿怎敢妄图师祖神技?”想到师父竟说自己天资不差,心下不解,犹豫半刻,终于问出疑惑之处。



谢思玄听罢笑道:“这原怪我未与你讲明。你且回想,你自拜我名下,三年之内,我可曾教你搏斗技法?”



石羽略一思索,道:“徒儿尊师父指教,前三年重于练习身形步法、运气吐纳,也曾强记拳法、剑法纲要,但要说搏击招式,却是去年才开始习练,如今也只练得本派人人皆会的几式拳掌和剑法。”



谢思玄颔首道:“不错。你本生于猎户之家,虽曾熟用弓箭,但论武功,却是半点根基也无。我教你身形步法、运气吐纳之术,便是让你练实根基,日后方可稳步长进。如今你武功的确不及众师兄,但再过三年,等你将本派武功练得纯熟,他们再想胜你便难得多了。”



石羽顿时明白,应道:“原来是这样。”心里更感激师父的良苦用心。



又前行片刻,石羽仍是回想酒肆中三人话语,终于开口道:“徒儿还有一事不明,望师父解惑。”



谢思玄早察觉他的心思,道:“你想问方才那三人所讲本派之事是真是假?”



石羽见被师父说中疑处,点头道:“徒儿确实不解。”



谢思玄长叹一气道:“你终究是要知道的,便告知与你也无妨。那人说得不错,你师祖本有亲传弟子五人,你三位师伯与我之下,还有一个关门弟子,名唤余奉洲。”



石羽奇道:“这位余师叔现今在哪里?我却从未听人说起。”



谢思玄怅然道:“他早已不在人世,如今本派弟子多是他死后才拜入山门,你自然无从得知。”



石羽闻言一惊,见师父神色伤感,便暂且止住问询,暗想道:“那位余师叔既然排行最末,年纪应较师父为小,不知他因何亡故?若是遭人害死,本派总应寻出凶手、报仇雪恨罢?但我入宗数年,并未听说本派有甚么仇家,却是奇怪得很。”



此刻谢思玄脑中依稀显出昔日与五师弟余奉洲相处时的情景,仿佛转回二十年前,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一同练功、读书兼嬉戏,苦乐悲欢逐一重现,忽又见石羽在面前显出,竟觉他与当年的五师弟有几分相似,心道:“那时他也是十几岁年纪,便如现在的羽儿一般,谁料到几年后却身赴黄泉!更使得恩师伤心过度,不久亦因疾而逝。当年那件大事,他人言之凿凿,我终是不能相信。”



二人沉默一晌,谢思玄终于收回思绪。他知石羽疑惑未解,续道:“你这位余师叔是十五年前亡故的,当时不过二十岁年纪。他原是我师兄弟五人中天资最佳者,你师祖尤为看重,虽不曾当众讲明,应是望他接承衣钵的,可惜后来却生出一番变故来。”说罢又是一声叹息。



石羽忍不住问道:“这位余师叔究竟为何早逝?莫不是被恶人所害?”



谢思玄又叹一声,道:“他确是死于旁人之手,其间详情,如今却难说的清了。”



石羽闻言大惑不解,暗想既是遭害,定有恶人行凶,有甚么说不清的?当下问道:“既是他人所害,本派也当寻出凶手、报了大仇罢?” 



谢思玄沉思良久,黯然道:“这仇是报不得的。此事牵涉极多,并非简单的江湖仇怨。”顿了片刻,接着道:“既已过去多年,你也不须再问。日后你行走江湖,也会听到与他相干的传言,旁人绝非亲眼所见、多是道听途说罢了,话里真假难辨,你不可尽信。”



石羽仍是不解,但师父不愿再提,他也只得止住不问。他并不知此事江湖中早有公论,只因于邙山派名声不利,多年来本派掌门及其他知情者皆讳莫如深,是以门内年轻弟子并不知曾有这么一位姓余的师叔。此刻谢思玄也是有口难言,当年武林之公论,他终不能亲口讲出,除却顾及本派名声外,还因他与余奉洲朝夕相处多年、兄弟情深,不愿相信师弟会做出那大逆不道之事。



师徒二人一时无话,不觉间已行至山林深处。山路狭窄,二人一前一后,缓缓前行。突然间,谢思玄眉头一皱,扬起手来,示意石羽停下。



石羽也听到了兵刃相交之声,低声道:“师父,林中像是有人打斗。”



谢思玄点头,下了马,石羽亦从。二人沿着树间小道,悄悄地向林间深处靠近。移得百余步,离那争斗之所已近了,抬眼看去,原来是一个身着灰衣的壮士,被余下五个人围住了,刀剑相格、斗得正紧。师徒二人缓缓靠近,避到一丛灌木后面,看清了林中人物兼争斗之势。那灰衣壮士约莫三十六七年纪,身形高大,面上一块刀疤格外显眼。细细看去,怀里竟抱着一个婴孩,令谢、石二人颇觉奇怪。余下五人衣着雷同,皆是身着盘领窄袍、头戴黑色幞帽、脚穿长套乌靴,分明是官家打扮。地上已倒下两人,衣着与那五个官差一般,想是方才相斗时被那灰衣壮士所杀。



谢思玄见了眼前情形,忖道:“莫非那灰衣汉子是个盗婴孩的贼人,故而遭官差追捕?”暗中看他两方相斗了一晌,竟将方才推测翻置过来。原来那几个差人打斗时并无分毫顾忌,招招凶狠,哪里管那幼儿死活,反倒是那个壮士紧紧护着,方保得他不受刀剑之伤。但此刻那壮士身上已受多处创伤,看上去撑不了多久便要落败。



这时石羽想起酒肆中东首三人的谈话,低声道:“师父,晌午时酒肆中那三人曾说有官差被杀,想必便是这人所为罢?”谢思玄也想到了这里,轻轻点头。



两方又斗了几个回合,石羽也发觉那些官差出招凶狠,心里着急,恐他们伤了那幼儿,低声道:“师父,那些差人不是好人,那小儿怕有危险,我们快去救他罢。”他已看出几个差人中仅领头一人武功尚可、其余皆是泛泛之辈,虽然自己武功平平,但只要师父出手,那五人决计抵挡不住。



谢思玄本是侠义之人,若是寻常盗抢之事,早已出手相助,只是邙山派向来不理会朝廷事务,眼下若出手不免与官府扯上干系,故而他此刻尚自犹豫,回道:“是非未明,莫急出手。”



又斗了片刻,那灰衣壮士腿上又中一剑,身子已站不稳,晃荡着退到树下靠住,勉强站立。眼见敌人逼上来,大声喝道:“且住!小儿无辜,何必赶尽杀绝?”



那个领头的差人仍示意余人将他围住,冷冷答道:“阁下莫怪,我等奉命行事,务必斩草除根,不然如何向上官交代?你不过是他府中侍卫、非他亲属,原与此事无涉,只怪你不识时务、强充英雄,如今赔上这条性命,乃是你咎由自取。”



那壮士已撑不住,背靠大树坐倒在地,低头看了看怀中嚎啕大哭的幼儿,惨然道:“我既已投他府中,怎可见死不救?吴某命不足惜,可惜这个小儿终是保不住。”



领头的差人冷笑道:“何必可惜?此刻你与他同去地府,尚可续这主仆之缘,也不枉你一片忠心。”说罢向余下四人命道:“上!”



话刚落音,却听两声闷响,靠前的两个差人长剑已落地。一道白色身影如电光般闪过来,稳稳落在灰衣壮士与领头差人之间。原来谢思玄见灰衣壮士和那幼儿有性命之忧,不及细想便拾起两颗碎石以内力弹出,正击中前边两个差人手腕、使得二人长剑脱手,当即又使出轻功,眨眼间飘出六七丈远,拦在领头差人身前。石羽轻功远不及师父,落后了两三丈,待师父站定后,赶上来立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众差人。师徒二人因不愿被官府认出,皆用布巾蒙住了脸。



这一变故让领头差人大吃一惊,他方才只顾击杀灰衣壮士,并未觉察旁边有人,且这时看见谢思玄使出飞石点腕的手段和高超的轻功,知他武功远胜自己,心下大骇。但他终究是久历风波之人,当下抑住心里慌乱,朗声问道:“我奉朝廷之命行事,阁下为何横加阻拦?”



谢思玄方才因关心打斗情势,并未细看他面目。此刻看去,见他仅三十出头年纪,相貌端正、双眼有神,心道:“看他相貌像是个英雄好汉,若非亲眼所见,谁知他如此心狠手辣?想来相由心生之论也未必全真。”想及此人言行,心里生起几分厌恶,但他并非狂躁之人,只淡淡回道:“朝廷行事,应循惩恶扬善之本。不知此小儿身犯何罪?”



领头差人微窘,回道:“我只知遵上官号令,不问因果是非。”



石羽听了这话,怒道:“岂有此理!天下自有公理,人之行事,怎可不问是非黑白?难道上官只叫你烧杀抢掠,你也尽数去做么?”



领头差人虽看不清他面貌,但听他声音便知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受这一番斥责,心下大恼,但因忌惮谢思玄武功高强,不敢发作、竟是默默立在原地不做声。



谢思玄不欲与他动手、以免招惹官府,只道:“阁下武功不弱,若身在江湖,也当是个响当当的好汉,何故为难一个无辜小儿?不如就此离去罢。”



领头差人道:“官命在身,恕难从命。”说罢仍示意余下四人围住谢、石二人和那灰衣壮士。那两个被飞石击中手腕的差人早已把剑拾起,因谢思玄无意伤人,只使出三分力道,故而两人并未受伤。



谢思玄冷笑道:“你等非我敌手,还是就此离去的好。”



领头差人不答,只向余下四差人命令道:“动手!”当下四人便向谢、石二人逼来,还未近他二人之身,谢思玄便已出手,眨眼间攻出两招,点中近前两差人手腕,那两人手中兵刃应声落地。另两个差人见此情形,已止步不敢上前。正当此时,那壮士怀中的幼儿猛然放声大哭。谢、石二人上前一看,那幼儿右臂上已中了一枝梅花镖。谢思玄大怒,正要教训那几个差人,回头一看,领头那人早已不见踪影,余下四人也正向远处逃遁。原来领头差人自知绝非谢思玄敌手,故而让余下四人拖住谢、石二人,他自己好偷空发镖、只为结果这幼儿性命,所幸他慌乱中只击中幼儿右臂,并不曾伤到要害。他暗镖既出,顾不得是否得手便即刻逃离,待谢思玄看了幼儿伤口再来寻他时,他已逃出十几丈远了。



谢思玄若要追上那领头差人本不是难事,但他本无心伤人性命,兼担心这小儿伤势,便放任他几人逃走。师徒二人到灰衣壮士身前,那幼儿仍是大哭不止,灰衣壮士却是无动于衷。原来他早在谢、石到来之前便已身受重伤,其后又经一番打斗、再遭重创,早已支持不住,在谢思玄和那些差人对峙之时便已死去。石羽心里难过,强忍眼中泪水。谢思玄叹了口气,从身上取出金创药,拨开幼儿衣袖,稳稳拔下梅花镖,撒药止住了血,幼儿啼哭之声仍不止。



石羽关切道:“师父,这小娃儿伤得怎样?”



谢思玄道:“无大恙,只是伤口不浅,怕是愈后也有疤痕。”



石羽闻言暗想:“所幸伤在手臂、尚无须忧虑,若是在脸上,恐与这位壮士一般了。”但马上又转了心思:“这位壮士舍命存婴,实在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好汉,面上有刀疤又有甚么要紧?为人只须忠孝信义,容貌美丑又何值一提?”



那灰衣壮士已死,谢思玄不知其姓名来历,便吩咐石羽搜了他衣衫口袋,只愿搜得几件遗物以便查知他身份,好报与他家门知晓。不料那壮士除一身粗衣外别无他物,一口长剑也是寻常兵刃、并无特别之处。石羽问那幼儿,却只听得咿呀几声、不知他嘴里讲些甚么。谢思玄看他年齿幼小,心知多问无用,只好罢了。二人掘了个土坑,草草将那壮士埋了,又在旁边树干上刻了标记。谢思玄忖道:“目下这几个差人虽已逃走,但周边未必没有援手,我虽不怕他,却不免与官府纠葛,还是速速离去的好。”两人未再逗留,即刻抱了幼儿跨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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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男枪。

定场诗看得我头疼,写不了就别写了,时代不一样了,不一定非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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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复扮演者张纪中

· 北京

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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