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武侠《潜鳞翔羽志》第十一回 失宝剑尤令认前嫌 惜浮名不堪提旧案
谢思玄凭借屋墙掩住身形,总与阿、齐二人隔开数十步距离。如此跟了约莫三里路程,三人已行至小镇边际处,往前即是一片空旷地,再也无处藏身。谢思玄见近旁再无旁人,心想时机已到,便加紧赶了几步,未及出手,忽听齐纳摩道:“师父命我二人在此等他来相会,此刻却不见他老人家身影,莫不是出了甚么变故?”
阿古里道:“他老人家既已说了,必是要来的。便等一时又何妨!”
谢思玄听到这里,禁不住停了脚步,避到一堵矮墙后面,忖道:“原来是来与他师父相会。我原也要寻他师门长辈问个明白,他师父要来自是极好,免得我另费心思去寻他。此刻我暂且不发作,免得打草惊蛇。”又思道:“这两人武功也不差,他师父必有非凡的本领,我却是大意不得,只藏住了身形,见机行事便是。”
正思索间,又听阿古里道:“这等小事,原也不须劳烦师父出手,你我若是夺了那宝剑回来,岂不是为他老人家立下一件大功?可恨那曹鸣竟请得邙山派的高手相助,叫你我吃了个大亏。平白失了这件功劳,好不叫人憋气。”
齐纳摩道:“师兄说的极是。这回非但无功,我还被那邙山高手擒住,险些连命也丢了。若不是我机警,打伤了看守之人逃出来,此刻还不知性命如何哩。”他怕遭阿古里耻笑,竟将自个向曹鸣求饶一节瞒住不讲,却以谎言遮掩过去。
阿古里又道:“那宝剑原是师父珍爱之物,自十年前被人窃走,便再也不见它踪影,谁知落到了飞鸿帮曹鸣手里。这回师父他老人家亲自到了,必定命你我引路再上飞鸿寨,想那曹鸣也抗拒不得,那宝剑仍将归我映雪阁所有。”
齐纳摩道:“那是自然。师父亲自来取,谁人敢挡?”
谢思玄听到“映雪阁”三字,暗吃一惊,忖道:“映雪阁?莫不是契丹萧涣丘一门?这两人竟是他的徒弟不成?果真如此,我要问出五师弟案中隐情便难得多了。”原来这萧涣丘乃是辽国第一高手,传闻他亦曾受契丹朝廷官职,后因遭朝中纷争牵连,便弃官退于草野,寻了一处偏远之地,领着一干弟子建了映雪阁以为自家山门,自此投身于江湖事业。未曾想十余年来叱咤风云,声名竟远胜昔日为官之时。昔年他也曾到中原与多位一流高手比斗,皆取胜而归,是以中原武林也知道了这辽国第一高手的名字。但他家山门究竟在何处,却是鲜有人知,只从“映雪”二字推知当是北方极寒之地。近年来他已极少踏入中原,纵有事也只是遣诸弟子代为料理,是以此刻谢思玄听到“映雪阁”三字时心里又惊又疑。
阿古里、齐纳摩再无言语,谢思玄暗里念着“映雪阁”三字,心思仍未收回。正犹疑间,他忽然听见身后有细微声响,未及回头便觉有一阵掌风袭来,大惊之下往旁边一闪,只见一个黑影已奔到他身前,右手已伸到他方才所立之处。黑衣人这一招落空,不容他有半分喘息之机,往他肩头又是一抓,欲一举将他擒住。谢思玄急忙闪避,待黑衣人再次攻来时,却用两手格住他双臂,借他臂力腾上半空,从他头顶越过,落到两丈开外站定。那黑衣人偷袭不成,便也停了手。谢思玄暗里叫道:“此人好快的身法,我若是再慢半分,怕是已叫他制住了。真个侥幸也!”这时他才得空细细打量那黑衣人,见他中长身材、长方脸面,细目阔口、颧骨突出,年纪约莫六十上下,须发已有半数变作银白。再往下看时,见他左手与常人大异,前三根指头尚是寻常模样,另两根却只剩一半、分明是遭利器削断。正看时,旁边阿古里、齐纳摩二人已折回来,慌忙奔到这黑衣老者面前,一齐拜道:“徒儿拜见师父!”黑衣老者只略一点头,令他两个立在一旁。
谢思玄正惊奇时,黑衣老者已朝他看来,阴森森道:“阁下好本事!世间躲得过老夫这一手的,你是第一个。”
谢思玄暗道:“此人好生狂妄,但他武功的确是卓然不群,我却不可轻视他。”他自七年前武功大成后自许世间鲜有敌手,没料到今日险些叫这黑衣老者制住,虽然对手占了先发之利,但这等功力实在是他平生极少遇见。他暗里忖度一番,自认并无把握胜过这黑衣老者。
这时阿古里向那黑衣老者道:“师父,您老人家不知,这位乃是洛阳邙山派的长老谢思玄谢大侠,他与那洪掌门是一门师兄弟,本领自然是十分了得。”
黑衣老者听了只稍稍点头,仍往谢思玄看来,道:“久闻阁下大名,今日得见,不虚此行也。”
谢思玄反问:“阁下便是映雪阁主萧涣丘?”
黑衣老者应道:“不错,正是萧某,”忽又长笑一声道,“没想到多年不来中原,仍有人记得老夫名号。”
谢思玄暗道:“听闻这映雪阁主昔日来中原挑战时并不以真面目示人、却是一副熟铜面具遮住容颜,我中原武林虽常闻其名,却无人认得他相貌。果真便是眼前之人么?”因试问:“听闻阁下长年以铜铁覆面,今日却为何弃了面具、示人以真面目来?”
萧涣丘道:“你倒是记得明白。昔年老夫苦练神功以致面上生疮,不得已以铜铁覆之,如今功力大成、面上早已恢复如初,又何必再遮掩?”
谢思玄闻言忖道:“原来是这般缘故。果真如此,此人功力较十年前又有长进,当真是个强横的敌手。”又思道:“此人平素并不来中原行走,今日为何在此地现身?太微剑重出不过六七日,纵使齐纳摩当日被曹鸣赶走后便遣人回他山门报信,恐怕此刻这映雪阁主也赶不到这里。莫非他早听见中原群雄开举武林大会,恐不利于契丹,故而躬身前来探听机要?”想了一时,开口问道:“阁下来我中原意欲何为?”
萧涣丘并不答他所问,只冷哼一声道:“老夫想来便来,谁人管得?”
谢思玄道:“阁下是契丹人,与我中原武林两不相犯,还是少来的好。”
萧涣丘道:“你中原武林之事,原也不与我映雪阁相干,但老夫有一口宝剑十年前遭人窃走,前日得我徒儿禀报,方知落到了飞鸿帮曹鸣手中。此事老夫岂可不问?”
齐纳摩接道:“禀师父,我与师兄本已夺回那宝剑,偏又叫这位谢大侠抢走了。”
谢思玄冷笑道:“那宝剑原非你契丹所有,纵侥幸赚到手里,岂可占得长久?”
萧涣丘自知占不得道理,便不欲与他多话,见他此刻并无兵刃随身,便问:“你将那宝剑藏在何处?”
谢思玄道:“谢某受人之托,自然要归还原主。”
萧涣丘听了面上犹疑,试问道:“你果真是邙山派门人?你可识得金剑书生余奉洲?”
谢思玄听他这一问,便知他心思如何,当即回道:“阁下是欲问我是否认得那口宝剑罢?”冷笑一声又道:“那太微剑原属我师弟金剑书生所有,我岂能认不出来?”
萧涣丘听了眉头皱起,半晌无话。阿古里、齐纳摩哪里知道这一处,此刻二人已是满腹狐疑,因师父未曾发话,自个也不敢开口问他。良久萧涣丘方问:“你既认得是金剑书生遗物,为何却不将它收回邙山,反而交与飞鸿帮?”
谢思玄懒得与他解说,只回道:“此事与阁下无干,何必多问?”
萧涣丘稍一思索道:“常言道:睹旧物,思故人。你不忍见这物事也在情理中,只是偏叫那宝物受庸俗之人驱使,不免叫人扫兴。那曹鸣凡夫俗子,如何配得上这口太微宝剑?”
谢思玄冷冷道:“旁人合不合用,总不与阁下相干。”
萧涣丘笑一声道:“清泉濯足、花下晒裈,人间之恨事也。这太微剑若是你邙山派收回了,老夫也无话可说,如今落到那飞鸿帮手里,却是大不合时宜,不如由老夫收去,尚可不辜负这宝剑的名声。”
谢思玄听了大怒道:“中原至宝,岂可落到尔等蛮夷手里?”
萧涣丘冷笑道:“得与不得,只凭各家本事。老夫要收这太微宝剑,你邙山派也未必拦得住。今日老夫却不与你多费唇舌,既已遭遇,不若拳脚上见个高低。你若得胜,老夫这便退回辽国,三年不入中原一步;若是老夫胜了,嘿嘿,那太微剑便是我映雪阁囊中之物,任谁也休想阻拦。”
谢思玄心知这一场恶斗已免不了,但他心里却有悬疑未解,于是回道:“你要动手较量,谢某也当奉陪。但谢某有一处疑问,请阁下如实相告。”
萧涣丘道:“有何疑问?且先讲来。”
谢思玄问:“昔年那太微剑是如何落到你手里?且那太微剑是我五师弟随身之物,你却如何认得它?”
萧涣丘沉思半晌方回道:“这太微宝剑,自然是因金剑书生才认得。它如何落到老夫手中,却不必叫你知晓。你若胜得了老夫,自与你说个明白。”
谢思玄知多说无用,便回道:“既如此,便请出招罢。”说罢扬起右手,请他进招。
萧涣丘却道:“方才老夫已占了一先,这回却由你先出招罢。老夫且饶你三招不还手,只当算清方才暗袭之账。”
谢思玄听了不复言语,摆出邙山断碣掌招式,往萧涣丘身上攻去。萧涣丘果真只是闪避,并不出招还击。三招过后,萧涣丘亦不再相让,两人皆使出平生本领,你来我往、攻守交替,斗得十分激烈。阿古里、齐纳摩一旁看时,只见得:一方土场四面扬尘,两个人影八边闪动;大道上呼号阵阵,矮墙边吆喝连连;一个是下山猛虎、好使裂岩断木神功,一个是出海蛟龙、擅长覆雨翻云手段。
阿古里与齐纳摩看得呆了,二人原本还欲助师父一臂之力,但见得这两人相斗处尘土乱飞、气浪翻涌,此刻只恐靠得近了遭他误伤,哪里还敢上前助阵?
片刻时候,谢、萧二人已斗了三十招,未曾分出胜负。再斗四五十招,谢思玄渐渐落在下风,萧涣丘得势,连发几掌将他逼得连退五步。谢思玄心下惊骇,暗道:“只论招式我未必输给此人,但他却长我二十岁,多了这二十年修为,功力胜过我许多。今日难免败在他手里,不如寻机脱身,日后再与计较。”未及细想,萧涣丘双掌又到身前,他忙举臂迎战。只这一瞬间,两人连对三掌,萧涣丘原地立住,谢思玄却是向后飞出、落在两丈外站稳。
这一回合了结,两人皆站定了不再出手。萧涣丘道:“承阁下相让,萧某侥幸得胜。既已见了胜负,便可罢手了。”谢思玄面色惨白,一言不发。萧涣丘也不再理会,领着阿、齐二人往小镇里边行去。
阿古里见离得远了,方开口问道:“此人武功如此了得,日后必成我大辽之劲敌,师父为何不杀了他以绝后患?”
萧涣丘道:“为师那一掌已使了九成内力,他仍是站住不倒,已足见他功力之深。今日虽然得胜,要杀他却也不易。且这回来此只为讨回那太微宝剑,不必四处树敌。”说话时,心下却忖道:“听闻此人在邙山排行第四,想必其他三个武功也不输他。这邙山派果真是名不虚传,决不可轻易招惹。当年我胜那一个倒还轻松些,想是这十多年过去,他几个武功已大有长进。夺剑之事须速速了结,若他邙山派再来一两个,此事只怕做不成了。”稍稍抬起左手,看一眼断指处,眉头皱起、眼里空茫。半晌又嘱咐道:“为师方才与他比拼掌力,已耗了许多真气,须静心打坐两个时辰,你二人替我守住门口,勿令旁人侵扰。”阿古里、齐纳摩听了忙将他扶到床边,又一齐退到门外。
小镇边际、方才打斗处,谢思玄早已退到矮墙下,就地坐下调息。方才这番比斗,萧涣丘只是动了真气,他却已受了内伤,全身筋脉紊乱、气血翻涌,待萧氏师徒离去,他早已支持不住,喉头一松,吐出一大口血来。坐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稳住气息。勉强移到两三里外,寻见一个无人的荒庙,入里边运功疗伤,连日隐蔽不出。
休养了三日,谢思玄自觉已恢复大半,记起萧氏师徒此行意图,不免为飞鸿帮诸人忧心,忖道:“曹鸣、丁鸢等人远非萧涣丘敌手,如何保得住那太微宝剑?我虽伤未痊愈,也不可弃之不理,只怕在此误了三日时候,已赶不及助他了。”当下起身出了客店,一路疾驰,往飞鸿寨而去。
未至寨前,早有巡守的飞鸿帮弟子看见谢思玄,一齐上前来行礼。谢思玄径直问:“近日那阿古里、齐纳摩可曾再来?”
领头一人答:“前日又来了,还有一个白须老者,是他二人的师父,三个一齐来的。”
谢思玄心间一紧,又问了几句,果然那太微剑早已叫萧氏师徒抢走了。一晌到了寨里,却是少帮主曹朗出门来迎,原来曹鸣经前日一战,伤势更重,虽无性命之忧,却已行走不得。进了内室,曹鸣原卧于榻上,见了谢思玄便要起来,谢思玄忙劝住了。问起前日经历,曹鸣道:“前日午时,那阿古里、齐纳摩领着一个白须老者来我山林里,三个一齐闯到寨门前,擒住了守门的弟子,便呼我出来,要我将那宝剑交出。我原倚着人多,欲与他拼个胜败,哪知那白须老者武功极高,只一出手我便挡不住,被他一掌打中、再无力抵抗。”说到这里,面上仍有惊惧颜色,颤抖道:“那一招太快……全然看不清他如何出手,便如鬼魅一般……”
谢思玄早已与萧涣丘交过手,自然不觉惊奇。曹鸣又道:“后来才知这老者是他二人师父,唤作甚么映雪阁主。敝帮弟子见我受伤,一齐上来阻拦,哪里挡得他住,只几掌扫来,便又伤了十几个,没奈何只得退后停了手。那映雪阁主擒住了几个弟子,又向我索要宝剑,若不从他便要害人性命,我只好将那宝剑交与他带走了。我本领不济,保不住敝帮宝物,死后也无颜去见冯老帮主了。”说到这里竟是涕泪俱下。
曹朗劝道:“并非父亲本领不济,只怪那映雪阁主武功太高,他那一身本领,只怕世间无人比得过。”
曹鸣斥道:“小儿胡言乱语!我虽不敌,怎可凭此妄断武林英雄?”又转向谢思玄道:“这映雪阁主武功之高的确是世间少有,且此人来路不明、手段狠辣,谢大侠武功虽不输他,若遇见了也当小心一些才好。”
谢思玄听到这里,便也不欲瞒他,叹道:“谢某惭愧!实不相瞒,我三日前已与他交过手了,此人武功的确高明,我也敌不过他。且此人身份非同寻常,乃是契丹国第一高手,十余年前接连打败中原多位一流高手的蒙面人就是他。”
曹鸣闻言大惊,忙问起因果详细,谢思玄便将三日前追踪齐纳摩、遭遇萧涣丘一事与他说了。曹鸣听完骇然失色,他原本尚有几分指望,只盼谢思玄能胜过那映雪阁主、替他夺回宝物,此刻心间已是一片凄凉、自知无望讨回了。
事已至此,谢思玄决意与他讲清这宝剑由来,便问:“曹帮主可知这宝剑是甚么名号?又是从何而来?”
曹鸣道:“这口宝剑是敝帮前任冯帮主十年前自涿州得到,却不知有甚么名号,更不知它早前属何人所有。”
谢思玄道:“实不相瞒,谢某十五年前便已见过此剑,且与此剑主人十分熟识。”
曹鸣听得万分惊奇,忙问:“此剑主人是谁?”
谢思玄反问:“曹帮主可曾听说后唐清泰皇帝初践大位时,曾有个太行山的隐士向他献上一口宝剑?”
曹鸣道:“略有耳闻。此剑名号太微,听说后来皇帝将此剑赐与了贵派金剑书生,”说到这里忽地一震道,“谢大侠之意,这太微宝剑……”
谢思玄点头道:“不错,正是曹帮主寨里珍藏、前日被映雪阁主萧涣丘夺走的那口宝剑。”
曹鸣一下怔住,良久方问道:“谢大侠早已认出此剑,为何当日却瞒住不说?既是贵派宝物,曹某又怎敢强留?”
谢思玄叹一口气道:“我五师弟早已不在人世,虽有这宝剑又有何用?叫人见了徒添伤悲罢了。”
曹鸣叹道:“原来此剑乃是贵派所有,早知如此,当日便该奉还原主。如今却落到恶人手中,岂不无端添了曹某罪过?”
谢思玄劝道:“此事如何怪得曹帮主,那映雪阁主硬要来夺,我也挡他不住。但我中原宝物,终不能落到契丹蛮子手里,待我明日回去邙山禀明敝派掌门,仔细计议一番,总要将那宝剑夺回来才算了结。”
曹鸣道:“正该如此。”
谢思玄想到十五年前五师弟余奉洲一案,仍不甘放手不究,思道:“方才听他讲了,这太微剑是冯曜任帮主时得到,但论武功冯曜决非萧涣丘敌手,绝无可能是从他手中夺来,只是不知其中有何曲折。”因试问:“敢问曹帮主,当年贵帮是如何得到这太微宝剑?”
曹鸣道:“十余年前,曹某恩师、即是敝帮冯老帮主去往涿州办事,城中遇着一个好汉,手持一口宝剑插标出卖,因他叫价天高、一分不肯相饶,故而长久无人问津。先师上前仔细看了,果然是一口宝剑,便将随身财物统统交与此人,换来了这口宝剑——彼时并不知此剑便是金剑书生所有之太微剑,也不知那汉子是从何处得来。”
谢思玄听了不免失望,心道:“既是这样,那冯曜应也不知当年此剑如何失落,曹鸣更是无从知晓了。我欲重探旧案,仍只得从萧氏师徒处着手。”当下嘱咐曹鸣安心养伤,便欲开口辞去。曹鸣忽道:“曹某有个不情之请,望谢大侠成全。”
谢思玄道:“曹帮主言重,但讲无妨。”
曹鸣道:“犬子曹朗,年已十五,自年幼时便习练本家武艺,然而至今一无所成。前日有幸得见谢大侠风采,极是敬慕,常思伴随左右、侍奉平居。盼谢大侠不嫌他愚钝,权且收入门下,虽为侍仆亦属甘心。”说罢命曹朗伏地跪拜。
谢思玄前几日居于飞鸿寨,见曹朗恭敬有礼、性又聪慧,早已留了心,这时听曹鸣说破,心下也欢喜,便上前问道:“我邙山派自有宗门规矩,若入了我山门,便只是个寻常弟子,万事须听长辈吩咐、远远比不得这里自在,你可曾想好了?”
曹朗忙道:“弟子心意已决,望前辈成全。”
谢思玄颔首道:“既如此,明日你便与我一同回邙山,待报与掌门允可,你便是我邙山派第六代弟子。”曹朗再拜。
第二日一早,谢思玄便领着曹朗离了飞鸿寨,往邙山而去。回了宗门,将曹朗领到后院,与石羽见过了。石羽听见又多了个师弟,心下喜悦,二人年纪相仿、性也相投,正是一见如故。
谢思玄不及歇息便去见掌门洪天倪,将飞鸿寨际遇兼跟踪阿古里、与萧涣丘遭遇诸事细细与他说了。洪天倪听罢大为惊奇,问道:“果真是那太微剑?不曾看错么?”
谢思玄道:“决无差错,正是昔日清泰皇帝赐与五师弟的那一口太微宝剑。”
洪天倪眉头皱起,复问道:“那萧氏师徒可曾说当年如何得到这口宝剑?与五师弟有无干系?”
谢思玄道:“我跟踪他二人正为探查此事。当年五师弟事发幽州,实有许多疑处,只因牵涉朝廷未曾辨得明白。若这太微剑当时便落在萧涣丘手中,则此人必知晓当年隐秘,或可从他口中探知真相。”
洪天倪沉思一晌道:“这也未必。当年我到镇州时,那太微剑已不见了,只是不知是何时丢失、又落到何人手中。我曾问过孟帮主,他只道幽州事发时便不见有这口宝剑。他既未得此物,自然不会诓我,由此可知五师弟与孟帮主遭遇前那太微剑便已失落。且不说这映雪阁主是从何处得到,即便他是自五师弟手里窃来,也当是幽州事发之前,又如何知晓后边的事?师弟盼从他口中得知真相,只怕是一相之愿。”
谢思玄道:“虽如此,总是一个线索,若不查个明白,心间总难放下。日后仍须寻那萧涣丘问个究竟,只是此人武功极高,他若缄口不言,我也无可奈何。此事非得掌门亲为方可。”
洪天倪却道:“你我武功原在伯仲之间,你既已不敌,我又如何胜得了他?”
谢思玄道:“你我任一个都非他敌手,须得二人联手才可胜过他。”
洪天倪沉思良久方道:“五师弟一案武林早有公论。我在镇州,亲眼见到圣旨降罪。此事实令我邙山派难堪,与武林同道相见也少了三分心气。如今十五年过去,群雄多半早已忘却此事,今日怎可再生波澜?若是查无所获,抑或当日之公论并无不是,则我邙山派必定再受非议,果真如此,则你我非但无功、反将累及宗门名声。且那萧涣丘行走常无踪迹,他映雪阁究竟在何处也是无人知晓,你我却往哪里去寻他?此事须从长计议,万万急躁不得。”
谢思玄又劝说一回,究竟未得掌门首肯,只得暂且搁下。收曹朗为徒一事洪天倪自然允可,却是不消多说。退回住处,思量一回,终有不甘。他亦曾想过请大师兄夏伏庸下山,又恐惹洪天倪不悦,因此打消了念头。踌躇良久,忖道:“若再遇见萧氏师徒,可暗里跟住,只不叫他看见便是。”忽地记起三师兄程砺山昔年曾下山查访此案,登时眼中一亮。
邙山宗门往西约二里地有一片低矮土坡,坡顶尚算得平坦,两三间房屋并一圈矮墙围成一座小院,笼在一片松柏翠色里,便是程砺山所居闻松院了。这会闻松院小屋里,有两人相对而坐,正是谢思玄来访三师兄、与他演说近日见闻。谢思玄归来之前,石羽早已来过了,故而程砺山已尽知晓英雄大会期间诸多变故,这回二人叙谈紧要之处却在飞鸿寨并北边小镇际遇。程砺山听他讲到与萧涣丘遭遇时,忽地发问:“你道此人左手断了两个指头?不曾看错么?”
谢思玄道:“我看得分明,的确断了两指。”
程砺山拍桌道:“原来是这个恶贼!没想到他竟是映雪阁主萧涣丘,只恨我如今武功已失,虽知道他身份也没法报仇雪恨了。”
谢思玄诧异道:“师兄与他有何仇怨?”
程砺山愤然道:“我若不是遇见他,何以成了今日这般模样?我一身本领,正是毁在这个恶人手里。他左手那两根指头正是被我削断。”
谢思玄大为惊奇,半晌才道:“原来是他伤了师兄。师兄当年如何与他遭遇?”
程砺山道:“当年五师弟出事,师父他老人家不久亦故去。老二接了掌门之位,却不肯探查真相,我说他不动,便自个下山去查访——这些都是你知道的。我先去了镇州,原想从那常山五雄口里问出些端倪,没料到常山五雄几日前已被人杀死在灵岚堡,除了早先已死的阮懋生,余下四个皆是这一回丧命。我一番打听后,得知当地有一人与常山五雄来往甚密,但此人也早已没了音信、不知往哪里去了。”
谢思玄问:“此人姓甚名谁?”
程砺山思索半晌,抚头道:“只知他姓宋,隔了许多年,名字已记不清了。但他既失了踪迹,只怕当时便已死了,如今虽记得他名字也是无用了。”又接道:“我正犹疑时,恰逢鲲鹏帮帮主孟圣全赶来镇州,是为查清常山五雄死因。我便与他一齐到了灵岚堡,但究竟不知是何人杀了他四个。我因五师弟之死与那孟圣全起了争执,动起手来又敌不过他,便转身北上、欲往幽州寻那宣威将军安师义,当年正是此人将五师弟捉入监牢。”
谢思玄问:“那宣威将军如何说?”
程砺山摆头道:“我并未见着他。当时我才踏入幽州地界,未及入城便遭人拦住去路,拦路之人以布巾覆面、故而看不见他面容——今日方知此人便是契丹映雪阁主萧涣丘。此人不吐一字便出手袭来,我与他斗了一晌,究竟敌他不过,被他两掌拍到胸口,倒在地上起不了身。我自知难逃一死,便假作昏厥,欲待他上前时突施袭击、与他拼个两死结局。但他应变极快,终于逃过那一击,只被削去了左手两指。我暗袭未成,又被他拍了三掌、跌落二十丈悬崖,若非得一老农搭救,当时便已丧了命。”
谢思玄又问:“这萧涣丘为何对师兄出手?”
程砺山道:“今日仍是不得而知。我并不与他相识,更无恩怨胶葛,哪里想到他竟要害我性命?”叹一声又道:“如今知了他身份,总算解开一处悬疑,可惜我已是个废人,没有用处了。”
谢思玄道:“听闻那宣威将军不久便捐躯沙场,如今再也问他不得。这映雪阁主当年欲害师兄性命,且又与太微剑牵连,只怕不是巧合。此人即便未亲身参与,也必知晓许多隐情,我欲重查旧案,仍须从他身上着手。”
程砺山道:“师弟说的是,但此人武功极高且手段狠辣,他日你若再与他遭遇,须万分小心才是。”
转眼又是一月过去,因天气日渐寒冷,且又近新年,谢思玄便也不再出远门,暂且将查访旧案之事搁下了。新年方至,天下又有大事,却是那监国大人郭威被群下所逼,黄袍加身、登基做了新天子,改了国号称作大周。天下有识之士早在他领兵入京、奉制监国时便已料到有此一日,是以这一回新主登基并未见得新奇,只是叫一些老人记起五十年来几度江山易主故事,不免多生慨叹。
元宵将至,千门万户张灯结彩,城里城外一片喜气洋洋。邙山弟子请得掌门允可,白日结伴去城里游顽,黄昏时分才兴尽而归,归来院门挂起了灯笼,畅饮笑谈,皆喜乐开怀、好不惬意——洪天倪虽管得严谨,一年总也有几回畅快时候,这元宵佳节自然少不得欢闹一阵。正是喜庆时候,忽听守门弟子来报,道是鲲鹏帮来使求见。洪天倪闻报,心下狐疑,命人将使者请入。入到堂中坐了,洪天倪见那使者是个生面孔,试问:“洪某粗疏,不曾识得阁下尊面,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在贵帮受何职务?”
那使者道:“不敢。在下原是上月新入鲲鹏帮,洪掌门自然不识。不敢相瞒,在下姓卫名浚,原系潞州人氏,幸得孟帮主抬举,入鲲鹏帮里做了个白虎堂主。”
洪天倪听到这里惊奇非小,忙问:“我曾听闻潞州卫氏双雄大名,莫非便是阁下昆仲?”
卫浚道:“我兄弟二人浅陋,怎敢自称雄杰?不过江湖朋友抬举罢了,洪掌门之言实令在下惭愧。”
洪天倪笑道:“卫大侠何必过谦。阁下昆仲早有贤名,洪某亦常恨无缘相见,不料今日竟劳烦阁下亲临敝派山门。卫大侠今日竟已成了鲲鹏帮白虎堂主,更是洪某不曾料及。”
卫浚道:“去年冬月在下伴故人上京,在城中逗留数日。恰逢鲲鹏帮白虎堂主新死,在下这位故人与孟帮主有些交情,得他极力相荐,故而入了鲲鹏帮,替了白虎堂主职位。”
洪天倪心道他这位故人自非等闲人物,但眼下不便多问,两人寒暄几句,卫浚便禀明来意:“在下奉敝帮帮主之命,特来传信与贵派,有帮主亲笔书函一封,请洪掌门过目。”说罢将信函呈上。
洪天倪接了,打开细细读过,面色渐渐凝重。看完后叹道:“未曾想新年伊始,便有这般大事。原以为新天子入承大统,再无人敢生起战事,不料天下大事总不遂人所愿。如今要得太平,究竟是黄粱一梦。”原来郭威改汉为周、自己做了皇帝,中原臣民本也心服,南方诸侯如吴越钱氏、南平高氏、南楚马氏等亦遣使来贺,故而一时并无纷扰。偏偏那河东节度使刘崇不服,他原是汉帝叔父,见自家江山遭人夺走,哪里便肯罢休?当即自立于太原,又遣使去往辽国求援,许了万千钱帛、更自认辽主之侄,终于请动契丹兵马,便欲南下来攻中原。这回孟圣全信里正是陈说北汉联合契丹将欲南下之事,令各门派加紧戒备、出动查探,以助大周朝廷抵御来犯之敌。
卫浚道:“敝帮帮主蒙各门派抬举,推作武林盟主,自知担负至重,常恐仔肩有失、负众所托,因此勉力尽心、不敢有半刻松弛。当日武林大会,众英雄已立誓抵抗契丹侵掠,今日正是为国出力之时。未知洪掌门意下如何?”
洪天倪道:“既是为抵御契丹,敝派自当尽力,敢有何辞!但不知现今盟主有何吩咐?”
卫浚道:“眼下大事尚未发作,那刘崇欲借契丹兵马来犯中原,总须筹备粮草兵需,但最多一两月必起战事。现今尚不须大张声势,只往河东河北派遣几人探听消息便可,贵派毗邻潞泽二州,便请用心提防。不瞒洪掌门,在下起身时天子已召见了敝帮帮主,此刻想是正计议抵御之策,待伪汉与契丹攻来时,想必早有应对之计了。”
洪天倪道:“既如此,敝派明日便遣人去往潞泽二州哨探,洪某亦在此听候盟主号令。”
卫浚谢过。正事讲完,卫浚又请道:“在下另有一事向洪掌门打听。”
洪天倪道:“卫堂主但说无妨。”
卫浚道:“去年冬月在下上京途中,曾结识贵派弟子石羽,彼时在下有事在身,无奈与他分散。不知他现今是否安好?若在庄里,可请他出来一见。”
洪天倪并不知石羽如何与他结识,当日谢思玄与他陈说石羽遭难时省去了这一节,只因自觉此事不甚紧要。此刻洪天倪回道:“难得卫堂主牵挂。此小儿乃是洪某师弟谢思玄的徒弟,现今便在这庄院里。”便命人去请谢思玄师徒。
石羽见过掌门,看旁边壮士面熟,认出是卫浚,喜道:“卫大哥,你怎的到这里来了?”
洪天倪斥道:“不得无礼!卫大侠如今已做了鲲鹏帮的白虎堂主,你怎可失了礼数!”
卫浚道:“无妨,我二人初见时便以兄弟相称,如今也不便更改,只这般称呼便好。”又与谢思玄见了礼。谢、石师徒听见卫澄入鲲鹏帮做了白虎堂主,皆惊奇不已,卫澄便将前时缘由重讲一回。谢、石二人因与鲲鹏帮有过节,心中不甚欢喜,但面上藏住了不叫他看出。
闲话片刻,卫浚便开口告辞,洪、谢二人皆挽留,卫浚道:“洪掌门、谢长老心意在下心领了,但在下还须赶去华山向上官掌门报信,兹事体大,实在不敢耽搁。”洪、谢二人只好随他心意,命石羽送出山门。
石羽听卫澄讲了投入鲲鹏帮缘由,心里早有疑惑,暗道:“张公子年纪不过长我几岁,怎会与那孟帮主有旧交?且当日我提起鲲鹏庄正举武林大会,并不曾听他说起这一节,当真古怪。”与卫澄到了门外,忍不住问起其中缘故。卫浚道:“石兄弟,这一处旁人不知,我却不须瞒你。我的确是因张公子才投入鲲鹏帮,但张公子先前与孟帮主并不相识。”
石羽愈发奇怪:“小弟不明白……”
卫浚又道:“你不晓得,张公子现今已由新天子任命,做了左卫将军、加封驸马都尉……”
石羽听得惊奇,复问:“驸马都尉?你道张公子他是……”
卫浚道:“不错,他本是当今皇帝爱婿,前时正因听得天雄军起事我兄弟二人才与他一齐赶来京城。如今皇帝新承大统,江湖之事少不得孟帮主协力处分,现已封他为义成将军,盼他为朝廷分忧解难。张公子恐他人手吃紧,故而荐我入他帮里佐理琐事。”
石羽这才明白此事因果,念及孟敬则等人平素所为,不免为他担忧,此刻却又不便明说,只道:“我听闻鲲鹏帮有个玄武堂主孟敬则,其人秉性轻狂悍戾,卫大哥今后难免与他相处,还须小心一些才是。”
卫浚稍一思索道:“此人品性我亦有所耳闻。老弟只管放心,我自应付得来。”话毕两人道别,卫澄跨马绝尘而去,身影渐渐湮没在暮色中。
议事堂前,洪天倪、谢思玄正缓步迈出。院里众弟子仍欢聚一处谈笑嬉戏、不知大乱降至。谢思玄心间愁闷、两眼迷茫,长叹一声道:“前有认贼作父,今有认贼为叔。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后几日,武林中各家门派皆收到盟主孟圣全书函,各遣门中弟子去往北方边界探听河东军与契丹兵马动静。数十日后北方果然生起战事,幸而大周朝廷早有防备,与北汉、契丹军交战于晋、潞、定、雄诸州,总算挡住北军、免得中原百姓再受离乱之苦。其间中原武林英雄亦纷纷投身报效,立下许多功劳、亦有不少牺牲。未料不久事又生变,却是辽国突发萧墙之乱、国主耶律兀欲遭臣下弑杀,于是辽人引军退走、回北地去了,河东军失了倚仗,亦只得悻悻而退,如此天下总算暂得太平。
wingstwo
· 上海不错。我也写了一篇武侠政治小说,开了个头,码了两回共3w字,准备写完50w大概左右,不知猴年马月能完工。好久不写东西再加上从来没尝试过写武侠小说,我的笔法比较生疏。不过我对自己的剧本设定和情节推进很满意很自负,哈哈。
石浅sun楼主
“对自己的剧本设定和情节推进很满意很自负”,这是正常而且理所当然的,如果文章设想都不能令人满意,好像也没必要下笔了。不过“剧本设定和情节推进”转化成文字还是很费功夫的,以个人拙作为例,当初动笔前也有基本大纲架构,但真下笔还是有混乱纠结的时候,有些地方改动好多回,篇幅也超过了当初的预期。如果写出来还能很满意那就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