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以载道——透过古琴音乐文化发现魏晋风度的内在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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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及魏晋风度,人们总是联想到清谈或纵情山水,而魏晋风度与古琴的关系,却少有人加以注重。“古琴”是近代为区分与西乐中的琴,在传统的“琴”前添加“古”字,称之为古琴,在古代它的名字就是“琴”,它是中国音乐史上留存文献最多、艺术境界最为博大精妙的乐器,但它又不仅仅是一件乐器。

“君子之座,必左琴右书” ,刘向《说苑》云:“乐之可密者,琴最宜焉。君子以其可修德,故近之。” 在历史上,人与一件乐器的关系如此之密切,甚至上升到承载人格的高度,只有古琴获得了这样的地位。

琴与人的关系贯穿了整个中国古代文化史,而这一关系在魏晋六朝有着更突出的表现,处在历史上更迭最频繁的时期,六朝的士人徘徊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既想远遁乱世,又要抒发心志,古琴便成了他们心灵的知音、情感的寄托和精神的安置处。

他们对于生命的体悟和感想很多都是通过对古琴音乐的认识表达出来的,我们在此亦不妨藉由几位有代表性的魏晋高士与古琴的关系来一窥魏晋风度的内在精神。

现存最久远的古琴 唐 九霄环佩 故宫博物院藏 |曾乙侯墓出土过一床战国十弦琴 但是否为古琴的前身尚有争议

1.阮籍——“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

阮籍,字嗣宗,生于汉献帝建安十五年,逝于魏元帝景元四年(公元210-263年),他生于魏晋之际的乱世,空有一腔济世之志却无施展的时机,只能退而隐居遁世,与嵇康向秀刘伶阮咸山涛王戎在竹林中饮酒清谈,弄琴赋诗,世称“竹林七贤”,历代关于“竹林七贤”的排序,阮籍总是名列第一,可见阮籍在士人中的名望之高。

阮籍少年时便显现出文学天赋,且极善于弹琴,他的诗集《咏怀八十二首》在五言诗的发展史上起了一个奠定基础、开创新境界的承上启下作用,对后世的诗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这个诗集的第一首诗的第一句便是与古琴有关: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心事重重、难以入眠的夜晚,听到孤鸿在野外哀号、宿鸟在北林鸣叫,此时除了独自忧伤还能如何?在诗里他把自己比作孤单的鸟儿,好在他还有琴可以慰藉,起来弹琴吧,月光透过窗帘的薄纱照进来,清风吹拂过我的衣襟,幸好有琴排遣忧思。

正如他在另一首诗里写的那样:“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 古琴于他而言不仅仅是一件乐器,更是他表达自我忧思、抒发内心无限情感的精神寄托和陪伴。

南京西善桥“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拓片1 南朝 原画南京博物院藏 从左至右:荣启期、阮咸、刘伶、向秀

拓片2 从左至右:嵇康、阮籍、山涛、王戎,画中可以看出当时的古琴已与后世之琴大致无二

除了把古琴写进诗里,保持自身的高洁清白,寓意深刻。

阮籍在自己的名篇《乐论》里讲述了他对于音乐的看法:“乐者,使人精神平和,衰气不入,天地交泰,远物来集,故谓之乐也。”也许正是因为他自身的敏感和孤寂,他希望通过古琴得以到达向往中的精神平和与超越性的境界,这样的观点也为此后的音乐打开了新的思想领域,树立了精神与审美的高标。

来自清朝的阮籍粉丝——雍正皇帝的cosplay 清 佚名 《胤禛行乐图》(模仿阮籍弹琴) 故宫博物院藏

2.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嵇康,字叔夜,生于魏文帝黄初四年,逝于魏元帝景元三年(公元223-262年),与阮籍同为竹林七贤的中心人物,才华绝世,气量宏大,是魏晋风骨的典型代表。

嵇康娶魏宗室长乐公主为妻,司马氏掌权后,他与见不合,便辞归隐,悠游于四方之外,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抱琴行吟,弋钓草野”。他性格耿直,爱憎分明,对炙手可热的人物亦敢冷眼相对,这种性格也导致了他人生的结尾。

和阮籍一样,嵇康也在自己的诗中多次提到古琴,他认为琴性纯洁、恬静端庄,可以感化激荡心志,抒发幽情。在《赠兄秀才入军诗十八首》这组写给自己哥哥嵇喜的诗中,有5首与古琴相关。有写道“弹琴咏诗,聊以忘忧”,在这里古琴是为他解忧的伙伴;而在另一首诗里则写道:“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目送大雁展翅归去,手中的琴亦成了他心灵的翅膀,通过琴声他超然物外,暂忘了尘世的忧愁困扰,遨游于天地自然精神之间。

唐 孙位 《高逸图》残卷 上海博物馆藏 最右捧琴童子旁坐者为嵇康

留传的嵇康所作琴曲有:《长清》、《短清》、《长侧》和《短侧》4首,合称“嵇氏四弄”,他还留给后人一部重要的关于古琴的著作《琴赋》,它被诸多文人誉为琴史上写琴最高妙的文章,清人何焯在《文选评》中评价:“音乐诸赋虽微妙古奥不一,而精当完密、神解入微,当以叔夜此作为冠。”其中有一段:

“然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放逸者,不能与之无吝;非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

嵇康在这里说不是心胸旷远之人,不能与琴相伴行游;不是深沉清静之人,不能与琴安闲居止;不是放达朗逸之人,不能与琴一般无私无欲;不是精通琴道之人,不能解析琴德理趣。这段话不仅是对弹琴之人素质与品格的要求,其实也是映照他自己,是对他自身高洁品格的一个写照。

他的一生,生,与琴为伴;死,有琴相送。他将古琴这一几乎贯通中国文化史的最重要的乐器提到了审美和精神的至高点。

东晋 顾恺之《斫琴图》是留传的唯一描绘制琴过程的古画 原本已佚 此为宋人摹本 故宫博物院藏

3.陶渊明——“衡门之下,有琴有书。 载弹载咏,爰得我娱。”

陶潜,字渊明,号五柳先生,生于东晋兴宁三年,逝于南朝宋元嘉四年(约公元365年—427年),他是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他还给我们留下了梦幻浪漫的《桃花源记》。陶渊明在彭泽令任上时,某日恰逢督邮来视察,他正着便服在室内读书吟诗,不愿相见,便说:“我不为五斗米折腰。”言罢辞官归家,从此隐居山野,直至终老。

正如在《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中他说: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他的这种归隐,与阮籍、嵇康有志出世却生不逢时只能退隐有本质的不同,他自述从小就对世俗事毫无兴趣,只爱寄情于弹琴和读书之间,“乐琴书以消忧”,用今天的话说,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与子俨等疏》中,陶渊明如此描述自己: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

在他的描述里,琴是怡然自得的,作为一种精神存在,琴是与他的保持自我、远离尘嚣的生活态度共在并存的。如他在《答庞参军》诗曰: “衡门之下,有琴有书。 载弹载咏,爰得我娱。” 我的住所虽然简陋,但有琴书相伴已然足够,边弹琴边咏唱,我心就能得到莫大的自在快乐。

陶渊明心中的桃花源——明 文徵明 《桃源问津图》台北故宫博物馆藏

而他与古琴的关系成为琴史上有名的一个公案,却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诗引起的,《晋书》记载他曾于酒后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意思是说只要领会琴中的乐趣,又何必非要在琴上奏出美妙的音乐呢。因此有人就以为他这样说,定是不会弹琴,于是这个说法便被流传开来,但根据后世人对渊明自己作品及同时期人对他的评价的考古,他是很善于弹琴的,那么他说这句话的真实意义是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已领会到琴中深意,则在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某时某刻,无须假借弹琴便能得到精神上的慰藉而自求安适,心中有琴,自能弹一首心曲,这是无言之美的最佳体现。

虽然同处晋代,但陶渊明与古琴的关系和前期的魏晋名士有鲜明的差异,他心中的琴更加的自然、淳朴、旷达、透彻,是连接他与心中桃花源的载体,深情与逸趣在他这里通过琴得到高度的统一。

佚名 《渊明归去来辞卷》台北故宫博物馆藏 陶渊明持杖在前仆人抱琴在后 五棵柳树暗示他是五柳先生陶渊明

结语

魏晋高士将古琴音乐融进自己的生命表现里,他们通过古琴所表达出来的人生状态,以及自身古琴美学所达到的高度和深度都是文化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人们常说知音难寻 ,俞伯牙善于奏琴,钟子期能解琴音,子期亡故后,伯牙悲痛万分,认为知音已,天下再无他人能像子期一样领会自己的琴声,所以,终生不再弹琴,以此表达对知音的追念。

但魏晋六朝的士人并不执著于向外求一个在别处的知音,他们以琴作伴,藉由琴声超越俗世的喧扰,潇潇洒洒,纵迹于山水之间。

其实古琴只是他们表达自我的一个媒介、追求人生至理的一个载体,是所谓琴以载道;更重要的是他们超越了古琴而表现出的自身高尚情操和洒脱的人生境界,这才是透过琴声我们找寻到的魏晋风度的真正内在精神,也是今天的你我也能效而仿之的人生智慧。

参考书籍:

《琴史》

《魏晋风度与音乐》

(值得一提的是,传承三千多年的古琴音乐艺术一直到今天依然绵延不绝,在世界音乐中绽放异彩。我国现有存世的琴曲3360多首,琴歌300首,琴谱130多部;2003年11月7日,古琴被选为文化。古琴雅正之音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华夏儿女当以此为荣。)

发布于北京阅读 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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