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所谓“圣贤”,只是一个人内养的升华和外用的圆融罢了
罗近溪的不动心案例
由于孟子与公孙丑的对话提到“不动心”的问题,自秦汉以后,一直到十九世纪末期,两千多年的中国文化体系中,谈修养,讲事功,或多或少都受到孟子所谓“不动心”这句话的影响。尤其是宋明以来,以儒家正统自居的理学家们大多数更是如此。其实,自汉魏以后的道家和佛家,也受到这句话很大的影响。因为佛道两家的修养方法,所谓讲究修持、注重修为工夫的内涵,基本上和孟子讲的“不动心”异曲同工。
道家学说宗主老子的“为无为”,乃至于一变而成为道教的以“清静无为”为宗旨,原则上当然都要建立在“不动心”的基础上,那是毫无问题的。等而下之,例如后世道家的神仙丹道派谈修为、修养,所谓“攒聚五行”、“还丹九转”的方法,都是先锻炼好精气神,做好筑基的工夫。而筑基工夫的大原则,还是以“不动心”为主。丹道家所谓“开口神气散,意动火工寒”,便是描述动心的作用。
现在再来看看理学家们“不动心”的学问与修养。由宋代兴起理学开始,经过百年,其间的学者大儒很多,讲心性修养的微言妙论也太多了,我们只是“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换言之,也只找一个“不动心”最明显的例子来说,所以便采用《明儒学案》中罗近溪的一段。
罗先生是王学的后起之秀,也可以说是王阳明门下杰出的大儒。所谓王阳明的姚江心学,有两位特出的人物,一位是王龙溪,一位便是罗近溪。不过,到了罗近溪的时代,王学已近末流,同时明朝的政权历史也将近尾声。一般认为,王学到了末流已近于禅,好像不能算是正规的儒家理学。其实,这是门户之争、派系之见的论调,亦是以真儒自我标榜的攻讦之说,也就是正学与伪学、真儒与伪儒在思想意见上争斗的丑陋相,事出题外,就不多作讨论了。
在这里,我们只说罗近溪一生中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都在做“不动心”的工夫。《明儒学案》摘录他经历的一段话说:
又尝过临清,剧病恍惚,见老人语之曰:“君自有生以来,触而气每不动,卷力而目辄不瞑,扰攘而意自不分,梦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心之痼疾也。”先生愕然曰:“是则予之心得,岂病乎?”老人曰:“人之心体出自天常,随物感通,原无定执。君以夙生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结习。不悟天体渐失,岂惟心病,而身亦随之矣。”先生惊起,扣首流汗如雨,从此执念渐消,血脉循轨。
这一段话,记录罗近溪中年做学问、讲修养,极力克念制欲,朝“不动心”的方向去做,结果弄得一身是病,身体僵化。用现代医学的观点来说,他患了神经麻痹症,全身僵硬,麻木不仁。经过一位高明之士的指点,他惊出一身大汗,病就好了。这是黄梨洲先生编《明儒学案》上的简录。
我在另一书上所看到的是,他在似梦非梦中听了那个老先生的话后,这一惊,汗出如雨,湿透重衾,从此病就好了。所谓“湿透重衾”,就是说出汗太多,湿透了被褥。但是这位梦中指点他的高人却不肯留名,罗近溪再三问他,他只说是泰山丈人而已。因此这也成为同时代的学者攻击罗近溪的借口。因为在那个时代,这一类什么丈人、什么先生等称呼,不是道家仙家的代号,便是在家学佛者的别称。罗近溪的一生,接近佛道两家的奇人异士很多,这些都可作为忌妒他、攻讦他是伪学的证据。千古学者们的猜忌、相轻相攻,有时比起一般没知识的人们因利害而互相攻击还要可怕。看通看穿了的人,及早拔足抽手,以免落进漩涡而不能自拔。
我们引用罗近溪的例子,可以看出他的修行弄得心身皆病。一般人的许多病痛,都与心理作用有密切的关系,要讲究养生的人必须了解这一点。这里举出罗近溪的目的,是希望不要把孟子“不动心”这一句话,再像罗近溪一样,弄错了方向。
再说,即如佛道两家讲修养工夫的人,也是一样需要注意。一般人标榜“无念”的观念,大多都是根据《六祖坛经》上断章取义而来,以讹传讹,误己误人。其实,六祖对自己所谓“无念”一词,作过更深一层的解释,所谓“无者,无妄想;念者,念真如”,并不是说要做到如木头石块一样的什么心都不动。
还有更好的例子,在《六祖坛经》上记载一则公案。当时,北方有一位卧轮禅师,专门注重对境无心的不动心修持,当然他也有相当功力心得了。所以他作了一首偈子说:
卧轮有伎俩 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 菩提日日长
这首偈子,由北方传到了曹溪南华寺。六祖听到了,深怕一般学人弄错了方向,他不能不开口了,因此就说我也有一首偈子:
慧能没伎俩 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 菩提恁么长
在六祖这首偈语里,很明白地告诉大家,对境可以生心,但必须在纷杂的思虑中始终不离无思无虑的奥妙,那就不妨碍道业了。至于透过千思万虑如何去认识无思无虑的道体,则是慧悟的关键所在了。
所以自六祖以下的唐宋禅师们,很多都强调处在流俗鄙事之间,日用应酬、鸦鸣鹊噪,无一而非道场,并非如木石一般的“不动心”才算是修道。
动心与不动心
那么,孟子回答公孙丑问的“不动心”,究竟道理何在呢?很简单,孟子的答复,是指在心理行为上要坚定意志而不动摇的“不动心”,他并不是说在心性修养上要做到什么无思无虑的境界。如果硬把孟子这里的“不动心”和克念制欲的工夫牵扯在一起,孟子有知,恐怕未必同意。不信的话,你只要再细读原文,连贯全章的道理来精读,就会明白了。
说到人生的学问修养,在行为哲学上的“不动心”,让我先说一个大家都熟悉的笑话,就是苏东坡与佛印禅师的故事。苏东坡喜欢参禅学佛,也经常作嬉笑怒骂的文学作品。他在参禅的工夫上,自认已经做到不动心的境界。有一天,他写了一首诗:
稽首天中天 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 端坐紫金莲
他派人把诗送到金山寺给他好朋友佛印禅师。佛印看了,在他的原诗上批了“放屁”两个字,退了回去。苏东坡一看,马上亲自过江来看佛印,问有什么不对。佛印就笑说:你不是“八风吹不动”吗?为什么“一屁过江来”呢?事实上,这一则笑话是后人编的。这些句子绝对不像苏东坡的文笔,不过,倒蛮有道理的。
那么,什么叫八风呢?那是佛学的名词,所谓“利、衰、毁、誉、称、讥、苦、乐”,便是人世间八大现象的外境之风。什么是“利”?包括了功名富贵、升官发财,一切事业成就,万事如意都叫利;相反一面,便是“衰”,一切倒霉。 “誉”,是包括了一切的好名声,万事顺遂,人人称赞;相反的,便是毁,遭遇别人的攻击。“称”和“讥”,本来和毁誉差不多,但有差别,毁誉的范围大,称讥的成分小而浅。“苦”与“乐”是相对的两面,人生随时随地被苦痛和快乐所左右。一个人如果修养到对世间的八风都无动于衷,那是多么的困难!当然,心里麻木和白痴不在此例。
我们再随便举出一些留名史册、类似于孟子所说“不动心”的故事。
晋末的权臣桓温,有一次先埋伏了杀手武士,遍请朝廷政要们吃饭,目的是要谋杀太傅谢安与王坦之。王坦之吓得不得了,问谢安怎么办。谢安神色不变、意态自若地说:晋朝的存亡,就决定在你我这一趟的赴宴,你跟我去吧!王坦之在宴会上一直带着恐怖的神色,举止颠倒,极不自在。可是谢安还是那样从容不迫,而且更有一种不在乎与不可侵犯的神气。他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桓温,再看看埋伏在幕后的武士们说:你今天请客,是多么风雅的事,为什么把这一批应该放在战场上的武士藏在幕后,拿着那些不好看的俗物(武器)呢?桓温被他的气度所慑服,反而觉得不好意思,马上命令撤退卫士,也终止了杀谢、王的阴谋。
后来当后秦王苻坚统兵百万南攻东晋的时候,晋朝举国上下都害怕至极。谢安不动声色,还和侄子谢玄驾车出去郊游野餐,玩到夜里方才回家,处理作战布置的命令,然后慢慢地说,差不多没问题了。事实上,东晋所有可以作战的部队只有八万多人。而苻坚号称步骑兵百万,认为投鞭足以断流,这固然也是心理战术的夸张宣传,但的确不是东晋的兵力可以对付的。结果苻坚反被谢玄的精锐部队打垮了,苻坚本人还被射伤,从此一蹶不振。东晋俘虏了几万人,掳获的物资很多,单是军用交通的牛马驴骡驼等便有十万头。
大胜利的捷报到达,谢安正和客人下棋,看了报告,一声不响,仍然慢慢地下了一子。客人忍不住相问,他则意态如常地说:小儿们在前方已破掉了苻坚,打了大胜仗了。这是何等的修养,何等的镇定!不过,棋下完了,客人走了,他兴奋地一跃而起,禁不住内心的高兴,一脚跨过门槛,把脚上穿的屐齿(木拖板的前跟)也弄断了。
在历史的记载上,一方面描写谢安学问修养的镇定风度,但另一方面又附笔描写他背地里折断屐齿的洋相。是真不动心吗?还是强作镇定呢?不过,无论属于哪一种,身处其境,能如谢安的表现,也确非一般常人所能做到。就如在桓温那一次宴会上的谈笑风生,也是拿性命做赌注啊!所以在处事上,他的确是做到了“不动心”的修养了。
此外,讲帝王的“不动心”,就是尧舜禹三代的禅让了。圣贤的“不动心”,如周公旦辅成王,所谓“恐惧流言”的史迹;孔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风格;大臣如司马光、吕蒙正等人的作为。至于一般知识分子士君子们,有柳下惠、管宁等,还有岳飞、文天祥的人格,也都是“不动心”的好榜样。文天祥《正气歌》里的历史人物与故事,也是孟子所提出“不动心”的佐证。历史上的资料相当相当多,暂时就此打住。
再说相反的动心的一面,如汉高祖功成名遂归故乡,自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项羽自称西楚霸王之后,愿归故乡江东,让人看看他的威风;以及前面所讲苻坚的大言炎炎,自称“投鞭断流”时的山大王作风;明末清初洪承畴、吴三桂的屈膝投降,等等。历史上这类动心的资料,也是数不清、讲不完的。
自唐宋以后,中国文化儒、释、道三家哲学修养的中心,每个时代几乎都在讨论不动心的问题,而且有所争执。所以我们上面也举出明代做“不动心”工夫的名儒罗近溪,让大家知道孟子以后儒家对于“不动心”及其有关哲学所持的观念以及所做的工夫,同时也可由此稍稍窥见儒家“不动心”学术上的一鱗半爪。至于佛家和宋明理学家们所讨论的不动心,谈得太远了,在《孟子》本题之下,我们不必多加阐述。现在我们再回到《孟子》这一本书上,平实地来讨论孟子的不动心。
我们先了解,孟子在这里说“不动心”,是因为他的学生公孙丑问起假如他做了齐国的宰相,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的,在这样功成名就的时候,动心不动心呢?孟子说:我在四十岁的时候,已经不动心了。换言之,我们会认为,他在三十九岁的时候,也许还会动心。这个“动心”,以现代西方人的说法,就是“我感到骄傲”,以东方人的说法,就是“自豪”。而不动心的详细解释,就是当功已成、名已就的时候,自己并不会因而沾沾自喜而影响到自己的素行,甚至连私生活也不会发生改变。
像以前为了消弭两国世仇而互相访问的埃及总统沙达特、以色列总理比金,全世界的人都赞誉他们两人是英雄。我们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他们的言行举止也煞有其事,装出一副英雄样子来,昂首阔步,这就是动心。孟子说他四十岁就不动心了,也就是说,他对于功名富贵,早在四十岁的时候,就看得如浮云飞尘一样,丝毫不在乎了。他把这等功业看成喝一杯茶、吐一口烟一样的平淡,这是孟子所讲的“不动心”。正如明儒王阳明的诗(编按:南师版本):
险夷原不滯胸中 万事浮云过太空波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可是后世的人拿到鸡毛当令箭,就把孟子在这里的“四十不动心”这句话,扯到内心修养工夫的动念或不动念、有知觉或无知觉,实在是离谱。规规矩矩地说,孟子这里的“不动心”只是对功名富贵与事功成就而言,好比你们在街头橱窗中看见一件漂亮的衣服,并不想去买来穿,这就是对这件衣服“不动心”。
澡雪精神心自安
那么,孟子这样的“不动心”,做起来难不难呢?一个人开始时对功名富贵不动心,还比较容易;但是当功成名就时还要自己不动心,那就很难了。人在功成名就、踌躇满志时,就以为自己最伟大了,这一念就是动心。所以唐末诗人有一首诗说:
冥鸿迹在烟霞上 燕雀竞夸大厦巢名利最为浮世重 古今能有几人抛
这诗里的“冥鸿”,出自《庄子》的典故。所谓冥鸿南飞,又有“鸿飞冥冥”的成语,是说有一种高飞的巨鸟,经常展翅在白云上面,自由自在,任意飞翔,弓箭罗网都捕捉不到它,甚而它柄息在哪里人们也不能确定。所以诗人把冥鸿比做不为功名富贵羁绊的高士,寄迹在天空轻云彩霞之上,偶尔能看见它的身影,忽然又飞得无影无踪了。而一般追名逐利的人,就和那些筑巢在大房子梁柱上的小燕子一样,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乱叫,自夸居住的房屋有多么伟大,梁柱雕刻得多么华丽,而事实上它们只是筑巢在那里栖身而已。这就等于一般世人栖身托命于名利,而对自己的功名富贵自夸一样的可怜。
这首诗在前两句以比兴作了隐喻,下面两句就点明了主旨,大有一吐为快的味道。“名利最为浮世重”,世界上的人都看重名利,“古今能有几人抛”,从古到今能够有几人把名利放弃不要的?你我都是燕雀者流,只怕一个大老板多给我们几个钱,就在他那里栖身托命了。他这里还只是讲一般的名和利,如果像公孙丑所说那样的功成名就时,那就更严重了。
我们再举例来说,那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年纪轻轻,逐鹿中原,征服群雄,登上楚霸王的宝座时才二十多岁,就“天下侯王一手封”了。后来的汉高祖,当时还是他手下所封的一名汉王哩!他在风云得志、意气飞扬的时候,有些老成、忠心的大臣建议他不要回江东立都,而应该以咸阳作为号令天下的首都。结果这位霸王得意非凡地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到了万乘之尊的地位,不回故乡风光一番,就好比穿了漂亮衣服在夜里走路。我们现在的漂亮衣服大都是晚上穿,因为夜晚街上比白天还光彩明亮。但是几千年前穿了漂亮衣服走夜路,可没人看得见。
项羽这个“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就是大动心,志得意满,不知道居安思危。所以尽管他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高强武功,但却不能成大事,天下一手得之,又一手失之。其实富贵归故乡,充其量听那些老太婆、老头儿们指指点点地说,项羽啊!你这个小子真了不起!但是,这又怎么样呢?现在我们看历史,批评别人容易,一旦自己身临其境,要做到富贵不动心,功盖天下而不动心,真是谈何容易!
像那位手拿羽扇的诸葛亮,就是了不起!他可说是临危受命,把刘备从流离困顿、几无立锥之地的情况下辅佐起来,与强大的曹操、孙权造成鼎足三分的局面,这是何等的功勋!而刘备死后,诸葛亮又绝无二心地辅助那个笨阿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结果他的临终遗言是“成都有桑八百株”,他们家在成都有八百株桑树,每年靠桑树的收成,子孙们就够吃饭了。诸葛亮到底是千古人物,不像那位聪明的苏东坡,尽打如意算盘说:
人人都说聪明好 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生儿愚且蠢 无灾无难到公卿
还有伯夷、叔齐,他们薄帝王而不为,视天下如敝屣,所以我们的至圣先师孔老夫子曾屡次在《论语》中赞叹他们。我们常听人说,叫我当皇帝,我才不干。当然你不干,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会请你去当皇帝。我们只能说,如果有人送我西装,我还不要哩!像释迦牟尼那样放着王位不要,出了家,有了成就,这才是真本事。
前面所讨论的是就大事而言的“动心”问题,至于平常小节方面的“动心”,更是随处可见。小孩子们到了百货公司,看见饼干、玩具就吵着要,要不到就哭,这就是动心。朋友送了一条漂亮领带,好开心,这也是动心。学佛修道的人为了使自己不动心,不打妄想,于是闭起眼来,盘腿静静地坐在那里,无奈脑子里却热闹地开着运动会。庄子说这是“坐驰”,外面看起来他是安静地坐着,但脑子里在开运动会,一个比赛接着一个比赛,开个没完。所有我们这些跑来跑去的念头都叫做动心,所以说真正的“不动心”,实在也非帝王将相所能为。
古人有句名言:“志心于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心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一个人如果立志于道德修养的话,不但后世的留名不放在心上,这辈子的功名利禄更是毫不考虑,这是第一等的人才。第二等的人是“志心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像那位桓温说的:“不流芳百世,即遗臭万年。”我今天上午还跟年轻同学说笑话,像报纸刊登大抢案的主角那样,多出风头!国内外报纸都登他的消息,我们还做不到呢!当然这只是当笑话说说。这里“志心于功名”的“功名”,是流芳百世之名。三代以下未有不好名者,一旦“志心于功名”,什么黄金、美钞、汽车、洋房都不放在眼里了。古人除了这两句话,还有第三句话:“志心于富贵者,则亦无所不至矣。”这是第三等人。像现在大专联考填志愿表时,先看准哪个科系出路好、赚的钱多,就往哪里钻。像这样立志为赚钱而学的,如果能够成为盖世的人才,那才是天大的奇迹呢!
和古人这句话很像的,便是宋朝陈仲微说的:“禄饵可以钓天下之中才,而不可以啖尝天下之豪杰;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猥士,而不可以陆沉天下之英雄。”禄就是薪水、待遇。古时候官员们每年领多少担米,这就是“禄”。唐太宗当年开科取士,那些英才到底还是被“禄饵”所钓,被“名航”所载。真正志心于道德的奇士、英豪,反而都隐居起来。所以孔子在《论语》中提起隐士,常常流露出对他们的敬意。而中国文化中,除了孔孟等救世救人的思想外,隐士思想也占了很重的分量。道家常有些隐士,连名字都不要了。像广成子、赤松子、黄石公等,到底叫什么名字都无从得知。唐代有一位得道的道人,一年四季披件麻衣,后世只好称他为麻衣道人。禅宗也有一位纸衣道者,他可比我们进步,一千多年前就穿起纸衣。在这些连名字都不要的人们眼里“名航”算什么?!他们不屑于上船。不上船怎么办?你开船好了,他游泳,慢慢来,要不然他干脆躲到山上去了。
其实,自宋儒倡研理学、讲究孔孟心法的动心忍性,见之于事功,用之于行事之间的,除了宋代的文天祥、明代的王阳明、清朝中兴的名臣曾国藩之外,到了蒋公中正时,他的修养心得有两句名言:“穷理于事物始生之处,研几于心意初动之时。”推开蒋公的功过等不谈,如果公平谈论儒家理学修养的心得,老实说,这两句名言的造诣,当世再也无人可及了。如果蒋公在世,我便不能如此说,因为会被人误会为谀辞。我相信将来学术文化史上自有定论。
武侠工夫的不动心
孟子说了他在四十岁就能不动心,于是公孙丑说:这样看起来,老师比我们齐国那位鼎鼎大名而在秦国大出风头的勇士孟贲还更加厉害。孟子却说:我四十不动心,也不算什么难事嘛!其实,告子比我更早就能不动心了。
孟子和告子,在学问上尽管意见相左,但孟子并不因此而歪曲事实,对方好的就是好的。所以他说告子比他更早便能不动心,这句话孟子毫不隐讳地说出来,绝对不会嫉妒而隐瞒。这也可说是圣人与凡夫的不同之处。
这里公孙丑提到的孟贲,是战国时代有盛名的人,相当于今日的拳王阿里。为什么说孟子比孟贲更厉害?因为对于功名富贵不动心,必须有很大的勇气。例如在街上看见一只名贵的手表,价钱虽然高,自己的经济能力足够买下来,戴在手上可向人炫耀财富,于是动了心想买。如果说硬是不买,不动心,那也要一点勇气才能切断那想买的欲望。很多事情,一般人都是看得通,但下不了决心,拿不出勇气。佛家有一部经典,名为《能断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就是强调能切断一切妄想、烦恼,这的确需要大勇气。所以公孙丑便拿出自齐投奔秦武王的大勇士孟贲,来比拟孟子不动心的勇气。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
在孟子说了告子比他更早就不动心以后,公孙丑又问孟子,处于外界的诱惑下而能不动心,有没有什么方法?孟子说,有啊!于是他举出两个古人为例,说出不动心的道理来。而这一番道理,从表面上看,似乎和“不动心”毫不相干,因为只是一些打拳练武的事。实际上看懂了以后,就知道他讲的是武士精神,要有这种快刀斩乱麻一般的武士精神,才能有不动心的勇气和定力。无论入世、出世的修养之学,对此都必须郑重注意。
孟子说:像北宫黝,在修炼自己武功的时候,要先养成“不肤挠,不目逃”的功夫。
所谓“不肤挠”,就是遇到可怕的事不会紧张得毛孔收缩,汗毛一根根竖起来。现代常形容为“刀架在脖子上,连眉毛也不皱一下”。“目逃”,在女性方面最常看见,小姐们看到—只小老鼠,尖叫一声,双手把眼睛遮起来,这就是目逃。过去练武功的人先练眼睛,用竹签、筷子在眼前晃动,好像要刺向眼睛,而眼睛不动;再进一步,用水泼向眼睛,眼睛是张开的,尽管水泼到了眼球上,眼球还是不动,连眼睑也不眨动一下,眼神就定住了。
北宫黝便练就武功上这么一个定力。至于在心理上,别人即使损害了他一根汗毛,在他的观念里,就像在闹区或在公堂之中当众打他一样的严重。而对于这种外来的打击,不管对方是普通老百姓,或者是高高在上的大国君主,他同样的不能够忍受,一定要反击,非把这口气争回来不可。当他要去攻击别人的时候,也是这种心理,即使去杀一个有万乘战车的大国国君,在他来说,和在街上杀一个小瘪三一样,并不因对象是一个国君就会恐惧、顾忌或犹豫,他要动手就动手。所以他对于各国的诸侯并不放在心上,天大地大不如我大,算是天地间唯我独尊的人。谁对他说话声音大一点,他一定比你的声音更大,更凶狠。这是一种勇,横而狠的勇,也是任侠尚气、好勇斗狠的勇。
孟子再举例说了另一个养勇的人——孟施舍,他的勇是另一型的。北宫黝的勇,是大洪拳、螳螂拳,相当于近代武侠电影明星李小龙,是精武门这一路上的;相反的,孟施舍则属于太极门,是柔道绵功型的。
孟子说:孟施舍培养勇的功夫则有所不同。外表看起来,他似乎是一个文弱书生,好像对方用指头一点,就会使他倒下去似的。可是真地打起来,他也非常认真,非常谨慎,先估计对方的力量,然后再考虑自己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时候进击对方的要害。等到考虑周密,在心理上认为有绝对战胜的把握时,这才和对方交手。这是先顾虑到对手比自己强大的一种作战态度,并不是说我是天下无敌的,一定能够打胜。虽然他随时惧敌,但却具备了不惧怕强敌的勇气。凭了这份勇气,再运用智慧坚强自己的信心,以弱敌强,打败比自己更强大的敌人。
所以武功虽是小道,但是武勇的修养却很不简单。表面上看,孟施舍的胆子小得很,不轻易和人家动手,实际上他的气魄已经修养到心理上不怕任何人。他的智慧已战胜敌人,而态度上还是绝对的谨慎,这是孟施舍和北宫黝两种不同的养勇典型。
说到“不肤挠,不目逃”,我们可以了解,孟子之所以举这两个人的养勇来答复公孙丑,是从外在不动心的修养方面作个说明;也就是告诉公孙丑,对于外在的不动心,起码要修养到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程度。这样的修养,的确很难做到。
大家都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我们读了《孟子》这一段关于养勇的道理,再读《史记•刺客列传》时,对于荆轲的传记,不必读完全篇,就可以根据孟子所说养勇的两个典型原理断定荆轲剌秦王一定不会成功。这也是司马迁写《史记》的文学技巧高明之处,他牢牢地把握了荆轲这个人的人格特性,可以说把荆轲的灵魂和骨髓都写出来了。
荆轲这个人,好读书,爱击剑,文武全才,他的剑术造诣很高。他曾经到赵国榆次去拜访赵国的剑术名家盖聂,要和盖聂比剑。他大喝一声,拔出剑来,可是盖聂站在原地,纹风不动,“怒而目之”,以非常威严的眼神看住荆轲。这种眼神,就是一种“不肤挠,不目逃”的神气,荆轲被他眼神所慑,便收剑入鞘,回头就走。有人问这是怎么回事,盖聂说,他的神没有养到家,被我的眼神慑服了。然后荆轲又到邯郸去会有名的豪客鲁句践,两个人一起赌博,因此争路道,鲁句践光火,大声凶狠地讦责他,荆轲又一声不响地走了。鲁句践的气势,同样的,把荆轲逼走了。由此可见荆轲的养气炼神的工夫都不够上乘水平,所以他刺秦始皇会失败,更何况秦始皇的武功也很高。谈到练武,勇气固然重要,但修心养性的涵养工夫,可以说比武功更为重要。
我们再冋来看孟子对孟施舍的介绍。这位孟大侠的勇有四个要点,我们必须注意。第一,自己对自己要有信心,如果自己失去信心,那就不用说了。第二,要准确地衡量对方的能力。第三,抓住对方的弱点。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行动时要小心谨慎,绝不轻视对方。具备这四个条件,才算得上“勇”。不论个人的武功成就也好,两军对垒作战也好,乃至平常面临艰危困难,如何去克服,如何善处艰危,都需要有这样的勇气。虽然未必一定有百战百胜的把握,但失败的机会总不会太多了。
文武殊途同归的修养
“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孟子的话,到这里作了一个转折,把北宫黝和孟施舍两人的养勇工夫作了一个小结,但不是总结。从这一小结一转,又引发出更深一层的理论来。他介绍了二人养勇的状态,然后为二人作结论,而不作直接的批评。他的讲解,仍然用比喻来说明。
他认为孟施舍的养勇工夫,就好像孔子的学生曾子。《论语》上说“曾也鲁”,从外表上看起来,曾子好像是呆呆的,而孔子的道统最后却靠他传下来。至于北宫黝呢?好比子夏。孔子死后,子夏在河西讲学,气象比其他同学来得开展。不过孟子又说,北宫黝和孟施舍这两个人的养勇工夫,到底谁比较高?这就很难下断语了。然而还是孟施舍这个路线比较好,因为他“守约”,晓得谦虚,晓得求简,晓得守住最重要的、最高的原则。北宫黝奔放,气魄大,可是易流于放纵任性,不如孟施舍的“守约”,也就是专志守一的意思。
孟子接着说,以前曾子问他的学生子襄,你不是好勇吗?我老师孔子告诉我,关于气派、气魄、义无反顾、浩然之气等,都是真正大勇的修养原则。孔子说,真正的大勇,是当自己反省到自己的确有理、对得起天地鬼神的时候,尽管自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老百姓,但面对任何人,心中也绝不会惴惴不安,天王老子那里也敢去讲理。但是如果反省到自己真有错误的时候,就要拿出大勇气来,虽然有千万人在那里等着要我的命,我也是勇往直前,去承认自己的错误,承担一切错误所导致的后果,接受任何的处分。“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焉”,能这样一肩挑起自己错误的负责态度,就是真正的大勇。
通常一个人犯了错,对一两个朋友认错已经很不容易了;若能对着一大群人承认自己的不是,那真需要“大勇”的气魄了。
这是我的解释,我把“缩”照字面直解为乱、缩拢的意思,缩就是不直,不缩就是直。另外古人有一种解释,“缩,直也”,这样也可以。不过这段话虽然大意不变,句法就有些不同了,说出来让大家比照参考:自己反省一下,要是我理亏,即使对方只是一个穿宽大粗布衣服的平民,难道我能不揣惴然害怕不安吗?反省一下,自己是理直的,虽然面对着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拼到底。
我们了解孔子对曾子所说大勇的内容,也就了解孟子引述这段话的作用了。孟子引用孔子告诉曾子的大勇原理,根据孔子的说法来推演,孟施舍的守约固然也很高明,但又不如曾子的守约。曾子这种修养工夫,是更上一层楼的成就。
前面孟子说了,“孟施舍似曾子”,又说“然而,孟施舍守约也”。孟施舍守的是什么“约”?简要地说,他是“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不轻视任何一个敌人。实际上这是养气的工夫,而孔子所告诉曾子的,不是练工夫,而是做人处世的修养。不但不问胜败如何,还进而问自己合理不合理;合理则理直气壮,不合理则坦然受罚。如此,即使手无缚鸡之力,依然是有大勇,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所以曾子守的是这个约,与孟施舍有所不同。曾子是有真学问的人,在人生修养上,是大智、大仁、大勇的中心;而孟施舍守的约,只是与人交手时的一种炼神、炼气的最高原则而已。所以孟施舍的“守约”,比起曾子的“守约”来,就只能算是“守气”了。
这里讲到“守约”的问题,同时提出了“守气”。司马迁写《游侠列传》,综合游侠的个性,下了一个“任侠尚气”的定义。换言之,任侠的人大都是使气的。“侠”的古写“俠”,右半边是“夾”,强调一个人的肩膀。所以“侠”就是为朋友做事一定竭尽心力。“气”,就是意气,越是困难的事,你认为做不到,我就做给你看。后世学武功的人,学了几套拳脚,根本没有把别人的事当做自己的事那么全力以赴,只妄想以武侠自居,早就忘了“任侠尚气”的可贵精神。面对“武道”的衰落,不免令人又有很多感慨。
我们要知道,中华民族之所以可贵的另一面,就在于这种“任侠尚气”的精神,这种精神体现在墨家的思想。墨家思想在中国文化中占有很重要的分量,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文化已包含了儒、墨、道三家的成分。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化,一直流传着墨家的精神,这是一个很重要但却被人忽视了的问题。我们现在都以为中国文化以儒、释、道三家为主流,其实这是唐、宋以后文化的新结构。虽然如此,墨家的侠义精神却始终流传在中国人的心中,融合在中国的文化里。
修养哲学上的辨证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公孙丑听了这番理论以后,又触及实际问题,再向孟子问道:老师,我冒昧地请问一下,你刚才说告子比你更早就修养到不动心了,请问,你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在修养上是否相同?
孟子说,告子说不合于道理的话,不要放在心里研求;心里觉得不妥当的事,不要在意气上争求。从这里我们很明显地看到,在中国文化中,谈心气合一的修养工夫是孟子特别提出来的。至于后世道家的心气合一,也都是从这个脉络来的。如果说心气合一之说远在孟子之前就有,那也是对的。
这里是孟子专说他与告子修养到不动心的原则,不过孟子这里谈的不动心,和前面所说由于外面功成名就的诱惑,或危险困难的刺激而引起的不动心,又有所不同。到了这一段,孟子所说的不动心,已回转到内在修养的不动心了。不过孟子不像后世那样,只做内在修养的不动心工夫,而是内外兼通的、相合的。
接着孟子批评告子所主张不动心的修养原则说:告子认为“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心里觉得不安、过不去的时候,千万不要动到意气,这是对的。这就像吃了友人王某的亏,本来想以其人之道反治其身,把他的一笔巨款取来,以泄心头之恨。但想想,以怨报怨并不妥当,虽然心理上觉得过不去,但也不能意气用事、逞强非达到目的不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凡是在道理上讲不通的,就不要在心理上再去好强。孟子认为,对于道理不明的事情,明知道不该做,而却偏要动心,这就应该再去深入研究清楚,找出原因来才对。
孟子批评了告子的得失以后,提出他的意见。他说,“志”是主宰、领导、指示“气”的司令官。在这里我们要了解“志”是什么,他认为“志”就是意识形态,是意识观念。譬如“去西门町”,这是一个思想,这个去西门町的决定就形成了一个意识形态,成为一个观念,具有力量,督促我们前往,这就是“志”。
至于“气”,内部的气,就是“体之充也”,我们身体里面本来就充满了气,并不是由两个鼻孔吸进体内的空气才是气。身体活着的时候,内部充满了气,气是哪里来的?是意志心力合一的动元。
“夫志至焉,气次焉”,气是怎么行动的呢?孟子认为心理可以影响生理,生理也可以影响心理,但是他强调以心理为主。“志至焉”,就是心理为主,“气次焉”,气是辅助心理而相辅相成的。所以我们心理上想到害怕时会出冷汗,这就是心理影响到生理。志怯则气虚,想到自己丢人的事,脸就红了,就是元气虚了。志一消,气就差了,想到要开刀,脸色就变了。有“恐癌”的心理病,人就先瘦下去了,所以气是志的附属品。产生气的原动力,则是意志。
孟子最后说,“持其志,无暴其气”,真正的修养,还是从内心,也就是从心理、意志的专一着手,然后使气慢慢地归元充满。这个时候,你的心理、生理,两者自然协调、融合,对事情的处理,待人处世之间,自有无比的镇定、勇气和决心,当然可以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后世理学家讲修养的,有一种心气二元的理论,道家也有心气合一的说法。如宋代的大儒张横渠讲究养气,《东铭》、《西铭》两篇著作就是讲养气;二程夫子(程颐、程颢)喜欢讲养心。不过宋明理学关于心气二元的理论或心气合一说,有的地方他们自己也矛盾得很,一会儿心,一会儿气,搞不清楚,但都是从亚圣孟老夫子的家当里抽出来的。后来明明又把道家的养气、禅宗的养心写入自家理学当中,而又不承认是人家的东西,自己一定要标榜出一个老祖宗来,标榜谁呢?当然要推出孟老夫子来了。所以距离孟子已经一千多年的宋儒们,宣称孟子死后孔孟之学就失传了,中间一直空了一千多年,才由他们承担起来。
朱元璋当了皇帝,看见唐太宗找了一位圣人李聃(老子)做祖宗,他也要找出一个名字响亮的古人认做祖宗,于是找到了朱熹。也许从宋到明朝代太近,年代相隔不远,还不好意思马上拉朱熹做自己的祖宗,只是规定考试一定要用朱熹的批注。因此朱熹也统治了中国文化几百年。这恐怕是朱熹生前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好运气。当年的革命元老吴稚晖年轻的时候曾狠狠地大骂宋明理学家,他说,假如把宋明理学家们杀了剁成肉酱来做包子喂狗,连狗也不吃,因为那肉馅太酸了!这些理学家们害了中国一千多年。吴老骂得固然有点过火,但由此可以看到革命当时那些志士们气魄之奔放了。
还有一个朱元璋找祖宗的传说。据明人笔记说,有一次朱元璋微服出巡,遇到一个理发匠,在当时这是被人看不起的职业。他随口问这人姓什么?他说姓朱。朱元璋追问他是不是朱熹的后代,这位老兄说:我才不是朱熹的后代!朱熹是朱熹,和我有什么相干,我自有我自己的祖宗。朱元璋听了这个剃头匠一番话,心里暗叫惭愧。像这样的人都还不忘自己的祖宗,不往脸上贴金,而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居然忘本,而且有拉别人来做自己祖宗的自卑心理,真是令人惭愧。于是他也就打消了认朱熹做祖宗的念头。这是一则野史笔记,但不能断然说纯属捏造,对于世情,也许有点教化纠正的作用。
宋明理学家的心气二元论,或心气合一说,何以会和《孟子》这里的记载搭上线呢?凡是读过古书的人大概都知道,孔子没有谈过“气”这个问题,比孟子稍稍早一点的庄子才谈过气。在孟子当时,燕、齐之间的道家人物、一般方士也都在讲养气或炼气。所以孟子讲养气,也可以说是受了道家的影响;严格地说,是受了时代的影响。如果说孟子的养气是继承孔子而来,这是大可不必的事。孔子没有谈过养气,曾子、子思也没有说过;乃至在《易经》中,孔子也没有谈过养气。但由此我们可看到一点,就是任何一个圣人、任何一个学者,都离不开时代的影响。这并不是说因为孔子没有讲过养气,孟子就不应该讲;这里只是指出孟子有关养气学说并非来自孔子,而是来自孟子当时的时代影响。
后世宋明理学家把“心”、“气”二元当成儒家的法宝来讨论,如果当做修养方法论是可以的,如果就形而上的道体立论,那就太离谱了。老子说过养气,如“专气致柔”等,同时又说:“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同出而异名”,就是一体的两面,是说不但意志可以控制气,气也可以影响意志。例如腹泻,泻得气都断了,纵然意志还很强,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孟子的志气同源说
再说修养,现在也有些人,学道学佛学禅,修定达到了一点点境界,心地清明,以为就是证了道,悟了心。其实这不过是“专气致柔”,平和了一点,是身体感觉上的一点反应而已,不可自以为已经悟道了。现在社会上一般学道的书所说的一些境界现象,把千里眼等小成就就说是成道,真是荒谬绝伦。其实这些花样都是气或神经层次的事。孟子讲的并没有错,他说要养志有勇,气度恢宏。但是后世的人拿这几段来讨论,讲得玄之又玄,恐怕大违孟子的本意,离题太远了吧!
后世的诗人们引用道家的观念,便有“悟到往来唯一气,不妨吴越与同丘”的感想了。人活着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往一来就活着,这口气不往来就死去。不管什么冤家、亲家的,死后都是剩一把骨头,埋在一起没有什么两样。这与佛家“冤亲平等”的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佛家从“真空妙有”着眼,道家则从“气化万物”的观点立说。
孟子也同样认为生命活着就靠一股气,“气,体之充也”,气充满在身体内部,到处都是。很多人练气功,说什么气吸进来要放在丹田,于是常有人问,气究竟是应该让它停在身体的哪个部位才叫气沉丹田呢?其实,人体就好比一个皮袋子,你说气进去了,它能停在什么地方呢?又好比轮胎打气,我们能让它停在轮胎的某一角落吗?可能吗?所以我们练气功,说是要让气停在丹田,当然不行。但是“气沉丹田”也确有其事,丹田那里的确是一鼓一鼓地动,这又怎么说呢?“夫志,气之帅也”,那是意识感觉的作用。心静下来以后,能比较灵敏地感觉到气经过丹田的鼓动,并不是气都凝聚固定在丹田,否则我们的手脚和身体其他部分难道都没有气了吗?
从孟子这句“气,体之充也”,可见孟子的确是有真实的修养工夫,这是他自己做工夫的经验谈。他说过“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之后,又说“夫志至焉,气次焉”,让我们不要太迷信炼气,气功并不是究竟,它只相当于一个附属品,是随“意志”思想的心理作用而起变化的。生命功能的终极还是在于“心志”的作用,心动之后才引起气动。
于是孟子提出七个字的修养原理,“持其志,无暴其气”,这不仅是儒家养心的要领,同时也包括了佛家、道家做工夫的原则。孟子告诉我们说,要保持心志的专一和宁静,不要使意气乱跑。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孟子提出的修养原理,“持其志,无暴其气”,公孙丑还是不懂,觉得孟子讲话前后矛盾,因此他问:既然你说过“志至焉,气次焉”,心理作用是主要的,气机变化是次要的,为什么现在你又说“持其志,无暴其气”,要保持心念的专一,不要使气乱跑,这是什么道理呢?
如果我们做孟子的代言人,就会对公孙丑说,“志至焉,气次焉”,是理论上的大原则;“持其志,无暴其气”,是实际修养方法的层次。但孟子答得更详尽:“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意志专一了以后,可以引动并指挥生命内部气机的作用。也就是说,心念动了,气机随着动,就是“志壹则动气”。现在的人,吃得好,生活紧张,中年以后多半患高血压症。如果不太注意它,心理放轻松,血压自然会降低;否则,越注意自己的血压,心理越紧张,血压就越高。这就是“志壹则动气”的道理。
又如清代有一个名医,他的女儿颈上大动脉旁长了一个大瘤,天天叫痛,苦不堪言,吃药不能好,开刀又危险,他就在女儿腿上用红笔画了一个圈,并告诉女儿说颈上的瘤没有关系,自然会好;不过,七天以后,腿上画了圈的地方会长出一个更大更痛的瘤来,那更麻烦。他女儿听了非常害怕,更加着急,天天看着腿上的红圈,七天以后,那里果然长出一个瘤来,而颈上的瘤好了。这位名医如此这般地把瘤移到腿上之后,才在腿上开刀。这在西医名为心理治疗,就是运用“志壹则动气”的一个实例。
同样的,生理也影响心理。孟子接着说:“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你看那些快跑的人,一拔腿就往前冲,就想拿锦标,都是先由于气的冲动,而后影响了心绪的浮动。再说出生一百天以内的婴儿,如果跌在地上不会受重伤,因为婴儿心里没有事,不知道自己跌倒不跌倒,就不会受到气的影响。庄子也说“醉者神全”,喝醉的人糊里糊涂,跌倒时自己心里也不知道,即使受伤也是轻伤,这也就是心志没有受气的影响之故。反过来,清醒的人跌倒容易受重伤,就是生理影响了心理,这些就是说明“气壹则动志”的道理。
《公孙丑》这一篇还没有讲完,但是我们必须暂时把书本搁下,先对前面所提出的问题作一番研究讨论。
《孟子》全书最重要的就是《公孙丑》这篇。这篇的重点,我们拿旧的观念来讲,就是“内圣外王”的修养方法。但是我们过去读《孟子》,乃至现代人看《孟子》,很容易忽略了这一点。由于《孟子》全书思想是连贯的,但是经过后懦把它一圈,圈断了,再加上我们自己的不小心,没有全书一贯地把它读完,于是忘记了“内圣外王”的修养方法。“内圣外王”用现代话说,也可以说是“内养外用”之学,是充实自己内在的学问、修养朝圣贤的道路上走,从事济世救人的大业。这就是古代所标榜的“圣贤之路”,也就是说,一个人格的完成,是由内在学问、思想的修养,而发挥到外在利世利人事业的功勋,这就是圣贤的道理。古代把人加上“圣贤”两个字,看来就严肃多了,像对孔庙两庑圣贤的塑造加上一些宗教的心理、色彩,一个个好“神”气,没有什么“人”味。其实大可不必,所谓“圣贤”,只是一个人内养的升华和外用的圆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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