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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前买过纸质书，因为翻译问题，最多读至达内第一次受审的部分便难以为继。除了那段著名的“最好最坏”句式，大段大段的高谈阔论简直莫名其妙；对人物服饰和动作的精细描写乏味至极；角色登场犹如走马观花，邮差、银行家、小姐、囚犯、掘墓人，一段大难不死的剧情戛然而止，转眼一蹦五年后，先来一出味同嚼蜡的家庭剧，然后斜刺里杀入一场开庭受审的戏份，内容跳脱得好比天女散花，读之不得要领。基于这些原因，《双城记》的开篇反复啃了不下五遍，最终放弃，束之高阁。这一晃，同样五六年过去。

然而反复咀嚼也有收获，有两段文字给予我难以磨灭的印象。一段是小说开头“红酒洒街”的描写，居民像牲畜一样吮吸泥坑中的酒水，啃咬浸泡过红酒的木块，将一桶红酒瓜分殆尽，读来触目惊心。另一段在结尾处——我不耐烦再读开头，直接看结尾，一个叫卡顿的男子牵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从容迈上断头台，场景令人动容。凭借这一邪一正两段描写，即使翻译糟糕，也难掩大师功力。

最近，啃完《白鲸》，有了重读《双城记》的信心和勇气，特意上豆瓣查了高分译本，对照微信读书现有书籍，选中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的版本。甫一尝试，便一泻千里，一通到底，读完不禁掩卷赞叹：真是一部杰作啊！

《双城记》的伏笔是一绝，有《红楼梦》“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意思。譬如小说前半部里，马奈特医生提到，自己在狱中有一段时间内心充满仇恨，到小说后半部，顺理成章地引出马奈特医生在狱中写下的一封控诉书，成为定罪女婿的关键证据。又譬如，普洛斯小姐多次提到自己有个弟弟；痴情的卡顿向马奈特小姐信誓旦旦地许下为之献身的诺言；洛瑞先生的跟班杰里是一个掘墓人。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描写，初读以为是替小说增色的一种补充，然而临近结局时，这几处不起眼的伏笔骤然汹涌，在关键时刻交汇在一起，产生剧烈的连锁反应，彻底改变剧情走向。原来囚禁达内的监狱的看守，正是普洛斯小姐的神秘弟弟（这个人在达内第一次受审，以及德法日夫妇的酒店里各出现一次）。卡顿与弟弟对质，遭到百般抵赖，结果一旁的那位掘墓人因其职业原因，出人意料地成为一个关键证人，迫使弟弟乖乖就范。至于卡顿的誓言，更是引导了他眼下和之后的行为。我在回味中幡然醒悟，小说主题升华的种子，早在卡顿绝望地告白时就已经埋下。

狄更斯不仅擅于铺设伏笔，还拥有超强的角色把控能力。他几乎为每个角色安排了结局。例如男主角达内的管家加内尔，正是他寄去的求救信，导致达内身陷囹圄。如此一个扎眼角色，在随后五章的篇幅里再未出现，就在我以为作者已经将此人遗忘，达内第二次受审时，他才重新登场，且被当庭释放。又像掘墓人杰里的妻子，她因丈夫的恐吓，不得不终止虔诚的祈祷活动，内心痛苦无比。小说临近结尾，突然插入一段杰里的自白，表示只要安然回国，便不再阻挠妻子，而且本人也有了信教的趋向，正式为前文的家务事划下句点。

本书所有角色里，德法日太太是最生动的反派角色，具有极其深刻的复杂性。以法国大革命为分水岭。革命发生前，她是一位斗士，勇敢无畏、足智多谋，革命发生后，她化身恶魔，阴险狡诈、冷酷无情。她的恨意好比滔天洪水，要吞噬一切敢于阻拦她的人，就连善良的马奈特医生一家也不放过。作者深度挖掘，从她的灵魂深处提炼出那份熊熊燃烧的恨意，再次加工，通过一段父辈的恩怨情仇，使其从国家层面的阶级对立，变成更加刻骨铭心的私人仇恨。一旦知悉内幕，我明白德法日太太早已被仇恨蒙蔽双眼，无任何转圜余地，即便跨越百年时光，那份怨恨依然透过手机屏幕，散发着扑面的炙热。最终，她遭到反噬，死在自己的枪下。

同鲜活的德法日夫人相比，另一个女性角色马奈特小姐就显得逊色许多。从头至尾，她都以温柔贤淑的形象示人，好像一个精致易碎的花瓶。她从未参与任何重大行动。解救马奈特先生的是洛瑞先生和德法日夫妇。第一次解救达内的是斯特里弗和卡顿，她本人还差点成为定罪达内的证人，第二次以及第三次解救达内的是她身边的男人们。她能做的，只有悲伤过度的晕倒、瘫软地靠在爱人的肩头，以及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无助地盯着你，这个人物甚至还没有泼辣的普洛斯小姐来得可爱。或许狄更斯也察觉到这个角色的苍白，便尽力夸大她的美貌、性情和对爱情的忠贞，同时极力渲染她对饱受监禁之苦的老父的康复作用，但是说真的，没有这个女儿，马奈特医生就康复不了吗？时光可是能抹平一切伤痛的良药。归根结底，马奈特小姐的最大作用是赋予卡顿牺牲自己这一行为的正当性，还有比为爱牺牲更名正言顺的动机吗？再经由狄更斯的妙笔生花，将卡顿的牺牲拔高到让人仰望的程度，当马奈特医生一行匆匆逃亡时，狄更斯再没费半点笔墨刻画马奈特小姐，她不过是卡顿救赎之路上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看完《双城记》，强烈期待狄更斯的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