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停欧超的球迷:足球从工人阶级的娱乐到异化球迷的全球化商品
欧超成立不够两天,在英超BIG6的集体退出之后,瞬间夭折。俱乐部对于球迷的快速回应让隔岸观火的观众们估计有不少像我一样想要搞懂为什么欧洲球迷对于欧超成立会如此的愤怒,也曾有人说资本决定一切,球迷和民众不过是没有用的蝼蚁而已,事实真的如此吗?
即使至今有不少分析都提到了工人阶级、不公平竞争等因素促发了本土球迷们的怒火,但是由于距离、文化、语言、历史等原因,本土球迷的面貌和心路历程对于我们来说依然是模糊的、零碎的、想象化的。再加上,在普遍的商业叙事当中,我们倾向于把这次事件理解成是纯粹的资本博弈,这显得本来就是背景板的球迷们更加的无足轻重。
在这种混合并充斥着“资本”、“利益”的商业叙事之下,我开始好奇一个问题:本土球迷对于欧超的怒火从哪儿来?于是我从如今中国球迷们经常使用的词语——“资本”出发,看看欧洲的左翼思想甚至是马克思学者是如何理解日渐商业化的足球运动的。
由于资料限制,我将把目光集中于英国本土,也就是这次反对声浪最大的地区:BIG6的球迷、名宿都纷纷站出来怒批欧超,并指责俱乐部“背叛”了足球。因此,英国乃至英超的商品化过程对于理解本次事件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声明:本人非任何专业的哲学研究人员或学者,仅是普通球迷,以下观点仅包括我搜集资料过程中觉得有意思的讨论,本人非某单一观点的支持者,翻译或理解不到位之处请见谅。希望本文可以抛砖引玉,邀请更多专业人士分析这个问题。
作为资本家工具诞生的足球
首先简单重温一下概念,我们从义务教育阶段就开始学习了什么叫做“资产阶级”,什么叫做“工人阶级”。简单来说,资产阶级掌握着生产资料,而工人阶级并不掌握任何的生产资料,因此被迫为他人而工作。
当工人不再像是农民一样,能够自己生产出来的粮食给自己吃,而是要为他人工作、从资本家手上获得报酬并维持生存的时候,他们就陷入了被迫工作和被剥削才能续命的处境当中。而资产家们深知,人是不可能一直工作的,所以从资本主义诞生伊始,“工作”和“休息”之间的分界变得越来越明晰。因此,劳动者们也逐渐认为,工作时间都是被浪费的人生,只有非工作时间才是真正享受和快乐的时候。
此时,现代足球在英国诞生了。如马赛诸瑟大学的学者Karak所总结,足球以一种运动的形式,不仅能让资本主义社会的英国工人们得到充分的休息,更能够让工人们学会服从并内化资产阶级所设定的社会秩序和分工秩序——竞争至上、有明确的输赢、场上角色分工明确(前锋、中场、后卫、守门员)、有明确的规则和标准、所有人都要争取工作表现的最大化。不管你是19世纪茶余饭后踢上两脚的工人,还是如今周末去看两场球赛的死忠球迷,甚至是大洋彼岸通过电视机收看球赛的观众,大家都在以“娱乐”的方式来正当化和接受这一整套的阶级规则,成为一名“合格的工人”。
另外,Karak还指出,资本主义可以把社会中的所有东西都通通商品化,所以足球也并不例外。将成套阶级规则正当化对于资产阶级来说还不够,既然大家都这么喜欢娱乐休闲的时间,那么足球作为一种主要的休闲方式要是被商品化了,再割一次韭菜,岂不是赚个盆满钵满?你的工作时间是我们的,休闲娱乐的时间想要获得快乐也得给我们付费。
因此,职业足球在诞生早期其实是作为一种教化工具,让工人们都能从足球比赛当中学会一整套的资本主义生产规则;而到了后期,职业足球不再仅仅是教化工具了,它还变成了商品,帮助资本家进一步实现资本积累的过程。从马克思主义的视角下,职业足球的本质其实是——大众的新鸦片,既让你爽,又让你花钱才能爽。
正当资本家意识到足球的好处时,工人阶级自发组建的足球俱乐部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1888年,足球联赛在英国正式成立,其中的足球俱乐部大多是由教会或城市工人阶级组建的。阿森纳由皇家军火厂的工人组建,西汉姆生长于钢铁厂,曼联则来源于兰开夏和约克郡铁路……
还记得上文中提到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作时间”和“非工作时间”的分界吗?因为劳动者们会认为“非工作时间”对于人生来说有更重要的价值,每天下班时间才是属于自己的、能够享受自己人生的快乐时光。所以大家就可以理解,这些由工人组建的俱乐部对于19世纪的工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既是娱乐、也是快乐、还可以宣泄上班时间被压榨和被剥削的愤怒。
为什么曼联早早就成为了英国劲旅?因为有长达十几年的时间中,工业区域的工人们比其他地区的工人们多了半天的休息日——休息得更多,比赛成绩就比那些要上多半天班的工人要更好。
尽管如此,现代足球依然脱离不了它的本质:资产阶级剥削下,资本家为工人们提供的具有教化作用的娱乐。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工人们的“休闲时光”里,工厂就像鱼缸,下班就是进入了大水族箱,把鱼缸扔进水族箱里,最终依然是一只自由的困兽。
被异化的传统球迷
以上Karak的观点给英国职业足球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但是在足球动态发展的过程当中,这些基于工人阶级的俱乐部无疑在滋养着工人们的精神和力量,然后又背叛了他们。
不管是曼联还是西汉姆,在成立的早期,他们为工人阶级创造了紧密的社区纽带,以名字、工作地方等命名的俱乐部帮助这些参与足球的工人们建立了坚实的身份认同。而这种围绕着草根、工人、娱乐消遣而建立的工人阶级身份认同,让球队成为了大家的团结核心。基于这种强大的身份认同感以及足球比赛胜负所带来的兴奋感,球队们收获了越来越多的本土受众。
回溯这段历史,我们就能够理解本土球迷对于自家俱乐部的狂热,这种狂热从一开始就是反资本、反工作、崇尚草根的。在强大的情绪推动之下,“忠诚”成为了球迷们对于俱乐部身份认同的外显,他们希望大家都能够对这家俱乐部忠诚,也希望承载着的球员们也一样的忠诚,也希望俱乐部能够对他们忠诚,所有人互相忠诚。所以像内维尔一样的自家青训球员,会被曼联这样基于工人阶级的俱乐部的球迷高度认可和热爱。
但是这种自发的忠诚和自发的团结好景不长,狂热的情绪被资本家们盯上,现代足球开始了商业化和商品化。本土自发热爱俱乐部的球迷们开始多了一重身份——消费者,从前他们可以通过条幅和合唱来表达他们的热爱,但是如今他们的“工人阶级俱乐部”不仅要求他们为进入球场支付高额的球票,还需要他们通过购买秋衣、周边产品来表达支持。一切都变了。
这种巨变的标志在于1982年的世界杯,当年的世界杯转播权卖出了4000万美元,一片赚钱的蓝海就此打开。1983年英国全部联赛打包售卖给BBC和ITV只需要520万英镑,到了1988年,这个价格就飙升到了4400万英镑。随着英超在1992年成立,顶级联赛的20支俱乐部总共获得了3亿500万英镑的转播费。英超的成立是已经被私有化、公司化和金融化的俱乐部们开始异化球迷们的重要里程碑。
什么是异化?马克思认为,被异化的劳动者与他自己的生产活动、劳动目标、生产过程分离。使得工作成为非自发性的活动,因此劳动者无法对劳动产生认同或者领略到劳动的意义。
西苏格兰大学的学者Bain和同事们在2020年的论文中提出,在足球商业化和商品化的进程当中,球迷们首先就得经历人和本质的异化。正如前面所说,从前他们的热爱是以到场边看球、摇旗呐喊来表现的,他们的热爱是自发的、自主的,但是如今他们却要为了维持资本主义游戏规则下俱乐部的存续,被迫以购买球票、周边产品的形式来让他们所热爱的俱乐部生存下来。
球迷们被成套的商业逻辑绑架了:如果你不花钱,你白嫖,你就是不爱这个俱乐部(甚至造成了球迷和球迷之间、球迷和球员之间的异化)。
不仅如此,球队们搬迁主场的行为也造成了进一步的异化,剥夺了球迷们的地理归属感。曼城搬到了伊蒂哈德、阿森纳搬到了酋长球场,伴随着旧球场而建立的归属感以及球迷权力都随之被瓦解,俱乐部变成了一个脱离本土的“产品”,而不再是本土社区的纽带和旗帜。
球迷们的愤怒可想而知:我的俱乐部不再是我的俱乐部了,管理者不是我的老伙计了,球场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它还想从我身上吸血,最终钱却进了远道而来的资本家的口袋里。我的工人阶级俱乐部去哪儿了?
不要球迷,要消费者
据BBC记者Dan Roan的爆料,欧超联赛的球队不再想要“遗产型球迷”了,想要专注发展“未来型球迷”。也就是说,他们已经不想再讨好那些仍然有19世纪末工人阶级精神和记忆的球迷了,那些愿意花钱享受“非工作时间娱乐”的全球性球迷才是他们的目标。
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最大的动力就是去赞美自己、创造剩余价值、吸取最大量的剩余劳动力,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利益最大化。尽管俱乐部们心里想着的都是利益最大化,但是明面上依然要塑造出道德、负责任的形象,像老佛爷在采访中所说的那样:欧超可以拯救足球——其实是在赞美自己。在这个语境下,那些坚守昔日热血和信念的老球迷们打破了资本的自我赞美,他们给俱乐部带来的麻烦远比收益多,于是逐渐被俱乐部们抛弃了。球迷从曾经俱乐部的一份子,变成现在最没有权力、最没有话语权的花瓶,已经无法再影响俱乐部的决策。
那俱乐部的新目标们呢?他们更像是“足球”这个产品的消费者,远在他乡的他们更关心足球规则下的输赢、争执和转会大戏。至于昔日的历史和传统?Who cares?
欧超一旦成立,那些被抛弃的本土球迷不仅可能要为观看更高级别的比赛支付更加昂贵的球票,而且所获得球迷福利和回报可能还没有其他国家的球迷多。于是这种反精英主义的愤怒在欧超官宣后就席卷了西方球迷圈,“贪婪(greed)”一词频繁见于球迷组织的声明当中。这一回马克思又说对了,贪婪就是资本主义的本质呀。
球迷要反对资本家的贪婪,那么就得反对他们赚钱的财路——全球商业拓展。自己本土的球队怎么就让外国老板拿出去四处赚钱,我一个本土球迷就只能有这种待遇?所以其他的转播型球迷都是伪球迷,和我们的球队没有任何的联结,只是人傻钱多而已。你看,人和人之间的异化又让资本家实现了。
如今反全球化的浪潮或许恰恰来自于足球商品化的过程中相生的民族主义,世界杯、欧洲杯、欧冠,大型比赛都在借着民族主义把商业足球这把火烧得旺盛。球赛组织者让球迷们把民族热情都转化为钞票,为自己国家的球队花钱越多,足球和民族之间的联系就越紧密,因此球迷就更加会为自家球队的全球化转型视为一种重大的“背叛”。这可以称得上是一次闭环的反噬。
结语
时间有限,我本次找到的论文和资料其实并不够丰富,本人精力所限也没办法仔细阅读全部内容,所以只摘选了一些有趣的观点供大家讨论。
当我们在网络上普遍地使用“资本家”和“资本”这样的词语去讨论欧超成立的时候,其实并不能清晰地捕捉到词语背后的含义。
有些人说“这只不过是大资本家和小资本家之间的博弈”,“我们球迷反对没有用,决定权都在资本家手上”、或者是“没有资本的竞争就没有精彩的足球发展”,这些叙述方式或多或少地混杂着无力感和嘲讽感。这种感受,甚至对自己口中“资本”的认可,其实也反映了某程度上职业足球作为教化资本主义规则的工具来说是行之有效的,甚至英国本土球迷的抗议和运动也囿于资本主义下的商业伦理而无法直击问题核心和痛点。
所幸这次欧超联赛被愤怒的持份者们阻击成功,但是欧洲职业足球的本质依然不变,逐利和贪婪永远都还在。
至于马克思主义针对资本主义足球的批判是否能够回应“如果俱乐部们不搞欧超不搞商业怎么活下去”的问题?这就相当于问美国队长:九头蛇要毁灭了,你可以别光说不做,拯救一下他们吗?
不可能的嘛。
参考文献:
Bain, R., Duncan, N., Martin, M., Moles, J., Williamson, M., Wilson, B., & James, K. (2020). Football supporter alienation associated with the growth of commodification and commercialization in the modern game. Journal of Physical Fitness, Medicine & Treatment in Sports, 7(5), 1-13.
Kennedy, P., & Kennedy, D. (2012). Football supporters and the commercialisation of football: Comparative responses across Europe. Soccer & Society, 13(3), 327-340.
Karak, A. (2016). 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 A Marxist History of the Formation of the English Premier League. Review of Radical Political Economics, 49(4), 615–632. doi:10.1177/0486613416635039
金貘三连
· 上海其实若用这个理论去讲足球,是个很复杂的情况。一方面来说足球需要资本,另一方面来说足球不能全是资本,所以在这个背景下那些退居幕后放手交给专业人士的真爱老板真的可遇不可求。而若从球员的视角来说,情况更加复杂。不在金字塔尖的球员那可都是实打实的无产阶级,不踢球就没有钱挣。但是对于处于金字塔尖的球员,比如总裁,他自己还能开公司开酒店给别人发工资呢,这个时候你就很难去定义这些打工皇帝是什么阶级了。但是这次这些豪门俱乐部的球员能站出来说话,我只能感慨,这颗小小的球到底给多少个还尚且不懂什么是资本的童真孩子以震撼,以至于当他们后来靠这颗球挣到大钱的时候还能不忘那种最初的感动
melsmWHO
· 湖南楼主用心了。这篇文章给球迷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而且揭露了大众思维受资本控制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