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陈子昂:任侠,一朝醒悟闭关三年,一鸣惊人终成一代诗宗
在初唐的诗歌江湖里,陈子昂的横空出世绝对不是偶然的。
从唐兴之初到唐高宗数十年的历史里,唐朝的上流社会仍然是宫体诗的天下。不过,无论齐梁以来的宫体诗多么流行,瘤疾多么顽固,它终有一天要等到一个结束它生命的时候。
终于等来了陈子昂。
在此之前,由隋入唐的诗坛怪杰王绩以巨无畏的精神继承陶潜阮籍衣钵,首先给了宫体诗一记响亮的耳光。然而,王绩凭一已之力根本无法拨乱反正给初唐诗歌正名。而后,王绩的侄孙王勃等初唐四杰,又轮番围攻宫体诗,结果是只能将宫体诗改良一番,不了了之。
所以,等陈子昂仗剑而起时,这个唐诗江湖仍然是以国之重臣上官仪的“上官体”为主导。
历史将机会留给了陈子昂。
他将以一种空前拔卓的勇气与魄力彻底“革掉”宫体诗的命,为盛唐诗坛百花齐放的到来扫清一切碍障和妖魔鬼怪。
然十八岁以前,陈子昂一直是一个没谱的人。他之所以没谱,是因为有一个超级有钱的父亲让他生活无忧,可以整天到处赌博,溜狗斗鸡。
陈子昂家为什么那么有钱?或许这跟他有一个光荣的祖上有关。陈子昂六世祖陈太乐活跃于齐梁,兄弟皆豪杰,家族显赫,被梁武帝拜为郡司马。其五世祖陈方庆好道近墨,隐居于武东山。尔后,祖父陈辩“少习儒学,然以豪英刚烈著闻,是以名节为州国所服”(陈子昂《堂弟孜墓志铭》)。
陈子昂父亲陈元敬不输祖父,自年轻时代即以豪侠闻名州郡。有一年发生饥饿,轻财好施的陈元敬散万石米粟济民而不求回报,远近闻之,纷纷归附。
陈元敬不仅“豪”,且善读书,取明经科被授予文林郎。然陈元敬并不热衷做官,竟然居家考究典籍,炼丹煮膏,以此聊度一生。
从六世祖到陈元敬这一代,陈氏家族竟然将天下诸家儒、道、墨侠、阴阳等思想杂揉一体,化为一炉,而到了这陈子昂这一代,所有思想都集中性的爆发了。
让人疑惑的是,多年以来,行侠仗义,好读经典,且又耽溺于炼丹的陈元敬,似乎并不热衷管教陈子昂。直到十八岁这年,浪荡多年的公子哥陈子昂跟着一群赌徒闯进乡学,见识读书人的模样后,突觉十八年来都是虚度,于是痛下决心,闭门谢客,立志精研古籍。
这是陈子昂人生的一次分水岭。
跳过了十八岁顿悟的那道鸿沟,他发现了人生巨大的天地,不再是那尚气任侠的博徒生活。
西汉巨儒董仲舒三年不窥园,写出《春秋繁露》,一举奠定儒家大师之名号。陈子昂闭户三年,广览典籍,精研百家,当年那个游手好闲的博徒摇身一变,已成一个善写文章的高手,飘飘乎有司马相如和扬子云的风骨。
调露元年(679),二十一岁的陈子昂决定离开狭窄逼仄的故乡,东入长安游太学。
蜀道之难,天下皆知。陈子昂不得不取道长江,由荆州北上。船入江中,诗兴勃发,路过白帝城时,昂道发出怀古幽思之情。
白帝城怀古
陈子昂
日落沧江晚,停桡问土风。
城临巴子国,台没汉王宫。
荒服仍周甸,深山尚禹功。
岩悬青壁断,地险碧流通。
古木生云际,孤帆出雾中。
川途去无限,客思坐何穷。
初出茅庐,古朴文风已扑面而来。回头看看,十八岁之前陈子昂尚不知书,或许是父亲陈元敬有意为之?因为不知书,所以不沾诗坛靡靡恶习,因为任侠弋气,所以胸中自有豪气。然江水遥遥,巴川已尽,谁知道一个远方而来的“狂歌客”即将北上,从此开拓属于自己的江湖。
陈子昂仅闭门读书三年,就雄赳赳气昂昂地闯荡长安游太学,准备冲刺进士科考试,实人叫人惊讶。其父亲陈元敬凭一生功力,也仅考过明经科,与进士无缘。进士难考,考进士难,那是唐朝读书人永远的痛。唐高祖武德期间,每榜也就五六人,唐太宗时,每榜录取人数上升到十五六人,到了唐高宗以后,每榜逐渐上升到二三十人,武则天时期,录取人数曾达到四五十人。不过唐朝三百年间,平均每榜不超过二十六人,这跟后来的宋朝动不动一榜就数百人上榜,简直是天壤地别。
录取率低就罢了,如果你要挤进进士科的大门,还得懂人找门路“投卷”,不然,即使你再怎么厉害,也搞不过那些被人家提前内定的人。
陈子昂家族在州郡闻名是没错,可是长安不是梓州,他能玩得转么?
出人意料的是,初入长安,陈子昂很快就在权贵如云的京城混出了名声。
陈子昂的好友卢藏用在《陈氏别传》里这样描写陈子昂:“年二十一,始东入咸京,游太学。历抵群公,都邑靡然属目矣。由是为远近所称,籍甚。”
陈子昂不是靠“碎琴献文”炒作出名么?怎么卢藏用却说他以“历抵群公”结交高官闻名,这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陈子昂碎琴献文的故事出自于《唐诗纪事》。
据《唐诗纪事》卷八引《独异记》载:子昂初入京,不为人知。有卖胡琴者,价百万,豪贵传视,无辨者。子昂突出,谓左右曰:“辇千缗市之。”众惊问,答曰:“余善乐此者。”曰:“可得闻乎?”曰:“明日可集宣扬里。”如期偕往,则酒肴毕具,置胡琴于前。食毕,捧琴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宜其留心!”举而碎之,以其文遍送会者。一日之内,声华溢郡。
除此之外,关于陈子昂于长安混出的声名,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据《旧唐书 陈子昂传》载道:(陈子昂)初为《感遇诗》三十首,京兆司功王适见而惊曰:“此子必为天下文宗矣!”由是知名。
陈子昂诗篇成为天下文宗后来被证明是个事实,然而我怀疑这是陈子昂成名之后被人牵强附会的结果。从《陈子昂诗全集》可以看出陈子昂的《感遇诗》多是在他出仕之后的作品,而陈子昂出仕后已经被武则天捧上了天,根本就不需要一个小小的京兆司功王适吹捧成名。
不管怎么说,总算成名了。
万事开头难,这个“难”已经彻底摆平。长安的锦绣之路于脚下铺开,光辉璀璨的人生似乎在向陈子昂招手。
2
陈子昂初入长安,所谓“历抵群公”结识的权贵之首,当属薛元超。
薛元超时任中书令兼任太子左庶子,其大力举荐文士,杨炯、崔融等人火速升迁都是他提拔的结果。
薛元超是隋朝第一文豪薛道衡的孙子。薛道衡,就是当年那个在杨素的宴会上夸奖天才怪杰诗人王绩的高官。薛道衡因事得罪皇帝杨广被赐死,其子薛收誓不事隋,跟随李世民,成为文学馆十八文士之一。薛收就是薛元超的父亲,几代人跟文士命运息息相关,薛元超当上宰相之后,当然乐意提举文士。
所以,陈子昂赶了个好时候遇上了薛元超,于是火速干谒,给薛元超献上一篇《上薛令文章启》。
干谒之道打通了,接下来就是参加应试考试了。
出人意料,陈子昂竟不幸落第了。
无可奈何,陈子昂只得辞别帝京还归蜀地。此情此景,谁解心中落魄之意?本以为旗开得胜,人生从此开挂,不料中间起了波折,人生犹如路途烟雾横生,顿生落羽之意,惆怅满怀。
陈子昂西还长安,经商州大道南入襄驿大道,再沿襄河由楚入蜀归里。行到襄河处,昂道不禁吟诗遣怀。
宿襄河驿浦
陈子昂
沿流辞北渚,结缆宿南洲。
合岸昏初夕,回塘暗不流。
卧闻塞鸿断,坐听峡猿愁。
沙浦明如月,汀葭晦若秋。
不及能鸣雁,徒思海上鸥。
天河殊未晓,沧海信悠悠。
谁说豪杰不言愁,行到难处伤自感。陈子昂返乡之景,是“昏初夕”,又是“暗不流”,听那“塞鸿断”,再听“峡猿愁”。思虑至此,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不及鸣雁之鸟,唯有黯然神伤,悠悠默默。
这一年,陈子昂二十四岁。
回到蜀地后,陈子昂并没有因为失意而重返浪荡之博徒任侠生活,而是跟随父亲陈元敬隐居山间,研究黄老之学,研习《易》象,求仙学道。得意当儒家,失意须道家,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因为初次出仕不顺,陈子昂始生“感遇”之怀,开始了他人生的感遇系列诗歌创作。
感遇 其十一
陈子昂
吾爱鬼谷子,青溪无垢氛。
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
七雄方龙斗,天下久无君。
浮荣不足贵,遵养晦时文。
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
岂徒山木寿,空与麋鹿群。
战国时代,天生奇才鬼谷子,以隐居鬼谷得名。其人精研经道,培养了兵家庞涓孙膑,后又培养了纵横家张仪苏秦。仅此四人,集天下兵政大权,横刀相向,席卷天下。陈子昂以诗言志,隐居山间,研读鬼谷子,习得纵横之术,将为他日复出做好铺垫,而决不会因一次落榜就抑郁失志,于山间徒与山要同寿,空与麋鹿群居。
遇人生之难阻,感人生之奋发,这才是真正的青年陈子昂。第二年,陈子昂再次离蜀,东游长安,为第二次进攻科举做好准备。
陈子昂应试科举时,是唐武后光宅元年(684)。
当时的唐朝,突厥寇边,武则天废帝改立,临朝称制,一时宗室人人自危,一波未灭又起一波,对武则天绝望透顶的骆宾王跟随李敬业于扬州起义,风雷乍响,彻底燃爆了唐朝那骚动不安的空气。世事乱如麻,陈子昂丝毫不为所乱。这年的春天,他于洛阳参加应试,举进士对策高第,为将仕郎。
将仕郎,从九品下,唐时三十级官阶中,其为最低一级。
初唐才子自王绩以来,从来都是才高位下,陈子昂再次重复了王绩及初唐四杰等人的命运。
天下之大,洛阳之内,竟没有识货之人么?
这时,患疾多年的唐高宗不幸驾崩,武则天准备将他西归长安,埋葬乾陵。陈子昂闻讯,灵光一闪,立马给武则天上书,名曰《谏灵驾入京书》。
之前,陈子昂随父亲陈元敬隐居山里已深谙熟习鬼谷子纵横之术。如今,机会降临,他将向世人展示鬼谷子纵横捭阖之神功:
臣闻秦据咸阳,汉都长安,山河为固,而天下服者,以北假胡、宛之利,南 资巴、蜀之饶,转关东之粟,而收山西之宝,长羁利策,横制宇宙。今则不然,燕、 代迫匈奴,巴、陇婴吐蕃,西老千里赢粮,北丁十五乘塞,岁月奔命,秦之首尾不完,所余独三辅间耳。顷遭荒馑,百姓荐饥,薄河而右,惟有赤地;循陇以北,不逢青草。父兄转徙,妻子流离。赖天悔祸,去年薄稔,羸耗之余,几不沉命。然流亡未还,白骨纵横,阡陌无主,至于蓄积,犹可哀伤。陛下以先帝遗意,方大驾长驱,按节西京,千乘万骑,何从仰给?山陵穿复,必资徒役,率癯弊之众,兴数万之军,调发近畿,督抶稚老,铲山辇石,驱以就功,春作无时,何望有秋?雕氓遗噍,再罹艰苦,有不堪其困,则逸为盗贼,揭梃叫呼,可不深图哉!
且天子以四海为家,舜葬苍梧,禹葬会稽,岂爱夷裔而鄙中国耶?示无外也。 周平王、汉光武都洛,而山陵寝庙并在西土者,实以时有不可,故遗小存大,去祸取福也。今景山崇秀,北对嵩、邙,右眄汝、海,祝融、太昊之故墟在焉。园陵之美,复何以加?且太原廥巨万之仓,洛口储天下之粟,乃欲舍而不顾,傥鼠窃狗盗, 西入陕郊,东犯虎牢。取敖仓一抔粟,陛下何与遏之?(《新唐书·陈子昂传》)
此文有如战国苏秦之赋,古朴雄壮,如蛇蜿蜒,武则天一看,刹时亮眼了。
西汉初期,刘邦打败项羽,夺得天下,当时天下洛阳为天下最富,而长安极为落魄不堪,于是刘邦就想定都洛阳。时齐国戍卒娄敬随军西去守边,他听闻刘邦要定都洛阳,脑门一拍,即刻拜托军中长官老乡举荐他去见刘邦。见到刘邦后,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历史及天下地理形势出发,阐述了定都关中长安的种种好处。
当时,汉朝军中从上到下,无人不中意洛阳。刘邦便召张良来问,张良亦从数个方面论证,定都关中长安的确比洛阳好。帝师张良如此肯定娄敬,刘邦便决定依娄敬之计迁都长安,创造了一个有着四百年历史的辉煌汉朝。
而贫贱出身的娄敬因为迁都有功,被赐姓为刘,摇身一变成为诸侯。
去年山间悟道,陈子昂似乎明白了一件事,在这样的一个处处机会的时代,非权贵之门想要快速出人头地,须要有战国秦汉之纵横家之志,一旦习得屠龙之术,天下之大,何恐人生不富贵?
于是,他如当初娄敬游说刘邦一样上书游说武则天。
兵家重势,汉唐以来,天下定都,无不以关中为荣。可陈子昂纵论历史,横述形势,再发世情,得出一个让武则天不得不佩服的结论:关中不再是那个汉朝关中,长安不再是那个汉朝长安,关陇之地荒芜不堪,长年发生饥荒,输粮不便,不再适合营造陵地。而东都洛阳环境优美,运粮方便,为天下之盛,可造陵墓。
须不知陈子昂此计一出,竟然不小心的跟武则天想到一块去了。
陈子昂考中进士科的这年,恰是武则天废帝改元的第一年。武则天是庶族出身,关陇之地向来都是豪族聚集之地。而洛阳恰是她的根据地,如果唐高宗能够于洛阳安葬,那么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深耕洛阳。而洛阳处天下之要,向西可以扼关陇贵族,向东可以制天下叛兵,岂不是一举两得之计?
武则天决定会会这个奇谋大策的才子陈子昂。
此次会面,差强人意。《新唐书·陈子昂传》载道:“子昂貌柔野,少威仪,而占对慷慨,擢麟台正字。”
《新唐书》说陈子昂面貌温顺古朴,缺少威仪,说的还算文雅,现代人可能听不出弦外之音。陈子昂好友卢藏用在《陈氏别传》里就说得很明白,直说陈子昂状貌丑陋,身材短小(“貌寝寡援”)。
孔子说,为人做事,德才兼备最为理想。君不知,古代为官,才貌兼备才是最佳人选。
所谓才貌兼备,指的就是“身、言、书、判”。身,指的就是要长得端正魁梧,因为这样才会有官威;言,就是说话要利索,表达要清楚,富有条理;书,就是书法要工整漂亮;判,指的就是对案件或时事要有分析判断能力。这四个条件,在古代任何朝代选官都是极为重要的。尽管说陈子昂已经考上进士科,不料,纵他身怀鬼谷纵横之术,可惜外表长相让他的仕途大打折扣。
西汉司马相如尽管他有些口吃,但是他长得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所以汉武帝看到他以后不禁龙颜大悦,极为宠幸,大力提拔。可惜呀可惜,陈子昂有司马相如之才,却没有司马相如之貌,天意弄人哪!
还好的是,陈子昂凭出色口才弥补缺点,得了个麟台正字的官职。
麟台正字,即旧称秘书省正字,正九品下,掌刊正文字,武则天改秘书省为麟台,所以得此称。
一道书奏,一次召见,换来一次连升两级的仕途。至少,陈子昂不亏本。
3
武则天于金华殿召见,陈子昂一语惊座,名动天下。之后,武则天再次召见,赐纸笔,陈子昂撰《上军国利害事三条》呈现。纵横之术,兵家之言,似乎都是陈子昂的拿手好戏。然天生陈子昂,降于大唐盛土,岂仅是为军国政治而生?
不久,陈子昂再发奇言,一扫初唐文坛秽气,应合其文学担当的使命。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
廖廖数十余言,不亚于陈子昂的文学革命宣言。此中意义,非同小可。
初唐诗坛以王绩以来,胸有大志之才子毕生都在倾尽气力跟宫体诗决一高低。然而,王绩高举陶渊明旗帜进攻宫体诗时,其只有实践而无理论;等到初唐四杰亮剑江湖时,杨炯于《王勃集序》亮出他们的文学革新主张,并付之实践。可事实说明,初唐四杰之诗歌仍然洗不尽宫体习气,连杨炯也摆脱不出其宫廷诗人的命运。
唯有陈子昂,其既有文学革命主张,亦有彻底的文学实践,其所作所为,在初唐的诗歌江湖里绝对是空前的。在陈子昂看来,文章之道在汉魏之后已经不见,由今算来五百年有矣。而所谓文章之道,就是被古人所津津乐道的《诗经》之兴寄,汉魏之建安风骨及随后的正始之音。
中国古典诗歌自《诗经》以来,都在遵守着一个不变的文学大道:诗以言志。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歌之所以为诗歌是一定要有感而发,为表达思想感情而生,而“兴寄”则是表达心声的重要手法。此中 “兴”,正如朱熹所说的:“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再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然汉魏之后,齐梁以来,诗歌都在做表面功夫,刻意追求辞句的彩丽繁复,而忽略了最本质最传统最实用的“兴寄”。此种丢西瓜捡芝麻,舍本求末之术,不亚于是买椟还珠的笑话。
那何为汉魏风骨?所谓汉魏风骨,即建安风骨和正始之音的总称。
“建安”即汉献帝的年号。
东汉末年,建安时期,汉朝气数已尽,汉献帝已成曹操手里操纵的傀儡。当是时,天下混乱,诸侯争霸,民不聊生,而以曹操、曹丕、曹植等三曹和以孔融等建安七子为代表的人,其文学无不发出强烈的干预政治,为时事而做的刚健雄阔、慷慨悲凉之声音。
回首建安时,君不见,面对人生短暂,曹操于《短歌行》里发出英雄慷慨之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面对诸侯兴乱,民贱如蚁,尸横遍野,曹操又于《嵩里行》悲怆吟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公子哥出身的曹植胸中亦豪情万丈,在《白马篇》中发出了积极进取的刚健强音:“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即使是儒生出身之孔融,亦在《杂诗》里吟唱年华易逝,渴望建功立业之心:“管仲小囚臣,独能建功祚。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
时代不幸,汉朝巨崩,社稷生死存亡之际,汉魏君臣从未逃避,而是选择了惜时进取,大济苍生,渴望以丰功伟绩辞谢青史。此中伟丈夫精神,古今以来,谁不膺服?而他们壮阔辽远之志向,刚键勃发之精神感发世人,传于后人,念念不忘,于是称之为“建安风骨”。
“正始”即三国时魏国曹魏废帝齐王曹芳的年号。
当是时,曹室衰微,权臣司马懿迅速崛起,于是一场司马氏和曹氏的明争暗斗就起展开。在昏暗残暴的政治面前,诸多士子被裹胁无法脱身。为了在政治夹缝中生存,他们消极反抗,崇尚老庄,不理世事,溺于清谈。这是危机时代知识分子被迫做出的选择。在人若草末随风飘忽的时代命运面前,以阮籍与嵇康为代表的诗人委婉痛诉其于黑暗社会和虚伪礼法背景下的彷徨苦闷,孤独无依的痛苦情愫,其中数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最为著名。
听听阮籍夜不能寐的痛苦与绝望:“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咏怀诗其一》)
再看看司马氏的残暴:“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咏怀诗其三》)
东汉末年,建安七子之一的孔融不顾曹操脾气,大骂出口,结果被曹操所杀。前有孔融之戒,阮籍面对司马氏时不得不忍气吞声,以比兴手法把司马氏比作秋风和严霜,把曹魏政权比作憔悴的桃李寄托衰情。
由以上可见,汉魏风骨就是建安时期诗歌发出的强劲有力的富于进取的时代精神,和正始时期知识分子为避祸全身所不得不兴我所寄抒我所情的集合。然而,汉魏风骨之精神竟然没有传于晋宋两朝,以至齐梁以来,南方政权因为长江天堑的庇护,偏安一隅,进取精神已荡然无存,朝廷之上下,消解了一切的国家社会梦想,集体退回内心,全力关注内心那个充满世俗艳情的小世界。
由此看,齐梁宫体诗之流行,也不是偶然的。
因为感情无力,齐梁的诗歌便以雕章琢句为荣,抛掉了古典诗歌言志的传统,反而颠倒成为文造情的尴尬境地。为文造情,这是文章大道之所忌,更是陈子昂所痛恨齐梁诗歌怒其不争的源头。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为文与做人是一个道理,如果诗歌形式之“文”胜过思想情感之“质”,那未免浮夸虚伪。齐梁以来的诗歌则是文胜于质,犹如披着华丽衣服而内心丢失灵魂一般,毫无生命力可言。陈子昂以身作践,提倡汉魏风骨及兴寄入诗的理论原则,并创作《感遇诗三十八首》等优秀诗篇,拯救诗歌灵魂于繁杂华丽之辞句之中,彻底终结宫体诗的绮靡陋习,其文学成就在近百年的初唐历史上达到了一个顶峰!
他的才气勇气及高度,唯等盛唐的李白杜甫来越超。
4
永昌元年(689),陈子昂三十一岁。
这年,是陈子昂人生的第二次分野。其命运如河流不小心用力一拐,竟朝着自己意想不到的方向流去。
是年,武则天再次召见,使其论朝廷政要大事。退朝后,陈子昂前后撰《答制问条八条》和《上益国事》。
恰好,是年秩满,经考核后被提拔为右卫胄曹参军。右卫胄曹参军,从八品下,五年时间,陈子昂一下跳升两级,着实有些意外。
或许是受了召见的刺激,陈子昂又一口气连撰两道奏书,分别是《谏刑书》和《申宗人冤狱书》。
此举上书,陈子昂不是为了讨好,更不是为了邀功,而是别有深意。
武则天临朝称制,把李氏宗室和贵族门阀通通得罪,于是才有了李敬业的扬州起义。武则天知道自己跟这帮人已经水火不容,然而为防止他人图已,不得不想出对策来对付他们。
于是,武则天就想到了盛开告密之门的绝招。
武则天下诏,凡是告密者,举报属实即可除官,如果不属实,也不追究,更不会治罪。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啊。诏书一出,天下蜂拥。而朝廷酷吏淫刑滥杀,一时皇宫内外笼罩着一种黑色恐怖,人人自危,大臣连上朝相见都莫敢交言。
陈子昂豪侠义气,何时见过如此残酷刑罚?
在上《谏刑书》之前的一年已经上过一道《谏用刑书》。在《谏用刑书》里,陈子昂描绘了武则天兴狱问罪以来触目惊心的景象:“睚䀝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使者推捕,冠盖如云。”
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在武则天兴起的告密风气之下,李氏宗室诸王相继被诛,几乎殆尽。于是,陈子昂受到武则天的召见后,在《答制问条八条》里旗帜鲜明地提出:“宜缓刑崇德,息兵革,省赋役,抚慰宗室,各使自安。”在《申宗人冤狱书》里他又提出任贤信贤,安人保和,反对酷吏淫刑,诬陷无辜。
陈子昂辞直意切,武则天心里会怎样想?
《新唐书·陈子昂传》寥寥数语便说出了结果:“虽数召见问政事,论亦详切,故奏闻辄罢。”
你说你的,我做我的,听过就罢了。这就是武则天的态度。
在武则天看来,陈子昂只顾替李氏宗室说话,问题是你考虑过我武则天的感受吗?如果我不除李氏宗室,李氏宗室就必要除我,你死我活,两不相让,别无选择。文人终究是文人,仅有情怀毫无政治斗争经验,又怎能安邦治国?
不过,陈子昂无论怎么慷慨陈辞,武则天似乎还不怎么讨厌他,甚至还觉得他有那么点小可爱。
因为不久,陈子昂又上一道奏书,让武则天看了都不由喜上眉梢了。
此奏名字叫《上大周受命颂表》,时间是在周天授元年(690)。
这年,武则天已经不再满足什么临朝称制了。僧法明等僧人献媚说她是“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弥勒佛,那可是众生的救世主;阎浮提主,即为人世之主。武则天一听,心中大悦,认为时机已到,便改国号为周,大赦天下,又改元,号称天授。
这岂是天授?在唐朝李氏宗室及门阀贵族看来,武则天这是赤裸裸的篡权。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武则天为了加强她的合法正统地位,须她的北门学士等人撰写文章她欢呼喝彩。陈子昂不是北门学士,他是当时大唐最有才气的大诗人,如此之人主动给武则天上颂,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地拥护武则天,让帝家心里怎么不心花怒放?
武则天对陈子昂有知遇之恩,陈子昂给她上颂书也无可厚非。他是得武则天的欢心了,可在武三思的眼里,陈子昂就是一根扎肉之刺,得须拔掉。
陈子昂怎么跟武三思交上手了?
陈子昂并不知道,他给武则天连上《答制问条八条》等四道奏书时,犹如四大重锤,每一重锤都砸在了武三思的饭碗上。
武三思是武则天之侄子,以阿谀谄媚之术发家,武则天下诏兴告密之风时,其豢养的“五狗”四处打击李唐宗室,以灭宗室为计,武三思以此邀功之一,武则天称帝时,终封梁王,食邑一千户。
天下诸多宗室的冤狱是由武三思制造的,而陈子昂竟连连上书说要安抚宗室,刑德为宽,请问如果武则天停止告密兴狱,那么武三思还能继续兴风作浪么?陈子昂此举不亚于砸了武三思的升官发财的饭碗。
陈子昂就被武三思盯上了。
武则天正沉浸于陈子昂的上颂表快感之中,当然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天授二年(691),陈子昂再次上疏,向武则天大声疾呼,大唐酷吏纵横,告密如雨纷纷扬扬,皆是虚多实少,如果纵容此风蔓延,奸凶恶徒恐怕要趁虚而入离间君臣,长而久之那不是成了社稷之祸么?
不解武则天者,陈子昂也。什么酷吏纵横此风不可长,武则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天下不乱,风浪不兴,她武则天怎么能够乱中坐稳江山,挥斥群臣,拿捏天下?所以陈子昂上书以后,武则天根本就不听,仍然借酷吏纵横之事继续清洗权贵。当然,为了安抚陈子昂等耿介之臣,武则天又借机诛杀酷吏索元礼,把大酷史周兴流放。
一边杀人,一边安抚,借力打力,可谓高明至极。
陈子昂激昂愤慨的情绪是稍稍被安抚了下去,然而他的那句所谓奸凶恶徒趁机离间群臣的话,再次刺激了武三思。
天下最大的奸凶与恶徒是谁?陈子昂此意不言自明。
看来,必须要陈子昂点颜色看看了。
天授三年(692),陈子昂因继母去世解官返乡守丧。两年后,期满除服,返回东都洛阳,官升一级,擢右拾遗。
看似是欢喜之事,陈子昂却不知道自己已踩到了敌手的痛处。
曾记否,诗坛前辈骆宾王曾经被拔举到侍御史一职,可才上位不久就被人诬告入狱,让本来要一展拳脚的骆宾王跌落深坑,从此郁郁寡欢。
如今,陈子昂似乎又重复骆宾王的悲剧。
右拾遗,掌供奉讽谏,大事廷议,小则上封事。如此看来,这职务太适合陈子昂了。
合适是合适了,可有些人就不高兴了。
当年,骆宾王为什么才当上侍御史就被人弄进监狱呢?那是奸徒恐惧的结果。骆宾王逢事必说,逢人必怼,上到军政国事,小到冤枉讼案,能想到的都必上奏横插一脚。其耿介之精神,当然不容于奸党,于是被人设计,告别官场。
当年,尽管骆宾王文场名大,然而武则天似乎对他并不上心,等到骆宾王檄文一出,她才惊叹骆宾王之文才。武则天尚不上心的骆宾王都敢说敢做,让奸徒之辈坐立不安,如今多次被武则天召见的陈子昂坐上右拾遗一职,那武三思等人又怎么不惊慌恐惧?
不久,陈子昂坐逆党陷狱。
终于出手了。
武三思要整倒陈子昂,这个所谓的“坐逆党陷狱”太适合不过了。当是时,武则天打击政敌范围之广,令天下毛骨悚然。从李唐宗族一直到朝廷权贵,再到门阀世族,凡是被怀疑对象,宁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陈子昂性情豪迈,与天下权贵文士交游甚广,他要被某人牵连,那是太正常不过了。
奇怪的是陈子昂陷狱一事,《旧唐书》和《新唐书》皆不提,连陈子昂好友卢藏用在写《陈氏别传》时也没提到,甚至是陈子昂的墓志铭也没点到。
一年半后,陈子昂出狱,上《谢免罪表》。他战战兢兢地写道:“臣巴蜀微贱,名教未闻,陛下降非常之恩,加不次之命,拔臣草野,谬齿衣冠,臣私门祖宗,幽显荣庆,岂止微臣一身而已!臣宜肃恭名节,上答圣恩,不图误识凶人,坐缘逆党,论臣罪累,死有馀辜,肝脑涂地,不足塞责。陛下宏慈育之典,宽再宥之刑,矜臣草莱,悯臣愚昧,特恕万死,赐以再生。身首获全,已是非分,官服具在,臣何敢安?”
经此一役,陈子昂尽管官复原职,但他已似惊弓之鸟,居职不乐,决定离开长安避一避。为此,他在《谢免罪表》里主动要求随军出塞:“臣伏见西有未宾之虏,北有逆命之戎,尚稽天诛,未息边戌。臣请束身塞上,奋命贼庭,效一卒之力,答再生之施,庶陛下威命,绥服荒夷,愚臣罪戾,时补万一。若臣获死锋镝,为厉犬羊,古人结草,实臣恳愿。不胜大造再生荷戴之至。”
万岁登封元年(696),九月,陈子昂以参谋身份随军出塞。
命运如此捉弄,陈子昂跟随的这支队伍竟是同州刺史右武威卫大将军建安王武攸宜。
武攸宜,武士彟的哥哥武士让的孙子,武则天的侄子。
当时,营州契丹部落、松漠都督李尽忠跟归诚州州长孙万荣,聚众起兵叛变,一举攻陷营州。八月,唐朝北征军将领曹仁师、张玄遇等于峡石谷跟契丹军会战,北征军大败。一个月后,武则天再次征发大军,以武攸宜为大将军讨伐契丹。
武则天此次为讨伐契丹,不惜加大筹码,赦免囚犯,出钱赎官民家奴,发配军中。此计一出,陈子昂就果断上书。他认为武则天出此策略,只为一时救急,不是什么好办法。因为囚犯和家奴没有作战经验,上了战场自然作用不大。叛变的契丹不过是小丑一枚,苟且不了多久,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陈子昂上书后,武则天不为所动。在武则天看来,契丹不仅是小丑,更是可怕的恶魔,一个月前连北征军都被契丹打得落花流水,如果再不征发囚犯等人,仅靠正规军岂是契丹的对手?
果然,武攸宜大军才进驻渔阳,前方就传来不好的消息。清边道总管王孝杰、副总司令苏宏晕晖等人,率军十七万于东硖石谷跟契丹部落孙万荣会战,王孝杰大败,阵亡。
噩耗传来,举军震惊,武攸宜更是不知所措。
陈子昂见武攸宜头脑简单胸无大略,毅然献计道:“陛下将全国的兵力交给您统领,安危成败就此于今天一举,您怎么可以漫不经心犹豫不决?现在大王您还不立法制,如同儿戏。请您审量将领的智愚,士卒的勇怯,根据敌我之众寡,以此之长击敌之短,才可洗刷先头部队败阵之耻。”
陈子昂鼓动一番后,对武攸宜亮出了自己制敌之法,昂声说道:“如果大王您听从我的意见,不如从部队出分出一万精锐,先头攻击,如此,契丹小丑,指日可破。”
陈子昂向来说话意切率直,不留情面。须不知,武攸宜不是武则天。武则天能容人,武攸宜只会算计人。陈子昂激昂之辞不仅没有打动武攸宜,且严重地刺激了武攸宜那颗小小的宇宙。什么不立法制,如同儿戏?到底你是大将军还是我是大将军?什么分出一万精锐为先头攻击,契丹指日可破,王孝杰等人十七万都送入人家的虎口了,我再分一万精锐,又能拔掉契丹的虎牙?
文人之见,幼稚至极!
武攸宜强忍心中怒火,对陈子昂的谋策置之不理。
陈子昂随军出塞是要建功立业的,不是出来吹吹凉风看看风景混日子的,况且他还是近侍参谋,献谋言计是职责所在。他见武攸宜不接纳自己的计策,没过几日,再次急切进计。不料,他此举彻底激怒了武攸宜,干脆改任他为代理军曹,掌书记,免得他吱吱歪歪,以清耳根。
瞬间,陈子昂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进言。
这恐怕是陈子昂人生当中最尴尬的时刻。从武则天到武攸宜,都没把他这个所谓儒者文士之话听到心里,既然这样,他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失意与幽愤之情让他不能自已,登蓟北楼,流涕而歌。
登幽州台歌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所主张的建安风骨之慷慨之声,《诗经》之兴寄,全都在这首诗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
幽州台,即黄金台,又称蓟北楼。此中黄金台,在遥远的战国时代曾是燕昭王招贤纳士的地方。燕昭王上位之前,燕国被齐国攻破,百业俱废。时燕昭王在韩国当人质,赵武灵王将他护送回燕国接位后,他励精图治,高筑黄金台招揽天下贤士。时各国才士闻听燕昭王爱贤敬贤,纷纷前来投奔,这其中有著名的阴阳五行家邹衍及名将乐毅。燕昭王将军国大权交给乐毅,乐毅经过二十八年努力奋斗,终于振兴燕国,举兵伐齐,一洗当初齐破燕国之耻。
此时,陈子昂登高而望,前不见燕昭王招贤纳士之盛兴,后不见当今之明主。前后两茫茫,孤独失志,让人何不痛哭流涕?
在泪眼朦胧之中,失意绝望的陈子昂看破世事,洞穿武氏家族。既然这个武则天的大唐不能容他的才华识见,他又何必自做多情的苦缠烂磨?
武攸宜率军回京后,陈子昂果断上书,以父亲年老需要陪护为名请求罢职归侍。得到武则天同意后,陈子昂离开洛阳,返归故里。
他跟武则天的君臣情义,到此一刀两断。
这是一种决别亦是一种决裂。当陈子昂以巨大的勇气做出如此痛苦决断后,却不知道一场巨大的折磨正在等待着他。
陈子昂远离庙堂后,寡居射洪西山,营造茅屋数十间,种树采药以自养。闲居之时,他突然想到了要修史,准备写一部自孝武帝自唐代的史书,称之为《后史记》。
消息传出,有人坐立不安了。
武三思曾经监修国史,当然知道修史之利害。陈子昂跟武三思不是一路人,而他主张私修国史,还美名其曰《后史记》,一旦此书出来,那武三思等武氏曾经做过的那些丑事,不是被载入其中被千秋万世臭骂不已?
必须将陈子昂这个可怕的行动扼杀于未成之际,不然后果不可开交。
况且,陈子昂登蓟北楼而作《登幽州台歌》已传遍天下,天下无人不知其不得志抑郁之心志。而此诗于武三思及武攸宜来说,不亚于是一纸宣战书。于是,一场以武三思为主的武氏家族跟陈子昂个人之间的暗战开始了。
先是,陈子昂老家射洪县县令段简,有事没事就前来找陈子昂父亲的碴,屡次诲辱陈元敬。对于陈氏家族来说,这是史无仅有的。陈氏家族为当地豪族,远近归之,况且陈子昂在京为官多年,多次被武则天召见。尽管陈子昂告老还乡,但武则天还是给他优待,留职取俸。仅此,足可让梓州豪杰州吏忌惮三分。
而小小的县令段简,竟然胆敢跟一方豪杰陈元敬叫板,跟曾经在京为官多年的陈子昂翻脸,说明什么?
其背后肯定有人撑腰。
数天下之大,能够跟陈子昂过不去的人,唯有武三思和武攸宜等武氏家族了。
跟谁斗都可以,偏偏是武三思和武攸宜。顿时,陈子昂有一股不祥之感,自觉无力跟武三思等人打这场代理人战争了。
或许是经不住段简摧辱,曾经豪侠之客陈元敬终咽气去世。段简非但不罢休,反而变本加厉,对陈子昂穷追猛打,敲诈钱财。陈子昂天真的认为段简可能仅是贪他陈家财富,于是派人给段简送二十万钱,企图花钱消灾。不料,钱送出后,段简仍然不罢不休,甚至诬告陈子昂,以莫须有罪名将他抓进牢狱。
陈子昂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生之恐惧与绝望。
曾经,他只身东入长安洛阳,历抵京都权贵,于殿前慷慨激昂,让武后对他刮目相看。如今身陷身陷囹圄,终于彻底领略到大唐酷吏的厉害。如果说之前坐的那一年半的牢仅是武三思给他点颜色教训,那么今天远离京都,音讯不通武则天,武三思等还会有所顾忌放他一马么?
陈子昂本来身体向来羸弱,加之父亲初丧,身心衰毁,气力不接,恐不能保全性命了。于是,他在狱中给自己算了一卦。
封成,竟然是凶卦。
绝望的陈子昂仰头哭号:“天命不佑,吾其死矣!”
陈子昂的天其实就是武则天。梓州京都,两地遥遥,武则天无心保他,他除了一死了之,还有出路么?
陈子昂当即气绝,年仅四十二。
悲乎!象以有齿而卒焚其身,古来材大或难为用。陈子昂才大志大,豪迈慷慨,赢得了诗歌,却输掉了政治,渴望鸿图万里,不料却死于酷吏之手。这,难道不就是陈子昂死前所卦的天命不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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