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鳞翔羽志》第二十二回 泛轻舟迎风闻悲曲 访仙观临别遇故人
又行得一时,那船离了大湖,往东转入一处水湾,初时两岸只距里许,往里渐宽、有四五里之阔。石羽往北边望去,隐约可见岳州城楼;再看南岸,却是一片高不过三十丈的青色山丘,山水相接处尚有几处平地缓坡,百余座房屋零星散落其间,数十条船只各沿水岸泊住。不须解说,石羽自知这里便是洞庭帮总舵所在龙山湾了。登到岸上,沈乔松将此处风物人情演说一番后便引着石、谢二人入客房歇息,而后告辞自去处置帮务,不须细说。
天色渐渐暗下。沈乔松邀石羽用了晚饭,各自散去。石羽回到房中,念着杨自闻久久不归,不免有些担心。正烦乱之时,忽听门外一声:“石小友是否得惯?”正是杨自闻的声音。石羽开门迎去,见杨、沈二人立在门外,身后并无旁人。石羽问起他在潘府行事,杨自闻道:“不出我等所料,潘将军果真要借我洞庭帮之力拒朗州军于湖上。”
石羽忙问:“杨帮主如何作答?”
杨自闻道:“我不敢回绝,只道须先置备船只兼粮草,凭这个由头先拖得几日时候。其后如何,现下尚无好计。我欲往君山侯岛主处计议,即刻便动身,小友也须去往君山,便可与我同行。”
石羽抬头往天上望过,疑道:“天色已晚,月光虽明朗,湖上究竟难辨方位。今日还去得成么?”
杨自闻笑道:“小友只管放心。莫说今夜月望,纵是暗夜无光,杨某也是来去自如,洞庭湖水波虽广,却迷不住敝帮子弟。”
石羽知他常年往来湖上,此言必非自矝,便也落了心。片刻后,三人携着谢鳞登上一只乌蓬舫舟,沈乔松又命两个壮汉摇桨,缓缓离了岸。杨自闻本想开动大船,因虑及对岸有潘府兵将监视、叫他知道了恐惹出麻烦,故而改乘这乌篷舫舟,趁夜色悄悄驶出。
只片刻功夫,船已出了龙山湾,开到大湖深处。此刻明月当空,晚风和畅;湖山静谧,人音寂寥。水面因风泛起鳞浪,一轮望月投在湖中,被清波拍散,变作片片粼光。石羽立在船头,见四面波浪横无际涯、远处几处山峰若隐若现,又听足下流水汩汩、兼木桨划波发出哗哗声响,只觉心地虚明、耳目两清,仿佛连日烦恼皆已抛掷身外、伴着流水东去消逝不见。这时忽见杨自闻两颌微张,轻声念出几句诗来。诗曰: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一首念罢,杨自闻续道:“李太白的绝句,虽是记秋夜游乐,也与此际气象相合。可惜眼前并无琼液佳酿,不免辜负良辰美景,当成一憾也。”
石羽闻言宽慰道:“良辰美景生于天地,无穷无尽,造物者所赐也。今日虽失,明日亦可得,实不必耿耿于心。”
杨自闻叹道:“天地自然,万物之始。万物皆天地所生,却有大小之别。大者如山岳沧海之延绵无限,小者如蜉蝣蠛蠓之眇眇冥冥;大者与天地同寿,小者往来于一瞬。人虽万物之灵,但比之山岳沧海又何足道哉?更不须说天地自然之无穷尽也。然而人间机变却居万物之首,其中艰难险恶实难逆料,事发之时若失良机,虽百身未可赎也。尘世遗恨,凡人一生皆不可免。人事之难为,由此可知矣。”
石羽听见这一番话语,知他是因现下危急际遇而生慨叹,当下无言应答。沉思之间,他记起三年前师父谢思玄也曾在黄河道边发出“天意有常、人事难为”之叹,彼时他于人事艰难体会尚浅、并不十分认同,今日回头思量,感触已是大不相同。此刻他想起恩师遭难横死,不免又陷入悲戚,但他历经一番磨砺、心志坚忍远胜常人,很快便因悲发愤,心道:“我必有一日解开真相、手刃凶贼,以慰师父在天之灵。”这须臾之间石羽心绪几番变化,究竟消去颓靡,缓缓道出:“人事难为,却非不可为。事非终了,谁敢妄言成败?若勉力奋斗,则胜负之机多在我手。纵天意作难、不遂我愿,也可无憾了。”
杨自闻听了转头向石羽看过,微微颔首,并不答话。
船上诸人各自沉思、一时无言,四周只有木桨摇曳、清波荡漾之声。静谧之中,忽有一丝管弦之音飘来,初时细微、似有似无,往前行去则声响渐大,里许水程过后已听得真切,其声淡雅清幽、绵绵不绝。石羽循声望去,却并未见着前方有舟楫灯火、更不曾看见人影,自忖道:“听这声音必是洞箫无疑,但吹箫人离此处少说也有五里之远。这箫声传出数里不散,足可见此人内力深厚。不知他是个甚么人物?”正欲发问,却听沈乔松轻声道:“今日月望,玉箫郎君果然又来了。”
石羽听他这话,料知这箫声里应有一番故事,于是问道:“听沈兄之言,似乎识得这位吹箫之人?他每至月望便起箫声么?”
沈乔松笑道:“石老弟见笑了,这玉箫郎君乃是超逸绝伦之士,沈某虽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不敢称结识于他、恐教旁人笑我妄作攀附。但说这箫声,的确是每月十五必至,多年来从未间断。”
杨自闻接话道:“玉箫郎君名号洞庭南北无人不知,小友初到此地,不知道他也不足为怪。”
石羽道:“在下的确未曾听过他,烦杨帮主与我解说解说。”
杨自闻道:“这位玉箫郎君长居岳州城西北百里之桃花山,虽是武林中人,却好作书生扮相,平日皆是独来独往,一身本领高深莫测。岳州人皆知他有两门功夫并称双绝,其一便是吹箫,小友已然见得;另一门却是使剑的功夫。湘楚之地常传他两句诗,可为凭证。”
石羽问道:“哪两句诗?”
杨自闻缓缓念道:“剑气曾邀梅蕊放,箫声常引凤凰来。”
石羽闻言,稍一思索道:“在下虽浅薄,但知箫声一句原是借引东周箫史弄月故事,剑气一句又是甚么说法?”
杨自闻道:“传闻他曾于深秋之日大醉后舞剑,舞到妙处,剑气生出阵阵寒意,叫那庭中梅枝误以为冬日已到,待他舞毕,竟有几处枝头开出白花来。”
石羽听得惊奇,复问道:“当真这般神妙么?”
杨自闻道:“邀梅早放之事旁人未曾见得,但他的剑法的确称得当世无双。”
石羽听了暗忖道:“当世无双?怕是口气大了些。我邙山派枯杨剑法也是剑中绝技,他未必胜得过师父和两位师伯。”
杨自闻见石羽不答,似乎猜出他心思,续道:“小友少年英雄,想必也见过许多剑术名家。杨某闯荡江湖多年,识得的英雄豪杰也算不少,但论剑术,当属这位玉箫郎君为第一,余人皆输他远矣。”转头又问沈乔松道:“沈兄弟以为哪般?”
沈乔松道:“如帮主之言,属下当年有幸一见,至今忆起惟叹服而已。”
石羽这时才相信了几分,道:“这般说来,杨帮主与沈大哥曾与他交过手?”
杨自闻道:“非也,我二人只是看见他与别人交手,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小友不知,前些年这一段大江常有水贼出没,这些贼人横船截江、杀人越货,周边百姓、过往客商皆闻之色变。敝帮做的是水上的营生,难免与这些贼人照面,因此常生争斗,其间亦除去了几伙水贼。有一伙势力最大的,头领名唤林克都,端的是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三年前这林克都数日之内连犯大案,害死几十个无辜百姓,官府亦拿不住他。我与帮中长老计议,决意擒杀这个恶贼,于是领着八十个弟兄摸到他巢穴,但眼前所见却大大出我意料。”
石羽忙问:“杨帮主见着甚么了?”
杨自闻道:“那贼窝竟是无人防备,我疑他有诈,便叫手下弟兄隐伏在暗处,自与沈兄弟并亲信几人往前探去,只见那院里零乱躺着几具死尸,正是林克都手下盗贼,皆是被利剑刺死。我二人心下大疑,再往里去一路皆是死尸,那伙贼人本有四五十个,竟已尽数被杀。进到最里处时,见庭中有四人相对立定,其中一个正是贼首林克都,旁边两人不是江上水贼、却是巴州双煞牛本中、鹿积高,他三人对面一个白衣书生持剑而立,那剑刃早已染成殷红、尚有血滴不住掉落。我二人不知里头是何情势,于是藏在墙后暗里察看。”
石羽又问:“这白衣书生莫非便是玉箫郎君?”
杨自闻道:“不错,正是玉箫郎君。彼时我虽常听他湖上鸣箫,却并未见过他真容,因见这书生腰间系了一竿玉箫,我二人才认出他来。原来他也是听说这伙贼人犯了大恶,特来为民除害。他当真是胆识过人,独身一人便敢闯这龙潭虎窟。”
石羽听了这话,对玉箫郎君佩服不已,又问:“那巴州双煞又是甚么人,为何来助这贼首?”
杨自闻道:“巴州双煞名唤牛本中、鹿积高,他二人原是川蜀之地的好汉,开运年间入山落了草。那牛本中与林克都本是表亲,故而与他常有来往,这一回江上大案想必他二人也脱不了干系。”
石羽接着问道:“后来又如何?”
杨自闻道:“我与沈兄弟探到里院,恰好见着玉箫郎君与这三个贼人决斗。那三个贼人先发动,各持刀剑,一齐往玉箫郎君逼来。他三个皆是好手,若是单打独斗我尚无惧怕,但若三个齐上我决计抵挡不住。彼时我见玉箫郎君被这三人围住,不免替他担忧。果然初时玉箫郎君只是避让,我以为他落了下风、几欲出手相助,却见那三个贼人总也伤不到他,方才放下心来。十余招后,玉箫郎君终于发招进攻,几剑出手,那三个贼人竟无分毫招架之力,眨眼之间全都被他刺死。”
石羽惊道:“这便死了么?他使了几招剑式?”
杨自闻道:“只用了三招,一招一个,三个贼人皆倒地断了气。嘿嘿,只怕还是因他三个各占一处,平白教那玉箫郎君多费了两招。”
石羽闻言大为震动,暗忖道:“依杨帮主所讲,这三个贼人武功皆是不弱、我也未必胜得过任一个,但这玉箫郎君一招便取他性命,武林中谁还有这等本事?”他将各门派高手数了一遍,只想到鲲鹏帮帮主孟圣全和百仁圣手李仲景两个,或许害死盘龙子的凶手也可算上,最多不过三人而已。 这般心思上来,他对玉箫郎君的武功再无疑心,又听得他惩恶除害之侠骨仁心,心里已是十分敬服。
杨自闻续道:“玉箫郎君既已杀尽贼人,便唤我二人出来相见,原来他耳目极是敏锐、早已觉察墙外有人藏身。我上前讲明缘由,他只是朗声一笑,答礼后便飘然离去。我本欲邀他作客,却终未如愿,倒是这湖上箫声我已听过许多回了。”
石羽静听一时,觉着这箫声虽是清丽,然曲中实有起伏,时急时缓、有扬有抑,和畅里暗伏几分阴郁、幽雅中透着些许悲戚,似在演说一番入心往事。一晌后石羽方道:“谢太傅评桓子野之好乐,谓其一往有深情。玉箫郎君想必也是个有情之人罢,不然怎吹得出如此触动人心的曲子?只是不知他曲中有甚么故事?”
杨自闻道:“这曲中故事,旁人本难知晓。侯岛主倒是与他有过几回交道,我却不曾听他说起。”沉思一晌又叹道:“钱仲文有诗云: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仙音既出,闻者皆叹。然曲中真意,惟有吹箫人自知而已。旁人若不知他所历悲欢,如何解得其中滋味?但鸣曲之人自有故事,听曲之人又何尝未有?闻者虽无相类经受,也未必不曾触动本心。冯夷不解湘妃情深,故而癫狂自舞;屈子情思虽与湘妃不一,然其闻瑟之哀不可谓不深。情不必拘于形,凡用情者即是曲中人矣。”
石羽听见这话,知他心系本帮事业,现下洞庭帮前途险阻、吉凶难测,才令他发出这一番慨叹。沉思之间,石羽想起自己身负奇冤、颠沛流离之近状,不免生出几丝悲凉,心思渐渐变得沉重。不知觉间他亦成了曲中之人。
船上又是一阵默然,那箫声尚未歇止,仍是绵绵不绝地传来,环绕这乌蓬舫舟飘荡不散。石羽已陷入蒙冤受难的悲戚之中,听着箫声,只觉湖面清风也变得凄凉起来。船上诸人再无言语、各自沉思。良久,石羽猛地惊醒,不知何时那箫声已然消去,耳中只有水浪汩汩、晚风呼呼。抬头一看,一座烟岛已在眼前;回头望去,远处月光下几座青山隐隐显出轮廓。正是: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既至君山渡口,一干人等泊船登岛。时辰尚不算晚、未至人定,岛上尚有灯火人声未歇,皎皎月光下一片琼楼玉榭粗略可见。 守夜之人见杨自闻来到,忙入内庭通报。不用半刻功夫,里边便有两人疾步前来相迎,走在前边的是个富贵公子打扮,正是君山岛主侯通;其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紧紧跟随,却是侯府管家冯辛,他原是侯通外家叔父,已在侯府管事多年。石羽细看那岛主侯通,见他眉清目秀、循循风雅,一身锦衣绸带,年纪约有三十六七。杨自闻向他二人引见了石羽,各人问礼已毕,侯通将众人请入厅堂。
方入堂中,又有一妇人出来相见,只见她面若芙蓉、有天然标格,年纪不足三十,正是侯通之妻、杨自闻之妹杨蕙绸。杨氏兄妹相见,各自欢喜。主宾入座,石羽禀明来意,侯通道:“今日天时已晚,不便再入观中,小侠与令师弟且先在此地安歇一宿,待明日侯某再与你引见。”石羽谢过,侯通唤来侍仆,吩咐几句,那侍仆便引石羽、谢鳞往客房去了。谢鳞究竟是五岁小儿,在船上时已觉困乏,此刻倦意已浓,一入房中便沉头睡去。石羽心知杨自闻、沈乔松与侯通夫妇必定连夜计议朗、岳二州将生兵戈一事,心里难免牵挂。杨、沈二人念着事体危急、原本不欲他卷入其中,石羽自然也明白二人心意,只好暂且放下此事不问。
第二日大早,石羽醒觉起身,早有一仆人得了冯辛之命来伺候他与谢鳞洗漱,又安排了早膳。琐事已毕,石羽复去拜见侯通,此时已不见了杨自闻与沈乔松,他才知二人昨日连夜赶回龙山湾去了。侯通见他面上有忧虑,以为他是为谢鳞之伤而忧心,宽慰道:“小友不须担忧,霓裳子前辈虽已仙逝,然有朱、凌二位仙子得她真传,只须些许时日,令师弟之伤必可痊愈。”
石羽早前的确是为谢鳞忧心,但自到了君山岛、自料谢鳞性命无虞,已稍稍放下心来,此刻却是心系朗、岳二州兵事兼洞庭帮命途而自生烦恼。他听见侯通关切,应道:“侯岛主恩情,在下万般感激。实不相瞒,我心忧虑却非由此,实因杨帮主曾与我说起岳州城恐生大事、洞庭帮亦难免灾,我受他大恩,却无计助他,心里好生不安。”
侯通道:“小友何必自咎?官府行事,原不为我江湖中人变改,我等不得已堕入险中,只好随机应变、尽力周旋罢了。不瞒小友,不止洞庭帮,我君山岛也已在局中、难以脱出。”
石羽虽已听杨自闻提起他曾为武平节度使王进逵传信一事,但并未想到他亦与将生兵事牵连甚深,此刻听了这话心头一震,道:“侯岛主这话从何说起?”
侯通道:“我虽无意过问王节度与潘将军争端,但洞庭帮已在风浪之中,我为杨帮主姻亲,岂能置身事外?且我与王节度相识已久,他亦有意借我君山宝地以为攻战前方,只暂未明说罢了,一旦事发,我君山岛也难以保全。”说罢又是一阵嗟叹。
石羽听他这话,才知此间事态较他方前所想更加凶险,若当真生起兵事,侯通与杨自闻竟是不得不各站一方、变作仇敌。他心里愈发不安,试问道:“如此说来,侯岛主与杨帮主岂不是……”
侯通点头道:“这一处最叫我忧心。”
石羽又问:“可有良策免得这桩祸事?”
侯通道:“现下并无万全之策。昨夜我四人计议良久,只想出一个主意,尚不知管不管用。”
石羽问:“是甚么主意,可否相告?”
侯通道:“潘将军所以整军经武,只因惧怕王节度发难、欲保全身家性命罢了,倘若王公不复责难、好言安抚,两家和解,自然万事无虞了。”
石羽道:“此计虽好,只怕王节度不肯答应。”
侯通道:“我们四个自然知道这一处,因此想到一个人,或可劝得他转变主意。”
石羽问:“谁人有这个本事?”
侯通道:“此人便是武清节度使周行逢,现今领兵驻于潭州。他与王节度素来友善、常以兄弟相称,或许劝得动他。”
石羽疑道:“这位周节度若肯居中调解,便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他既与王节度恩若兄弟,又如何肯听我们江湖闲人的话?”
侯通道:“这却不必我们几个出面。小友不知,拙荆二兄杨自见正受任潭州军偏将,且已跟随周节度多年,在他面前说得上话。昨夜杨帮主已令沈兄弟驰往潭州会见杨二哥,此刻沈兄弟应已在潭州城下了。”
石羽闻言喜道:“这下便好了,若是这位周节度来相劝,想必王节度也当应允,如此免得一场干戈,不只为我等解脱艰难,亦是朗、岳二州百姓之福。”
侯通道:“正是这个道理。若是他两个当真发起兵事,两州百姓必遭殃及,彼时家业摧毁、亲戚死难者不知将有多少。且岳州军本受王公节制,一朝生起萧墙之乱,只恐引得东边南唐诸军前来攻伐,则我湘楚之地再无宁日矣!马王兄弟阋墙殷鉴不远,如今怎可再生这般祸端?故而昨晚我四人议定当以公家大义、百姓福祉上告周节度,只望他怜我等苦心,劝止这场无由之祸。”
石羽听了这番话,知侯通思虑深远,不禁对他心生敬服,道:“侯岛主所虑极是周到,正该如此!”
一番谈话已毕,石羽唤来谢鳞,由侯通领路往霓裳观拜会观主朱琬。君山岛四围不及十五里,霓裳观虽落在君山岛西南一隅,距离侯府庄院也不过三里路程,片刻之间那道观已在侯、石、谢三人眼前。这道观乃是倚靠崖壁而建,两面背水,地方不过七八十丈,道观东侧是一带青色竹林,沿着湖岸绵延里许。石羽记起侯府院中也种了几处翠竹,只是他昨日夜间未曾看得分明,此刻无意间瞥过,见那翠竹乃是一簇簇分散丛生,皆是细长之属。仔细看去,不由得眼睛一亮,暗暗称奇。原来那竹竿与别处大不相同,并非全然绿色,却有许多褐色斑点散布,两类色彩相嵌,别是一般景致。石羽虽觉新奇,但此刻有要事在身,便也暂且放下不问。
三人行至霓裳观门下停步。院内侍女瞧见了,认得是岛主来访,忙引将进来,至一殿阁前止住,俯身道:“观主便在堂内,请岛主稍候,待婢子前往通报。”甫一转身,忽听屋里传出一清朗女声道:“不知侯岛主光临,未曾远迎,望请恕罪!”话音方落,已有两个女子从里头步出门外、立在他三人面前,两女皆是单髻束发、上覆巾帻、下垂白色长丝,正是个道姑扮相。细看去,正前一个年纪四十有余,形容端正、面目慈和,身覆一袭白衣,恰似个出尘的观音;旁侧一个三十岁上下,生得杏脸桃腮,娥眉娟娟、秋水盈盈,那一面俊秀姿容、窈窕风韵,恰如越溪桥下捧心西子、又似洛川水上凌波宓妃。
侯通见两女出来,拱手行礼道:“侯某冒昧来此,搅扰二位仙子清修,望莫要见怪。”
那年长的道姑正是霓裳观主人朱琬,闻言笑道:“侯岛主言重若此,不怕折杀我也。快请入里边罢。”
众人进入堂内,侯通引石羽与这两个道姑相识,石羽依次行了礼,才知那年轻道姑名唤凌霜枝,与朱琬是一门姊妹,皆是霓裳子夏衡芷座下弟子。入座后,侯通道:“侯某今日来此,实因这位石少侠有事求于朱仙子。我念他一片诚心,故而来作个引见。”
朱琬往石羽身上看过,道:“我长居观中、并不去江湖行走,少侠何以得知我名字?又有何事欲求于我?”
石羽起身,又唤过谢鳞,一齐步至朱琬身前拜倒,道:“在下原是中原人士,因得罪了恶人,遭他陷害,一路避走到了这里。在下性命原不足惜,但小师弟亦被恶人所伤、身中奇毒,旁人皆无计解得,因此不得不冒昧相求,望请朱仙子慈悲、救他性命,在下万死不敢忘此大恩!”他自以为寻得救星,竟忘了谢鳞尚不知自个性命存忧,一口将实情讲了出来。好在此刻已到了霓裳观,且谢鳞也未必全然领会,故而也不算大失。
朱琬起身扶起石羽,道:“少侠不必行此大礼。我虽略通医术,解毒却非我所长,少侠何以料定我可医得好令师弟?”
石羽回道:“实不相瞒,我曾于荆南遇见一位神医,是他荐我来君山岛霓裳观,说只有……只有霓裳子传人才可令他痊愈。”说罢撩起谢鳞衣衫,接道:“仙子请看!”
朱琬见了谢鳞背上赤痕,不禁皱起眉头,尚未答话,却见身旁凌霜枝脸色大变,脱口问道:“这是……聚炎功?少侠遇见的神医莫非是百仁圣手李老先生?”
石羽道:“正是。”
凌霜枝又问:“令师弟是被何人所伤?”
石羽答道:“那恶人名唤霍百修,乃是鲲鹏帮的青龙堂主。”
凌霜枝闻言竟有些失神,自语道:“霍百修?原来他是被这个恶人所伤……”
石羽见她举止非常,大觉诧异,这时听朱琬轻唤一声“师妹”,凌霜枝终于觉察自己失态,忙低头掩口不语。石羽忽然记起百仁圣手李仲景曾与他提及一件往事,道是十二年前有个年轻侠客亦遭聚炎功所伤、被他荐去霓裳观求医,想到这一处他即刻明白了凌霜枝口中的“他”所指为谁,但十二年前霍百修未必有这等功力,或许是孟圣全亲自出手伤那侠客也未可知。一番思索后,石羽试问:“在下与李老先生别过时,他亦曾提起十二年前陈靖和陈大侠的遭遇,但自此后再无他音信。凌仙子想必是见过这位陈大侠的了?”
这话一出,只见凌霜枝面上一怔,嘴唇微动,却终究没发出声音。再看朱琬与侯通,也是怔住无言。半晌朱琬方道:“这位陈大侠的确来过霓裳观,我三人都是见过的,彼时是先师亲自将他医好,如今他早已离去了。”
石羽听了这一番回答,又见他三个神貌有异,自料其中必有隐情,但现下不便多问,只好暂且放下不提。朱琬又道:“石少侠但请放心,你二人既是百仁圣手荐来,我岂有不救之理?我功力虽远不及先师,医好令师弟之伤却也足够。”石羽闻言大喜,再拜谢。朱琬走近谢鳞,抚他额头道:“可怜的娃儿,你叫甚么名字?”
谢鳞道:“我叫谢鳞。”
朱琬又问:“背上可痛么?”
谢鳞摇头。石羽道:“这伤处每至日中阳气至盛时便发作,百仁圣手曾赠我一盒药膏,吩咐我涂覆伤处,可暂时抑住疼痛。”说罢从身上取出那方盒递与朱琬。
朱琬接过方盒,道:“令师弟年幼,疗伤不可用强。此事非一两日可见功效,若要痊愈,短则两三月、长则半年,这段日子他须住我观里。但我观中皆是女流,不便少侠留宿,只好请侯岛主行个方便了。”
侯通闻言道:“朱仙子不须挂心,我侯府大院客房甚多,怎会少了石少侠的住处?”
石羽忙谢过。侯通又道:“侯某尚有琐事在身,不便多留,就此告辞。石少侠处置完毕,仍请回侯府歇息,只待令师弟痊愈后再作计较。”石羽再谢过。侯通辞了朱琬与凌霜枝,独身返回侯府去了。
石羽唤过谢鳞道:“鳞儿可听见了?今日起你便跟着这位仙姑住在这里,你只要听她的话,背上痛处便会好了,记住了么?”
谢鳞道:“师兄也住这里罢,我一个人害怕。”
石羽笑道:“师兄不可住这里的。仙姑和师兄一般疼你,没有甚么好怕的。”
朱琬也俯身笑道:“鳞儿莫怕,你师兄也住得不远,每日过来看你便是。”谢鳞这才点头答应。朱琬又唤门外侍女进来,吩咐道:“你带这娃儿去见柳萍,叫她在竹风轩偏室新置一个床铺,另为他挑些起居用的物事。”那侍女应了。
谢鳞尚拉扯石羽衣襟,石羽又劝慰道:“师兄也不离这岛上,空闲时自然来陪你顽,你先随这位姐姐去罢。”谢鳞这才松了手,侍女自领他去见朱琬大弟子柳萍去了。
朱琬复问石羽:“少侠方才讲道这小娃儿是被鲲鹏帮门人所伤,可否与我仔细说来?”凌霜枝闻言亦朝他看来,盼他回答。
石羽道:“不敢瞒二位仙子,在下本是洛阳邙山派弟子,如今……如今已出了山门。我因琐事与鲲鹏帮玄武堂主结下了仇怨。”接着将他如何与孟敬则结仇、如何被鲲鹏帮追杀、如何遇见百仁圣手、如何结识杨自闻等诸事一一与朱、凌二人说了。
待他讲完,朱琬道:“我长年居于观中,江湖之事听得也少了。三年前侯夫人从开封府回来,也曾与我说起鲲鹏帮与那武林盟主孟圣全,但于他行迹事业所知甚少。今日听你道来,他鲲鹏帮行事却是难称端正。”
石羽道:“在下所言皆是实情,那鲲鹏帮一干人等的确不是良善之辈。仙子应当听过江陵白虹庄罢?”
朱琬道:“有所耳闻,这白虹庄在南平国可谓横行无忌。莫非他与那鲲鹏帮也有干系?”
石羽回道:“不错。白虹庄庄主周豫本名唤作常泰元,乃是孟圣全的得力下属,他到江陵原是受孟圣全指使,实为鲲鹏帮聚敛财物,以助他扩充势力、称霸武林。”
朱琬奇道:“当真如此?”
石羽道:“在下不敢胡言乱语。不瞒仙子,我与小师弟荆南受难之事也有他白虹庄的干系,当日道上拦我的除了鲲鹏帮两个堂主,剩下的都是白虹庄的武士。”
朱琬闻言,沉思良久方叹道:“听你今日所讲,江湖多难矣!我避世于此,不知门外竟有许多风雨!”不复再问。
凌霜枝忽然问道:“那霍百修年纪几何?”
石羽道:“约莫三十七八。”
凌霜枝听了自语道:“与他是一般年纪,当是不相合……这便奇怪了。”忽地又问:“那鲲鹏帮里可还有别人使得出聚炎功?”
石羽知她仍是关切陈靖和究竟是何人所伤,于是据实答道:“霍百修是鲲鹏帮帮主孟圣全的大弟子,一身本领皆是孟圣全所授,他既使得出聚炎功,孟圣全自然也是会使的了。”他本欲道出孟圣全实是盘龙子古常然之徒,忽又想起百仁圣手临行告诫,思道:“若提起古孟关联,难免引出盘龙子、霓裳子二人纠葛,霓裳子虽已不在人世,眼前二位仙子也当知晓这一番恩怨,还是不说的好。两位仙子或许早已猜得,我却不便先讲。”于是对谨遵百仁圣手嘱咐,绝口不提盘龙子。
凌霜枝闻言道:“这便是了。原来这恶人竟是鲲鹏帮帮主孟圣全。”接着又皱起眉头,似自语道:“如今孟圣全贵为武林盟主,势力这般强大,却是怎地才好?”
朱琬见她又失心神,劝慰道:“师妹枉自多虑。他已多年不往中原去,那孟圣全势力再大,于他又有何碍?实不必劳费心神。”
凌霜枝道:“师姐说得是,只不叫他知道便好。”
朱琬只是一声轻叹,不再答话。
石羽听见她两个这一番对答,已隐约料到凌霜枝与那陈靖和牵连非常,但自个究竟是外人、不便多问,于是转过话由道:“鳞儿之伤,全赖两位仙子神功医治,我实无以为报,日后若用得着在下,只须一个吩咐,我虽赴汤蹈火也不敢推辞。”说罢再次拜谢。
朱琬忙将他扶起,温言道:“少侠言重了,小儿无辜,我救他本是应当。”
石羽为谢鳞求医之用心既已达成,又自知引出凌霜枝心事、心有不安,便开口请辞。朱、凌二人伴他一齐走出殿外,又唤过一个侍女送他出门。行到院中,忽听一个少女笑声从身后传来:“我早已不是姐姐的敌手了,姐姐何不去找师叔对弈?”
石羽听见“对弈”二字,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见一个蓝衣少女正迈出旁边庭院拱门,这一刻两人恰好四眼相对。这一望竟令他一下呆住,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原来这蓝衣少女正是三年前他在东京城内遇见的苏府千金苏玉钗,她较三年前形容已稍有变化,但石羽仍认定是她无疑,只是不知她为何到了君山岛、入了霓裳观中。呆了半晌,他终于开口唤了声:“苏妹妹……你怎会到了这里?”
苏玉钗显然也认出了他,一时竟忘了答话,忽又回头往庭内唤道:“姐姐快来,你看是谁来了?”话音既落,里边又一个少女走出,只见她杏眼澄明、柳眉微展,不是他三年来寤寐不忘的乔姑娘却又是谁?石羽哪里料到在这霓裳观里见着她,霎时心里迸出百般思绪,既是万分欢喜、又是满腹狐疑,欲将上前问候、又不知如何开口,竟似个丢了魂儿的模样,呆呆立住不动、只将一双眼睛直直朝她面上看着。此刻乔冰弦也是怔怔地立在门前、与他竟是一般失神模样。半晌已过,终是乔冰弦先回过神来,轻唤一声:“石哥哥……真的是你么?”
石羽听见这一声方才醒觉,连忙应道:“是我,是我……”他心里有许多话欲说与她听,但此刻竟不知从哪里说起,只讲出这几个字便又停住。这时朱琬、凌霜枝二人也听到了院中说话,走近了看见这一面情景,心里大疑。
乔冰弦与苏玉钗见朱、凌二人过来,忙行礼道:“见过师父、师叔。”
石羽听了大为诧异,他如何也想不到乔、苏二人已拜朱琬为师、成了霓裳观的弟子。正疑虑中,忽听朱琬道:“少侠与我这两个徒儿早已相识?”
石羽被她一问,心里竟有些慌乱,顿了一下方回道:“三年前我曾在开封府逗留几日,偶然结识了二位姑娘。”
朱琬笑道:“原来如此。既是旧时相识,便可叙一叙昔日故事。”
石羽闻言记起与乔冰弦纹枰之约,此刻因朱、凌二人在旁不便多言,于是应道:“不了。今日叨扰已多,不便久留,就此告辞。”语毕便欲转身离去。
乔冰弦听他将去,心里一慌,又唤一声:“石哥哥……”
朱琬见她这般模样,似乎看穿她心意,笑道:“徒儿不须惊慌,石少侠现今借居于侯府,这几日总还要来的,你若有话说与他听,也不必急于一时。”
乔冰弦听了这话,脸上泛起一片红云,登时低头无言。石羽心里也生出一丝羞赧,忙加快脚步出了道观大门、往侯府宅院去了。
石浅sun楼主
· 河北节前最后一更,下一回春节假期之后再更
隔花闻莺
· 河北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