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纽约的某个下午，我去SoHo区逛街。我逛了几家店，重点关注一款已经成为时尚共同点的商品——印有logo的纯棉t恤。

随着街头服饰的兴起和渗透到时尚的上层，t恤变得充满意义。今天，印有logo的t恤代表很多东西：一块能即时表明你是阔佬还是穷逼的广告牌(不论是真实还是看上去)，一个能让人们判断你是否为圈内人的文化能指。最重要的是，t恤已经成为时尚民主化的工具——直到现在还没有（民主化）。

（相比“下滴效应”，“上渗”或“上冒”模式是较新的时尚流动理论。在这一理论中，创造是基于街头，可以这么说，是接纳了低收入群体的时尚，最终会上流到高收入群体，因此这是自下而上的。上渗的例子包括一些非常早期的支持者，Chanel认为时装理念起源于街头，然后被时装设计师所采用。她的许多想法都是出于从女性角度对功能性和舒适性需求的认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年轻人注意到了陆军/海军的剩余军备商店，开始穿上厚呢上装和卡其裤。另一种款式是t恤，最初是劳动者穿的一种功能性和实用性的内衣，后来被普遍作为休闲外衣和（图案）信息板。

至此可以梳理出这样的关系：上渗是获取灵感的过程，经由再次创造之后，以下渗的方式逐步变现，不论是往上还是往下一个阶层，每个阶层都会发生交叉滴流。以2015-17年的青年文化举例，Demna Gvasalia“劫持”了底层人民的审美标准，把底层人民的日常拿去作为富人的消遣（上渗）；经由名人上身展示后，形象上的品牌化印记（Oversized、老爹鞋、超长袖等）开始影响一干低阶品牌，推出更多人消费得起的产品（下渗）；同时，相似水平的品牌见到甜头也想分羹，于是借鉴的借鉴，转型的转型（交叉）；随后，更高阶的Balenciaga逐步取代了Vetements（上渗），然后继续按照这种路线重复下去。）

当我走进Dior、Balenciaga、Louis Vuitton、Gucci和Loewe等品牌的门店时，我一直在琢磨这些t恤标签上的高价。Gucci的t恤比优衣库的贵40倍肯定是有原因的吧?我们说服自己：奢侈品值得花高价，因为除了象征身份地位之外，还有优质的材料和制造方法，以及合乎伦理道德的生产过程。我们用“手艺”和“传统”这样的词来证明我们的购买行为是合理的。但是同是棉质t恤，Gucci就真的能比优衣库更好吗?这种大差价是否仅仅是因为以高额利润来支付昂贵的营销活动?t恤是否只是时尚界新的摇钱树，让奢侈品牌可以尝试销售不那么畅销的服装（类似基本款养秀款）?还是说这一切都归结为品牌老总们侥幸获得的利润，仅仅因为他们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仔细地摸了摸面料，看了看缝线，但还是看不出奢侈品t恤比优衣库这样的品牌有什么优势（值得这种差价）。这款售价550美元(在其官网上为590美元)的Dior白色棉质t恤，上面绣着“CD” logo，感觉很容易损坏。Louis Vuitton的一袋（3件装）t恤也差不多价钱(420美元)，明显更好些。Gucci售价480美元的那一款同样没啥吸引力。Balenciaga售价490美元的oversized棉制t恤让我想起了高中时的运动t恤。在Loewe，售价380美元的t恤在葡萄牙制造，至少肩线用了链形缝法。但我当时穿的14.90美元的t恤也是如此。还有一件390美元的Burberry纯棉t恤是中国制造(他们的网站上隐秘地标着“进口产品”)。

我问了跟我一起逛街、受过专业训练的设计师伙伴，我是不是遗漏了些什么。她对我此刻的naive翻了个白眼，用无法刊印的文字给出了她的结论（猜测应该是诸如“**的就是这么辣鸡”之类的）。我们的最后一站是Acne Studios，那里还有一件售价130美元由丝滑的长纤维棉(在葡萄牙)制作的t恤。“就质量而言，这是我们今天所看到最好的一件，”我的伙伴说。不过，就钱包而言，我宁愿选择上周末看的那件49美元的美国制造Noah口袋t恤。

方法

那么制作一件基本款t恤的成本是多少呢?在发达国家和有廉价劳动法的发展中国家生产的成本差别有多大?制造过程中会涉及到什么和哪些人?这是我们在写这份报告时提出的一些问题。

我们调查了从大众市场到奢侈品等一系列品牌，把制作一件纯棉t恤的成本逐步分解。我们决定把重点集中于内在成本——材料、劳动力、运输、关税——而不考虑高度主观的感知价值。有些品牌对我们来说是（价格）透明的，有些则不然。为了再次核实品牌们的说法，我们采访了一些生产方面的业内人士。应其中一些人的要求，他们的身份在本文保持匿名。我们研究了影响整个供应链中价格的以下变量：

——材料

我们把重点放在了棉上，因为这种材料的质量变化并不明显，尽管有机棉通常价格更高。

——劳动

制造业国家对服装工人的工资有很大的影响。据研究数据，埃塞俄比亚服装工人的月薪为26美元。在美国，联邦政府规定最低工资为每小时7.25美元(加州为12美元，不过洛杉矶有血汗工厂，非法移民的工资要低得多)。

——成型和精加工

成型和加工的方法——如缝制、染色和丝印——差别很大，并由于增加的人工成本极大地影响制衣总成本，特别是由熟练手艺人进行各种加工。

——数量

规模经济效益总是对大品牌有利。大批量生产极大地降低了制衣成本。

——运输及关税

运输和关税的成本会极大影响t恤的价格，这取决于是在哪里制造和购买的。例如，在美国和欧洲，日本制造的产品往往比在日本本地买要贵30- 40%。

——利润

一件衣服摆进橱窗时的基本定价结构如下:制造商向品牌收取费用(这是生产价格)，品牌提高生产价格以赚取利润(这是批发价)，然后商店再加价——这就是你，消费者要支付的零售价。加价通常用百分比表示(通常用倍数表示，所以100%的加价都大于2倍)。根据行业细分，加价幅度可能会有很大差异。对于奢侈品和设计师时装来说，批发价的加价通常在2.5-3.2倍之间(因此，一件批发价100美元的t恤零售价在250- 320美元之间)，具体取决于运输和关税等其他变量。通常，品牌会推荐甚至是要求零售端加价的程度。

大众市场

一些大众品牌对其产品的成本分解非常透明。在这个大谈可持续和道德生产却缺乏行动的行业里，这很不寻常。以透明著称的美国直销品牌Everlane成为我们首个分析对象，因为我们对优衣库，Levi's和Champion提出的定价结构要求未得到回应，而Zara拒绝置评。Everlane的有机棉t恤是在斯里兰卡用GOTS（全球有机纺织品认证）认证的有机棉制造的(根据GOTS网站，棉花从采摘到最后处理都经过了道德认证)。Everlane的网站提供了一份漂亮的成本明细，显示Everlane制作一件零售价为18美元的t恤花了5.82美元(包括运费和关税)。和其他一些自有店铺的品牌一样，Everlane绕过了零售商加价，（变相）将节省下来的钱转给了消费者。

我们咨询了一位曾与美国众多品牌合作过的生产专家，他证实，在远东或斯里兰卡生产一件质量良好的t恤成本在4美元到6美元之间，不过大公司也可以让血汗工厂生产，成本低至1.6美元。

独立设计师

Noah是美国男装品牌，联合创始人兼创意总监Brendon Babenzien曾在Supreme任要职。自2015年重新推出以来，Noah就因其定价的透明而在业内广为人知。Noah Practice Cloth t恤售价88美元(Noah大多数t恤售价在50美元左右);在其博客页面上，该品牌说明了一些影响其成本的基本变量，即优质面料(高盎司，美国种植的棉花)和有限的产量，使其无法利用规模经济效益。加上加拿大生产，总成本为30.38美元。大约3倍的零售涨幅是行业标准。

“诚实定价应该成为规范。虽然我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Babenzien解释道。“对我们来说，这意味着致力于在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生产。如果你知道你的产品加剧了贫困，制造你产品的人得不到合理的生活质量，那么你的最终定价就是一个谎言。”

Babenzien谈到了目前模糊加价的症结所在。由于t恤已经成为尝试购买某个品牌的入门款，t恤的每一盎司面料都被榨取利润;而利润很少会转移到真正的制衣者身上。Babenzien补充道:“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为了尽可能多的卖货而牺牲质量和人性的体系。尝试以一种更关怀、更负责任的方式去运作，同时关注质量，有时感觉几乎不可能。”

“我从没有真正打算做t恤，因为我们的手工性质限制了我们的产量，”洛杉矶设计师Greg Lauren在电话中告诉我。“但随着品牌不断发展，获得了广泛的受众群体，就需要制作一款价格平易近人、能让人感受到品牌风格的产品。不过，我不希望这张“名片”给人一种“真就只是名片”的（敷衍）感觉。”Greg Lauren的t恤零售价约为250美元，他没有自己的线下旗舰店，他的定价缘由如下：

他的t恤是洛杉矶制造，用的是洛杉矶的有机棉，由于Lauren喜欢那种长年着用的风格，这些t恤必须染色和水洗做旧，有时还要做旧好几次，这大大增加了劳动力成本。其中大部分还以丝网印刷或手绘为特色，需要额外的费用(例如，手工泼墨要多花2美元)。作为一个相对小规模的品牌，Lauren无法利用规模经济的优势。

Lauren说:“流水线制作的t恤跟我们的没法比。制作的每个阶段都有人情味，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他为每件t恤支付大约30美元。根据款式不同，他的批发价大约在90到100美元之间。根据国家的不同，代理他品牌的买手店通常会将再加价2.5倍或更多。Lauren必须在他的线上商店设定差不多的定价，以免低于自己的合作商。

一样是洛杉矶品牌的Advisory Board Crystals认为，绕过零售模式、将节省下来的钱惠及客户至关重要。这个品牌也是小批量生产，他们的制作方法和Lauren一样，尽可能的使用手工。“我们使用各种技术，包括手工染色，手绘，数码印花，和用独家油墨做多层丝网印刷。某些产品光是印刷过程就需要花费35美元，”创始人Remington Guest和Heather Haber解释道，“我们的流程非常复杂，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愿意与我们合作的制造商。由于设计的复杂性、花费时间长以及品牌的意愿和能力，生产过程中存在风险。更不用说，我们审查了所有合作伙伴，以确保他们的价值观符合Advisory Board Crystals的可持续发展和社会立场。”

由Jacob Kampp Berliner和Silas Adler经营的丹麦街头品牌Soulland也非常重视自己的生产来源。其基本款t恤Coffey的灵感来自Berliner参加哥本哈根时尚峰会的经历。他说:“我被邀请参加在法国大使馆举行的一个圆桌会议，与来自全球最大的时装公司中20名行业领导者进行了会谈。我们就可持续发展进行了公开讨论，令我惊讶的是，每个人都说他们的消费者不会为可持续发展支付额外费用。我们想要挑战这种说法，并决定即使在我们做的每个产品类别中最便宜的产品，也必须是最可持续的。”结果就是Coffey这件用GOTS认证棉花在土耳其制造的t恤，生产成本（包括用卡车将t恤运到哥本哈根）为8.75欧元(10.25美元)。Soulland的t恤批发价最高为20欧元(23美元)，零售价为50欧元(58美元)。

加拿大设计师Nicolas Andreas Taralis在巴黎经营着自己的同名品牌，他最初是在Dior Homme担任Hedi Slimane的助理。在葡萄牙做一件棉质t恤花费了他19欧元(22美元)，100件起订。他说，Taralis得按高价支付成本，因为他也无法利用规模经济的优势。在批发价(2.5倍)和建议零售价(2.7倍)加价之后，消费者最终需支付130欧元(152美元)。

Moda Portugal的国际部门主管Marlene Oliveira大致证实了Taralis的数据，她写道，在葡萄牙生产一件t恤的成本从4欧元(4.75美元)到22欧元(26美元)不等，具体取决于材料、劳动力、处理工艺和订单数量。可以肯定的是，不是所有的自主品牌都这么用心生产，有些人很乐意把他们的logo印在Gildan等空白t恤上(用行业术语来说，空白t恤只有最基本的剪裁，没有任何处理工艺，品牌能以廉价大量购买)，然后就结束了。

我所谓的奢侈品

如果一个无法大批量生产的巴黎独立设计师能以19欧元(22美元)的价格生产一件棉质t恤，那么纪梵希t恤（也是葡萄牙制造）的零售价为455美元或Balenciaga的550美元的定价缘由是什么？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被奢侈品牌所编织的工艺故事所制约，即当我们为奢侈品支付高价时，我们购买的是优质的材料、道德生产、熟练的劳动和差异化的设计。虽然在某些情况下这很合理，但问题是我们到底需要为此支付多少溢价?拥有一件奢侈品牌t恤的感知价值值100%、1000%、或者有时甚至是4000%的溢价吗?

我们联系了许多奢侈品牌和意大利制造商，其中大多要么拒绝置评，要么没有回复我们。

“我可以花6.50欧元(7.65美元)从当地生产商那里买到海岛棉t恤，这没有大品牌所享有的规模经济效益，”一位已在意大利北部的Veneto经营自己的生产线几十年的独立设计师说(其不愿透露姓名)。“我认为大品牌能以3.5欧元(合4.15美元)的低成本来制作。你应该和Giuseppe Iorio谈谈这些。”Iorio曾是一名生产经理，数十年来他为Prada、Moncler和Giorgio Armani等公司去谈制造合同。他大部分时间并非在意大利Veneto或Prato这些古老的制造业地区，而是在东欧、北非和东南亚，这些品牌通常是在那里生产服装。几十年来，他见证了意大利服装制造业因外包而慢慢走向死亡，并目睹了全球各地的劳工虐待，最终他辞职并出版了一本名为《意大利制造?（Made in Italy?）》的书。

意大利法律对如何才能在服装上贴“意大利制造”标签的规定比较模糊。通常，当我们看到这个标签，会想象出一个意大利老裁缝专注于一针一线的画面。许多文章(来自《洛杉矶时报》、《纽约时报》、《纽约客》)以及Roberto Saviano的《蛾摩拉(Gomorrah)》等书籍都表明，事实往往并非如此。然而，没人能像Iorio揭露得那样深入。

根据Iorio的说法，要想获得“意大利制造”的称号，任何在意大利生产服装的生产价值都必须超过其在国外的生产价值。但如果一个工人在孟加拉国工作一小时赚不到50美分，和纯棉t恤成本为一两美元一件的话，你所要做的就是在意大利最终完成一件t恤——比如说熨烫Logo——这个过程(借助创造性的核算法)会比衣服的其他制造过程更昂贵。

Gucci是为数不多的仍在意大利生产的大品牌之一，Iorio表示。我给他看了一件售价480美元的Gucci logo t恤，问其估计制作成本多少，“10欧元(11.80美元)到12欧元(14.15美元)，最有可能是Puglia的工厂代工。”那一件390美元的Valentino呢?“3欧元(3.5美元)，”同样与Valentino有过合作关系的Iorio在回信中写道。“印花30美分，布料1.5欧元，人工费用80美分，其他费用40美分。”

Valentino方面否认其说法，其发言人表示：“这件t恤100%意大利制造，所有的面料和原材料也都来自意大利。3.5美元不能反映任何一件Valentino棉质t恤的生产成本。”我们要求Valentino提供其他数据，但没有得到回复。

据Iorio所说，大品牌会将制造过程外包给投标的承包商，他们负责从样品制作到最终产品交付的所有事情。这些承包商在意大利设有办事处，但经常将工作外包给摩尔多瓦、孟加拉国等发展中国家的工厂，其中一些工厂还为H&M和Zara等快时尚巨头代工。更重要的是，奢侈大牌们一直在逐渐关闭线下零售店，以运营自己的线上商店，并迫使百货商店将店内部分空间租给品牌自己运营而不是直接批发产品给他们，这是在利用“从批发到零售，大部分的利润都来自最终的加价”这一事实。

“悲剧不在于这些品牌一件t恤要价500美元，”Iorio通过翻译器在电话中说，“悲剧的是，他们正在扼杀意大利的制造业。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在意大利创造百万个就业机会。全程意大利生产一件t恤仍然只需要8欧元(9.45美元)成本价，而且还能继续以500美元的价格出售。几十年来树立了“意大利制造”标签形象和声誉的意大利工匠们是受影响最大的。”

归根结底，经济法则决定了一家公司可以收取消费者愿意承担的任何价格费用。奢侈品牌享有令人羡慕的权威地位，这使他们的痛点越来越高（难以打击）。那么，如果消费者花几百美元买一件纯棉logo t恤又会怎样呢?没人会强迫他们去剁手，除了时尚-名人产业复合体，已经产生了炫耀性消费的物质文化，由市场营销和同伴压力（人有必有，人无我有，人有我精等）驱动。从某种意义上说，或许我们有必要扪心自问，到底是在为了什么花这么多钱。

原文链接： Eugene Rabk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