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无法传达的爱》
自从和大学谈上的女朋友分手,张响单身了七年。期间他相过几百次亲,看上他的,他没看上人家;他看上的,又遭人嫌弃。曲曲折折,眼瞅过了而立之年。新年春分,张响发动新一轮相亲攻势,誓要终结光棍生涯。多年的相亲经历让他总结出一条经验:亲朋好友介绍的对象比长辈介绍的靠谱。尽管如此,当得知表哥为他安排了一次相亲的时候,张响犹豫了。
“不会是你的老相好吧?”
表哥义正言辞地说:“我能坑你吗?”
张响决定信表哥一次。
女方是小学语文老师,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他们在一家川菜馆边吃边聊两个小时,聊得还算愉快,直到张响问了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认识我表哥的?”
小学老师忽然脸红了,眼神闪躲,支支吾吾说:“嗯……四年前认识的。”
张响懂了,恨不得活劈了表哥。
其实张响形象不差,一米七三的个头,长得白白净净。从小学开始就有女生向他示好,只是他以学业为重,不想沾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第一次萌发恋爱的冲动,是在大三学期的一次秋游之后。他和其他几名同学一道前往市郊某处生态保护区。那里种植着种类繁多的植物,尤其以大片的粉黛乱子草最为出名。他们抵达时,粉黛子已经结出粉红色的穗子,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粉色的海洋。当时秋高气爽凉风袭人,海洋荡起层层波浪,甚是壮观。张响置身其中心摇神驰。这时楚潇潇走过来,问他怎么哭了。楚潇潇当时上大一,和张响是老乡。张响回答:“我好想谈恋爱呀。”后来他顺利告白。女朋友是他的同班同学,二人的关系一直维持到大学毕业第二年的冬天。
二人独处时,每次张响忍不住动手动脚,姑娘总是羞答答地抗拒,而张响总能适时冷静下来,抽身而退。他认为要尊重对方的意愿,并为自己没有放任欲望横行感到由衷的满足。后来,姑娘提出分手,并且留下一句话:
“找心理医生看看吧,你可能是gay。”
张响确定自己是直男,从他看过的毛片就能证明这一点,不过他还是看了心理医生,得到的答案是他有精神洁癖,形成原因很复杂,临床表现简单概括就是:对爱情抱有一种异于常人的道德感。那时候张响还不信邪,觉得自己还年轻,终归会有属于自己的爱情,却万万没想到这个精神洁癖犹如一道诅咒,未来许多年里他的感情之路波折重重。
出现转机,或者说迎来考验的那一天,张响照常到公司。隔壁法务组的小陆叫住他,笑嘻嘻说:“响哥,给你说个好事。”
“奖金发了?”
“啥呀,给你说个媳妇要不要?”
张响看看他,请他进办公室具体说说。小陆说是她姨朋友的孩子,前几年在外地工作,今年刚回来。说着取出手机照片给张响看。那是一张半身照,一个面相清秀的姑娘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西服,冲镜头露出职业笑容。张响揉揉眼睛,两指将照片划大仔细瞧,最终认出照片上的女孩就是楚潇潇。他从没见过对方留长发化淡妆的模样,他是认出对方脖子右侧的那粒黑痣。张响不动神色地要了楚潇潇的手机号,打发走小陆后,坐在椅子上思绪万千,万万没想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他依然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当时已经大三的张响为了给他参加的大学社团招揽新成员,从学生会那里接了迎新的差事,而他迎接的新生就是楚潇潇。她不施粉黛,留齐耳短发,未语先笑,一副乐天派的劲头。他们用家乡话仅仅交流几句,就产生相识多年的印象。张响提着行李,楚潇潇一蹦一跳地跟在旁边,他们将校园逛了个遍,甚至包括那些甚少为人所知的角落。最后他们来到女生宿舍楼前,张响向楚潇潇发出入社邀请。楚潇潇听到“汉语言研习会”的名字笑弯了腰,表示要考虑一下。张响知道已经尽力了,许多人仅仅是听到社团名字就会失去兴趣。
结果几天后的一间空教室里,楚潇潇落落大方地向张响和其他三位成员介绍自己,迅速和大家打成一片。会长问楚潇潇的入会理由。她淡定地回答:“我想写点东西,汉语言或许对我有帮助。”
张响知道学校有小说创作同好会,但是明智的没有指出这一点。
会长在接下来的数月经常外出,另外两个是一对情侣,在校外同居,极少到学校来,因此社团主持会议的工作由张响负责,楚潇潇参会。他们在教室聊够了,便校内校外的闲逛,到饭点了就一起吃饭。他们相处得像一对情侣,但是绝不越界,彼此心知肚明只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
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他们在一家奶茶店里畅谈人生规划,都打算毕业后留在本地发展。然后,楚潇潇提到她在老家有一个男朋友。
“跟我同岁,高中认识的。”
楚潇潇若无其事地说着,而一旁的张响早已脸色煞白,内心沉浸在巨大的罪恶感中。当时他不知道这是精神洁癖发作,只觉得反胃想吐,而且脑海里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催促他赶紧站起来跑掉,于是他谎称自己肚子痛,匆匆离开奶茶店。自此之后,张响避免同楚潇潇独处。
后来会长找到工作,退出社团。研习会因成员人数不足将要解散。社团全体成员一致决定用剩余的经费组织一次秋游。
那次短途旅行会长有事没来。到达目的地后,情侣早就躲到别处去。楚潇潇跟在张响身后,两人默默无言。直到张响袒露渴望恋爱的心思,楚潇潇凝视着他,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走到张响身前,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张响身子一僵,顺势抱住楚潇潇,看到她脖子右侧的那粒黑痣。当二人分开,张响看到对方眼里的笑意。他听到自己用颤巍巍的口吻说:
“我们要永远做朋友。”
那对眼睛瞬间黯淡下去。当天剩余的时间,他们依然有说有笑,但他们都明白,有些东西永远一去不返了。后来,张响告白成功。那女生自然知道他和楚潇潇的事,所以明确告诉张响:“想和我在一起,绝不能再见楚潇潇。”张响想了想,同意了,然后给楚潇潇打了一通电话,向她解释情况。楚潇潇平静地接受了张响的说辞,表示理解。自此他们断掉联系,偶尔在校园相遇,会远远避开,避不掉就淡淡地打个招呼。和第一个女朋友分手后的某一天,张响心血来潮,托熟人打听楚潇潇的近况。得到的反馈是,她和男朋友去沿海某城市发展,据说已经订婚。张响删掉楚潇潇的手机号,彻底断了念想。
整整九年之后,张响再次联系上楚潇潇。当他自报家门后,对方以老朋友的口吻责怪他为什么不早点联系。张响丝毫不掩饰愉悦的心情,开玩笑说:“知道你最近相亲,怕搅你的好事。”“讨厌!咱们约这周六中午,不见不散!”她报出一家咖啡馆的地址。他们又闲聊几句,结束通话。
接下来的时间,张响度日如年。他没有急于联系楚潇潇,而是不得头绪的一遍遍想象二人相逢时的场景。这周三,表哥忽然联系张响,说是约晚饭。
张响这位表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花花公子,对女人很有一套。张响正想找表哥请教见楚潇潇的事,就答应了。下班后,张响来到那家全市前三昂贵的西餐厅门前,蹲在马路牙子上等了半个小时。最终,他看到表哥骑着那辆红黑色哈雷叛逆者停在他身边。表哥黑衣黑裤黑头盔,派头十足,扳开护目镜,瓮声瓮气地问张响:“咋不进去等?”
“肥羊没到,傻子才进去。”张响调侃着,早看到摩托后座上还有一个人。那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漂亮的脸蛋,随意地晃晃脑袋,长发似瀑布一样披散下来。女孩迈开长腿,轻巧地跃下摩托,一身简单的黄色无领短袖和白色七分裤,略带放肆地站在那里,全身上下释放出动人的青春活力。张响看到女孩亲热地挽上表哥胳膊,心想那货一把年纪了,还能吸引小姑娘。表哥给二人互相介绍,女孩叫CoCo,正在外国留学,最近放暑假回国玩。CoCo笑意盈盈地说:“张响哥哥好。”
三人进了饭店,找位置坐下。女孩拿着英文菜单,和大鼻子洋侍者说着流利的英文,一点不怯场。表哥对张响努努嘴,使个眼色。张响会意,起身说要去洗手间。男厕里,张响靠着洗手台等了约摸一分钟,表哥过来了,张嘴第一句话就是:“好兄弟,你得救我!”然后讲了他和CoCo认识的经过。
他们在市里某家夜店认识的。当时她受到几个小年轻骚扰,表哥出面解围。后来深入交流一番,女孩说了家里的情况:家在外省某地,独生女,父亲叫李某某,母亲叫吴某某。表哥一听傻眼了,那吴某某是他的初恋女友的名字。他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些情况,最终确定是同一个人。他一方面感慨时光飞快,对方闺女都长这么大了,另一方面又头疼,小姑娘明显对他产生兴趣。起初他觉得年轻人玩心重,时间一长就腻了,何况暑期一到,人就得飞美国,于是耐着性子陪姑娘四处转转,也算尽一尽故人之谊,却没想到姑娘越发黏他,前天还说她有退学回国内发展的想法。表哥担心事情闹大,赶紧联系张响:“姑娘挺漂亮的,能不能拿下看你本事了。”
张响冲表哥摆摆手,转身就走。表哥拉住张响问:“哪儿去?”张响说:“回家。”说罢拂袖而去。
当天晚上,张响公园跑步锻炼回来,看到微信里有一条好友申请,点进去,申请人的名字是一串表情符号混搭英文,备注里写着:Hello,我是CoCo。张响点开CoCo的头像,背景是一处夕阳下的沙滩,姑娘穿着一件绿底碎花连衣长裙,光着脚,张开双臂,大笑着踢起脚下的沙子,快乐得就像一个精灵。张响犹豫半晌,通过好友申请。对方立刻发来消息:张响哥哥,有空吗?张响回:有空,咋了?CoCo:能不能请你说说大哥哥的事?
张响不禁莞尔。“大哥哥”自然是指表哥了。他问:你想知道什么?接着二人从表哥穿开裆裤时聊起,张响说了表哥各种糗事,逗得CoCo发来一串大笑的表情符。张响聊了表哥的恋爱史,CoCo对每一任前女友详细询问,包括长相、爱好、饮食习惯,甚至打听爱用哪种化妆品。张响哪懂这个,三言两语支吾过去,最后记起表哥的嘱托,说出初恋的事。
那头沉默了。张响放下手机,去厨房温了一杯牛奶,回来查看微信,对方回复道:感情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牵扯其他不相干的人?
张响目瞪口呆,感慨如今年轻人思想之前卫,又发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赶紧告辞。CoCo发来今晚最后一条消息:“张响哥哥晚安,你很nice哦!”
张响哑然失笑,再看表,已经午夜十二点,赶紧洗漱去了。
见楚潇潇那天,张响特意起个大早,认真捯饬了自己,还破天荒给头发喷一些啫喱。“要酷一些啦。”这是CoCo的建议。最近他们经常交流。张响对她说了楚潇潇的事,CoCo热心地出主意。张响觉得小姑娘比表哥靠谱得多,再算算时间,提前出门。他要步行过去,边走边思考有助于收拾躁动的心绪。
来到约定的那家梦缘咖啡馆外,张响看到里面亮着灯,门口却挂着“暂未营业”的小标牌,踟蹰一会,趴到门玻璃上向里面张望。这时有人拍一下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到楚潇潇。今天她精心打扮过,发型一丝不苟,脸上适宜的淡妆,衣服熨烫得平整妥帖,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水味。
楚潇潇说:“干啥呢,鬼鬼祟祟的。”
张响连忙指了指那块“暂未营业”的小标牌。
“摆设而已,”楚潇潇一马当先,推门进去,回头对张响笑道:“这家店是我开的。”
门顶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张响看到店门口立着一个高脚柜,一只西瓜大小的金色发财猫不停地冲他招手。馆内布局错落有致,用高大的储物架隔开,架上摆着吊兰、金鱼草、发财树、翠叶竹等盆栽,还有其他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大叶子植物。下午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洒进来,一室清幽。
他们来到一处靠窗的位置,楚潇潇说:“你喝什么,我请你。”张响想了想,要一杯拿铁。楚潇潇说稍等,转身去吧台。
张响目送她的背影,心想她比大学时更漂亮了,以前像一只小牛犊,欢快活泼,对所有事物满怀好奇,现在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柔柔的女人味,尤其是那双眼睛,锋芒内敛,犹如一汪深潭。张响记起之前同小陆谈过的内容:原本楚潇潇在一家著名私企当高管,月薪不菲,却不知为何突然离职,如今回来开了一家咖啡馆。张响好奇楚潇潇回来的理由,为此胡思乱想。当然,楚潇潇不说,他不会问。如果她愿意倾诉,自己会是一个理想的听众。张响有点兴奋,好像又回到往昔二人聊天的时光。
楚潇潇端着一个托盘过来,将托盘上的拿铁放到张响面前。张响端起杯子喝一口,满口香醇,然后看到楚潇潇趴在桌子上,单手握拳,撑住脑袋,不住地打量自己,好像要隔着迷雾辨认白纸上的一行字。
“你还是没变。”楚潇潇得出结论。
张响说:“改变的只有岁数。”楚潇潇笑了,胸前的银色十字架的挂坠一晃一晃。
张响指着挂坠说:“挺好看啊,和你很相配。”他记起CoCo教给他的小技巧:要多多地赞美对方。
楚潇潇神色一僵,低头摩挲十字架,说:“你有兴趣听听这十字架的故事吗?”张响忙不迭说愿意。楚潇潇说:“那得从头讲起。”
大学毕业后,楚潇潇的男友决定去南方发展。楚潇潇考虑一晚,决定跟他走。他们两、三年后站稳了脚跟,自然考虑结婚的事。于是他们回了一趟老家面见楚潇潇的父母,得到的答复是彩礼三十万元。她男友请求宽限一些时日。楚潇潇父母应允。返回南方的当晚,楚潇潇将自己的十万元存折交给男友。她知道男友家里并不富裕。交出存折前,她不敢相信自己为了爱情会这么拼;交出存折后,她觉得浑身轻松好像卸下一副重担。男友收下存折,赌咒发誓说再给他三天时间就能筹到最后四万元。楚潇潇幸福地等待着。第一天,男友打电话说已经筹到两万元,第二天晚上男友发微信,四万元全部筹到,甚至还多出一万元。男友把多出的钱转给楚潇潇,让她先购置一些结婚用的东西。于是第三天,楚潇潇买了几大袋子瓜果糖、几百个红包袋、一叠囍字、几件大红内衣、一套床上用品,联系了布置婚房的公司,还订购了新娘服和伴娘服,忙完这一切,已经接近凌晨。精疲力尽的楚潇潇回家倒头就睡,自然没发现男友一整天没联系她的事实。事态自此急转直下,往后一个多月里,男友音讯全无。楚潇潇找遍了男友所有的亲友、同事,都不知道男友的下落,这个人仿佛已经人间蒸发。直到某一天下午,楚潇潇收到一封快递,里面除了一封信,还有几百块钱和楚潇潇送他的十字架挂坠。信里说,男友筹到钱的当晚,决定去澳门赌场玩一玩。原本只想小赌怡情,不料三十万元一晚上几乎全部输光。男友自知无颜面对楚潇潇,选择自我放逐。
得知男友决定的楚潇潇第二天照常上班,并且戴上十字架挂坠,决心永远不再摘下。
她知道男友为筹钱曾向几名同事借款,便一一联系,记下借款的金额,一共八万元人民币——尽管个别借款人极力推辞,她还是补上相应的利息。她给父母打电话告知男友的事,语气很平静,似乎在诉说一件不相干的事。父母吓坏了,生怕女儿想不开做出傻事,楚妈妈特意赶过来,以照顾饮食起居为名观察楚潇潇的精神状况。结果楚潇潇一个月里生活如常,早睡早起,按时上班,三餐时间准点吃饭,只是饭量明显减少了。大半年后,当楚潇潇连本带息还上最后一笔借款,她回到家,将自己关在房内放声痛哭。正在做饭的楚妈妈早已预见到这一幕,放下手里的活安静地等在客厅。两个多小时后,楚潇潇打开门,扑到妈妈怀里又大哭一场。几天后,她向上司递交辞呈决定回家乡去。
她的上司没有接受楚潇潇的辞职申请,转而提出带薪休假的建议。她的上司是一个三十五岁的钻石王老五,精通谈话艺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为楚潇潇分析离职的坏处和带薪休假的好处,态度诚恳且巧妙地保持着距离,最后用一句话总结:先休假吧,再想辞职随时联系我。楚潇潇同意了,简单办理手续后,随母亲回到老家。
楚潇潇在老家休整了半年。这段时间里她在城市四处游荡,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幽魂。她经常去各个公园散步,有一个公园设有相亲角。那里汇聚了众多为子女相亲的老人。她从那里经过几次后,经常被面相慈善的大妈们叫住攀谈。楚潇潇有问必答,当对方掏出自己儿子的相片,她就咯咯直笑。她去过大学校园,和学生们一起听课,在食堂吃饭。校园朝气、忙碌、充满各种渴望。她迷恋上这里的氛围,哪怕知道自己不再属于这里。当然,她没告诉张响自己曾经试着联系他。她也不明白联系他的动机是什么,或许想找他倾诉,或许干脆痛骂他一顿,再告诉他十字架挂坠原本是送给他的,只是拨出号码后,手机提示拨出的号码是空号。
半年后,楚潇潇回到公司,拼命工作。她的努力受到上司的赏识,几个月内逐渐将她提拔至分区副总经理。这个上司早就看上楚潇潇,趁她失恋之际,巧织罗网,一步步将心上人引到身边。二人协作期间,上司对楚潇潇多加照顾百般呵护。楚潇潇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内心一点点软化。某次庆功宴后,上司为自己和楚潇潇私设一局,二人聊天至凌晨,第二天天明,楚潇潇在上司的大床上醒来。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为男女朋友。
针对楚潇潇的流言蜚语在全公司里渐渐滋生,说她靠身体上位。楚潇潇不在乎这些,依旧没日没夜地工作,间或享受男朋友的细心温存。上司隔三差五送小礼物给她,有一次送她一条珍珠项链。下次约会时,楚潇潇仍旧戴着十字架挂坠。上司问是不是不喜欢他送的项链。楚潇潇说:“我更喜欢自己的。”上司不再提这件事。几天后,上司买的新房竣工,楚潇潇陪他去收房。房子有两百多平,装修得富丽堂皇,各种家具和电器一应俱全。上司问房子如何。楚潇潇说还不错。上司说它是你的了。取出钥匙塞到楚潇潇手里。
后面发生的事堪称一出悲剧。楚潇潇收到上司送的房子,心里第一次涌起幸福安宁的感觉,所以对上司的搂抱和亲吻不仅没有拒绝,反而热烈的回应。他们躺倒在沙发上,任由彼此脱去自己的衣服。在她晕晕乎乎好似飘荡云端时,感觉到对方摸上自己的项链用力拽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楚潇潇按住那只手,奋力挣扎。男人痛苦地嘶叫一声,蹦起来甩了女人一个耳光,骂道:“贱人,我还不如你的一条破链子吗?”
楚潇潇捂着脸盯着上司,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她忽然站起来开始穿衣服。上司面露讥笑,站在一旁揉着被掰痛的手指。楚潇潇跨上提包,把房钥匙扔到地上,头也不回地甩门走掉。
当楚潇潇的辞呈第二次递交上去,上司痛快地批准了,而且特批一笔离职遣散费,一共三十万元。
面对有钱人特有的羞辱方式,楚潇潇接受了,将对方送的所有礼物打包成一个大纸箱,邮寄给希望工程,回到家乡,甩下所有的恩怨纠葛。
“后来我租下这家店铺,招揽员工,弄个咖啡馆,准备当个小老板。”楚潇潇如是说道。
张响忘记后来自己都说了什么,应该是说了几句玩笑,也可能未发一言。他只记得楚潇潇最后那段话:“家里人瞎操心,我现在根本不想找对象,多出来的时间要好好享受生活。我们是朋友,以后要多聚聚呀。”
张响离开梦缘咖啡馆,回到家里痛苦许久夜不能寐。他意识到楚潇潇那一番言辞是一份变相的拒绝声明,是为嘲笑他痴心妄想设下的恶作剧。他恨自己,也恨楚潇潇,发誓再也不会联系她。
有一段时间,张响上班无精打采的。小陆这天来找他,身后带个姑娘。小陆说:“最近公司有个案子,需要你这里补充些证据材料。”张响说:“好。”“老周调走了,这是咱们公司新聘的法律顾问,人我交给你了。”张响看看小陆身后的女孩,穿着整齐干净的职业套装,长相可人,身段匀称,有一种初入职场跃跃欲试的气势。小陆拍拍姑娘肩膀,走了。姑娘上前,伸出一只手说:“老师你好,我叫李潇,‘潇湘夜雨’的‘潇’。”张响心头一跳,和李潇握握手,又打量几眼。李潇说:“老师我就长话短说了,咱们这个案子涉及这几项材料,麻烦您提供一下……”张响仔细听,然后操作电脑,调电子文档,打印,归纳整理,装订齐整,又起身去档案柜翻材料。李潇想帮忙,张响说不用。忙半天,他拿出厚厚一叠纸,等回到座位上,发现桌子上多了一杯星巴克咖啡。
李潇一旁殷勤地说:“老师辛苦,喝杯咖啡提提神吧。”
“谢谢,我不喝咖啡,”张响拒绝了,但是对姑娘留下良好印象,实际上,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和女生交流。他在这段时间里白天闷头上班,晚上也不跑步,家里待着玩游戏,刷电视剧,别人安排的相亲全部推掉,因为实在提不起干劲。
收到CoCo微信语音的时候,张响正在追一本网络小说,由于长时间盯着手机屏幕,已经口干舌燥头晕脑胀。他将语音转换成文字,写着:“出来陪陪我。”又听了一遍,还是同一个意思。随语音发的还有一家酒吧定位。张响给表哥打电话。表哥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不能去,这是原则问题……”“去你妈的原则问题!”张响挂掉手机,出门。半小时后,他来到那间酒吧,悬挂的霓虹灯闪烁着妖冶诡异的光芒,进门后,楼梯向下,拐了几个弯才到。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酒吧很大,光线偏暗,淡红色,透着几分挑逗和暧昧。正在播放的是一段轻柔舒缓的英文歌,张响在大街上经常能听到,只是不知道名字。一个白衫黑裤的男孩儿走过来招呼:“哥,想喝点啥?”“我约了人。”男孩儿识趣地走开。张响四处看看。人不是特别多。他很快发现CoCo坐在一张高脚凳上,面前的小圆桌摆满花花绿绿的酒瓶。旁边一个衣着时髦的小青年坐在她旁边,对她不停地说着什么。CoCo并不理会他,只是坐着发呆。她今天穿着背心短裤,长发挽成一团束在脑后,白皙的皮肤和鲜红的双唇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发亮。
张响走到跟前,小青年冲CoCo的耳朵喃喃低语,一只胳膊顺势搂上CoCo肩膀。CoCo打掉那只不规矩的手,冲小青年挑衅地笑道:“Game Over。”年轻人瞅瞅张响,耸耸肩,拿起一瓶酒去了别处。张响坐下。CoCo说:“你再不来,我就和那人走了。”张响开了一瓶酒,一口气吞下三分之一。CoCo也开始喝酒。两人你一瓶我一瓶,很快将桌面的酒喝光。张响叫来服务员,随便指着酒单要求再上一打。服务员很快提来一篮科罗娜。
CoCo喝到第三瓶,哭了,说她从没有被男人伤得这么深,为了表哥的事,她和父母大吵一架,尤其和母亲吵得不可开交,她已经将退学申请写好,装进国际快递的信封里只等寄出去,到头来,所有人都抛弃她了。她喝到第五瓶,说早就知道表哥的打算,所以故意和张响频繁交流,让表哥看他们的聊天记录,表哥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笑。
张响心想,无论你做什么,表哥都不会来了。
CoCo说累了,靠在张响的肩膀上。张响的目光顺着她的衣领探究到深处,看到右胸上的玫瑰纹身。他鼓起勇气,说换个地方继续喝,随即叫来服务员结了酒账,俩人互相搀扶着走出酒吧,叫了一辆出租车。他们坐在后座。张响对司机说了自己家的地址。CoCo趴在车窗上,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灯红酒绿的世界。张响留意到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了自己好几眼,也许他也发现后座的男女属于两个圈子的人。他们喝醉了,又都没有醉,酒精麻痹的只是情绪。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家后,姑娘故作好奇地打量张响的屋子。张响从冰箱取出两罐啤酒,和CoCo一起坐到了沙发上,自然而然地讲起梦缘咖啡馆的事。CoCo心不在焉地听着,一口口嘬着手里的啤酒,渐渐不耐烦,站起来说我要走了。张响也站起来,拉住她的胳膊,只一扯便抱个满怀。他们接吻。CoCo的唇柔软、冰凉,掺杂着酒水和唇膏的味道。张响一把横抱起将CoCo,走进卧室,将CoCo扔到床上。她在床上弹了两下,摆出一个诱人的姿势。张响压上去,用力嗅她的脖子和耳垂间的香气,伸手要解她的裤子。CoCo喃喃道:
“程刚、程刚……”
张响停下来。程刚是表哥的名字。
CoCo忘情地扭动一阵,终于察觉到异样,睁开眼睛看着张响,就像看着一个外星人。张响缓缓站起来,对CoCo说:“就在我这里睡吧,明天我帮你叫出租车。”当晚他睡到客厅沙发上,因为酒精的缘故睡得很沉。等他醒来呼唤CoCo的名字,没有回应。她已经走了。他坐起来,双手抱着脑袋,揪扯自己的头发,等宣泄够了,看到茶几上平时用的小挂历。挂历背面写着几行鲜艳的红字,同CoCo的红唇一个颜色,上面写着:“我走了。你哥是混蛋,你是好人。和她再联系一次吧,男人都太单纯了。”
最近张响代表公司参与了一次庭审,作为旁观者,印象最深的自然是李潇在法庭上的表现。面对被告的咄咄逼问和法官不太友好的质询,她始终侃侃而谈、不落下风。尽管她还十分年轻——据张响所知只有二十四岁,却在庭审中表现出一种母性的光辉。这么形容有些奇怪,却是张响的切身体会。原告是公司的债主,公司欠了对方几百万的债务,所以原告提到公司名字总是咬牙切齿,乱蹦脏字。这时李潇就会立刻要求对方注意言辞。张响就部分证据向法官进行解释说明。话说到一半,原告不顾法庭秩序,站起来指着张响鼻子痛骂。张响还没反应过来,李潇已经将张响护在身后,同对方大声辩论。张响觉得李潇和楚潇潇有点像。并不仅是她们的名字都带一个“潇”,而是性格上都属于敢想敢拼、不怕失败的类型。相较于她们,张响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懦夫。
这些天里他经常想起和CoCo的那一晚,以及她的留言。他已经不再相亲,感觉精疲力尽。他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他经常半夜惊醒。当他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心脏狂跳。他梦到自己垂垂老矣,等待死亡的降临,至死都是处男的遗憾成为一生的痛苦。他绝望地打算再联系楚潇潇一次。他等到上午十一点,拨通对方的手机号码。他将手机放在耳朵边,等待手机接通。此时他并没有听出来手机里的等候音乐和之前不一样,他的心里翻覆着待会儿要说的话。大概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手机接通,那头传来含混的女声:
“喂?”
张响听出对方声音中的疲惫,先为自己冒昧的来电抱歉,接着冲动地说自己想她了,请求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话没说完对方打断他:“张老师,你是不是打错了?”
张响看到手机屏幕显示“李潇”的名字,他的头皮一阵发麻。他查找联系人时只输入了“潇”字,结果呼错了人。他狼狈万分,说声抱歉就要挂掉手机。李潇忽然大声说:“您是不是有事找我?那我们见一面吧。”立刻约了时间地点。张响措手不及,稀里糊涂答应了,挂掉电话时,听到那边模模糊糊传来说话声,问谁打来的电话。
他们见了面。李潇穿得比较随意,头发草草扎个马尾,一副急匆匆出门的模样。张响走近了注意到,李潇眼眶红红的,应该是哭过。张响问你遇事儿了?李潇勉强笑笑,说她有个案子砸了,汇报老板,被痛骂一顿。张响盯着李潇的脸,委屈中藏着几分倔强。他喜欢这个表情,就说:“走,找地方聊聊。”李潇迅速瞥他一眼,跟着走了。他们找到附近一家馆子解决午饭,两人都不太饿,各点一份盖浇饭,吃完出来,从城南走到城西,边走边聊。张响没有聊自己,而是将说话的机会让给李潇。她说自己出身农村,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十八岁考上心仪的大学,二十二岁从事心仪的行业,这些她都做到了。她立志在四十岁前当上一家著名律所的合伙人,挣大钱,将父母接到城里居住。他们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爱情喜剧,戏里的男女主人公经过多次啼笑皆非的波折,最终走到一起。剧情并不十分好笑,两人却笑得前仰后合。出来后,他们才意识到彼此牵着手。到了晚饭点,两人都饿了。找到附近一家西餐店,要了一堆汉堡、炸鸡、薯条和可乐,被他们风卷残云一般解决掉。张响送李潇回家。路上,李潇问起楚潇潇。张响通通说了。她家要拐进一条陋巷,在一家五层小砖楼里。这里的租金是全市最便宜的。在小楼门口,李潇牵起张响的手说:
“她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随后他们深情长吻。张响说:“做我女朋友吧。”李潇笑了,说进展太快,给她一点时间。张响同意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潇为了案子东奔西跑,偶尔回公司,总要到张响办公室看一看,没聊几句又离开了。李潇为了手头的几个案子,经常加班加点到深夜。张响想留下来陪她,李潇总是严辞:“你快回去吧,我一个人受罪就够了。”张响很感动,为她订过外卖就回去了。夜深人静时,两人发着情意绵绵的微信,最后互道晚安,再安然入睡。
第四天的晚上不同寻常。张响发的微信李潇迟迟未回复,发的语音和视频通话也没接。到晚上十点多,张响正准备去公司看一看,李潇的微信过来了:
“你愿意做我的盖世英雄吗?”
“我愿意!”
“会一生一世保护我吗?”
这时李响的脑海里浮现出楚潇潇的形象,逐渐隐去。
“我愿意!”
“那我也愿意做你的小女人,要永远珍惜我啊。”
“知道了,我的宝贝。”
那一晚,张响睡得格外香甜。
张响隔天上班时强烈期盼着能见到李潇,然而那天上午李潇并没有来公司。与此同时,几十张亲密照流传在公司所有员工的手机里。亲密照的女主人公正是刚来公司当法律顾问不久的李潇,男主人公则是法务组的有家有室的小陆。照片左下角细心地打上日期,让人很轻易地看出李潇刚来公司不到一个月,他们就勾搭在一起,偷情地点有宾馆、汽车、女方的家中。其中时间最近的一张就是在昨天晚上。他们在公司会议室的大圆桌上尽情欢好。后来知情人士说明,照片是小陆媳妇发的。她早就怀疑老公在外面有人,于是请了黑客破掉老公手机密码,搜罗到这些照片,目前已向民政局提交离婚申请。
张响在一周前向公司请了长假,理由是要思考未来的职业规划。领导是张响的熟人,为难地说从来没处理过这种事。张响说你看着弄吧。头几天,李潇隔几分钟就打来一次电话。张响受不了对方的骚扰,将对方拉黑了,最后将手机扔到洗衣筐,任凭它和一堆脏衣服自生自灭。这天的下午三点,他从被窝里爬出来上厕所。家里门铃响了。张响去开门。来人是表哥。“准备好了么?”表哥问。张响一拍脑门,上次俩人约了今天一起出去逛逛,他早忘了这茬儿。
表哥说等你收拾得有个人样了咱再走。说罢大咧咧坐到沙发上玩手机。张响只好洗漱刷牙,刮了胡子,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等拾掇完出来,表哥正举着手机满脸笑容地说了句:“那一会儿见哈。”张响说有事你忙吧,不用管我。表哥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说你的事才是大事。不由分说拉着张响出门。
张响坐在表哥的摩托后座上,感觉前所未有的自由。他打算辞职,去外地换一份工作。不一会,摩托停下了。摩托停在梦缘咖啡馆门前。
张响跳下摩托瞪着表哥。表哥神秘地笑笑,说道:“快进去吧,都说好了。”
张响目送表哥离开,看了看店门口那块“正在营业”的小牌子,落地窗里顾客三三两两坐着谈笑风生。他能想象进去后会发生的事。他看看街道上的行人,看看碧蓝的天空,或者他也可以就此离开。
张响思考一番,做出自己的抉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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