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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篇很久前想写的小文章，聊的是历史上的英国长弓兵与库里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者，意图则是借前者说明后者对篮球的仍被低估的划时代意义。

库里在21-22赛季成为联盟历史三分王，很多人简单地理解为一种数量上对米勒与阿伦的超越。这其实多少让库里的地位打折，因为米勒与阿伦都不是历史顶级球星那档。至少从效果上，库里三分总数超越阿伦，比起LBJ得分总数超越贾霸的意义，肯定要逊色不少。但实际上，库里的三分不只是在数量上，而是在战略意义上全面超越前人。

其实现在的联盟，并没有二十多年前纯粹，这是因为自从乔丹出现后，眼球经济多少影响了联盟。我们可以说二十多年前确实是胜者为王，但乔丹之后，能否带来胜利只是一个球员价值的一部分，能否在电视转播+网络下成为流量中心则是王者不可或缺的核心竞争力。在乔丹末年，他的工资远远超越其它球员，原因是全联盟在为他付费，因为乔丹带来的流量喂饱了全联盟。当时的乔丹实际上已经不只是为公牛打球，而是代表整个联盟打球。

乔丹在根本上改变了整个联盟，不只是后卫的地位超越内线，也不只是联盟经济运营结构变化，而是直接导致联盟的场上规则、球员角色与战术逐渐转型。所谓小球时代也可以视为是乔丹“后遗症”，而不是所谓中锋衰落的结果。作为完整看过四大中锋兴起到落幕过程的老球迷，我从来不相信所谓给这个时代一个奥尼尔就能结束小球时代的IF，也不认为目前风头正劲的恩比德、约基奇、字母哥是传统意义上的中锋或内线。对此我将简要分析乔丹之后篮球运动的整体改变，然后说明只是出现了库里之后，才出现了超越乔丹框架的革命性转型。

在我看来，是乔丹与库里决定了小球时代的到来，而其它人都只是配角。一俟历史掀过这一代，我相信近三十年间唯一能与乔丹并论的只有库里一人。库里在这时代的被低估，根本上还是由于耐克的商业决策失误和他的大器晚成，导致他未能真正成为流量的中心。

乔丹之后NBA在场外的变化我在这里讨论不了，但可以适度回顾一下场内的变化。

在乔丹打球的时代，有一组被说烂的“名言”是：越靠近篮筐越容易得分、得内线者得天下。那是内线巨兽的时代，更确切的是，那之前都是内线巨兽的时代。NBA是商业联盟，组织并维持一支球队的命脉在于必须能赚钱。在联盟历史上，门票收入都是基础性的，黑白双雄打开电视转播的大门使商业赞助开始成为重要组成，但门票仍是大头，而乔丹将商业赞助推向巅峰，以至开始反转了两者的比重。但不管是门票收入还是转播与赞助，NBA比赛都是个大秀场，都要求尽可能地多演出，季后赛从而是最重要的，而能否在季后赛多打几轮直接决定了球队的收入。因此为了争夺冠军，所有球队都在追求超级内线，并围绕他们打造阵容，配置薪水结构。

内线主导的篮球有几个明显的特点：1.注重身体对抗；2.节奏较慢；3.单防与背打战术价值高于协防和面框；4.场上位置分明。

第一点不用说，超级内线的优势就是在身体对抗上能碾压场上所有人，因此只有鼓励身体对抗才能发挥他们的身高力量的优势，而如麦卡杜这种投射型内线，即使拿过得分王和MVP，也不幸地成为唯一落选50大的MVP。

第二点也不用多说，因为攻防体系都以大中锋为根本，而大中锋落位较慢，所以场上节奏肯定也得慢，回合数也就比较少。

第三点随着中锋的衰落大家也感受到了。以前谈超级内线，背打能力是其基本素质，以至像上将这样的MVP级中锋，也因为擅长面框而非背打在90年代一直是被视为异类的。而防守上，都说季后赛看防守，其中尤其看的是单防，单防在那时代由于规则和篮下防守的重要性，意义是大于协防的。但在如今，场上空间开阔，基于移动能力和战术预判的协防就更为重要。在内线单防为本的时代，盖帽、抢断与篮板数据还能直接用来防守作用，而在如今的协防时代，就只能靠高阶数据来评估防守人的价值了（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一下三单选手史一防同学）。

第四点老球迷肯定都有体会。从前大前锋是典型的蓝领定位，在我国更被称为二中锋，大致就是由于身体强度优越的大中锋可遇不可求，而个子矮点的内线资源要多得多，所以这种矮内线就是用来当肉盾保护大中锋的，大中锋必须要高，大前则关键得壮，才能当墙拱卫中锋。小前则是衔接扫荡用的，得分后卫其实是辅助性的第二得分点和外线防守人，而传统控卫则是运球过半场发牌分配资源。这导致那时代投篮点主要在篮筐周围，所以篮板多数被内线拿到，而助攻数据则会集中于控卫之手。

但在乔丹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场上位置结构的全面改变不必多说了，连全明星规则都因此改变了，现在通常认为只合适分持球人、侧翼、内线三个模糊的区域，而不再是五个人五个位置。今天的一则新闻，保罗缺阵12场，太阳队的助攻总数反而上升了。这也说明当今的篮球已经完全是立体化的进攻，组织发牌的活从20年前普林斯顿体系大获成功开始就已经不再是控卫专属。

乔丹使联盟尝到了巨大的甜头，让联盟和所有老板都明白了内线固然可以更有利夺冠，但更接近普通人身材的外线打球更具表演性，更能主导流量，更能使收入突破门票与死忠球迷的地域有限性。因此乔丹快退休时，所有人都在寻找他的继承人，这也是打球漂亮却完全是个半成品的科比会在新秀第二年被直接推上全明星首发的原因，也由此奠定了此后OK内讧的深层根基。在乔丹之后，奥尼尔恰好迎来巅峰期，奥尼尔表现出的前所未有的统治力完全不逊色于乔丹，这本应是联盟与中锋时代的福音，但事实上恰恰相反。奥尼尔的强大逼迫各队进行内线军备竞赛，以开拓者、马刺、活塞等为代表，将联盟进一步推到了防守肉搏大战的泥潭战局。在马刺与活塞连续两年的总决赛对决后，收视率一再创下新低，而乔丹接班人仍无头绪，乔丹留下的联盟遗产似乎快要过期了。这种情况下联盟只能借助规则的改变，全力打压内线，鼓励外线进攻。

事实上，从世纪初开始，场上角色就开始逐渐外移。四大中锋之后是四大大前的时代，而不是所谓四大分卫，或者说四大分卫都是由于乔丹才被期许而成为流量中心，但在成绩上并没有接管联盟。大前原本是苦力，能顶替中锋成为主角并不是偶然的，首先就在于四大大前都是非传统的。韦伯就是一个极其全面的选手，以他的传球天才为根基建立了普林斯顿体系；邓肯其实是以中锋承接大前位置，但不同于以往的中锋之处在于邓肯有极强的inside-out的能力（类似成熟期的大梦）和极其无私的团队精神；而KG从一开始就是以其外线级别的控球和助攻能力（即20+10+5中的那个5）获得追捧和代言商青睐；甚至司机，我们都知道他大后锋的名声，就更不必说了。

因此四大大前是个过渡，代表着内线权杖的外移，接下来就是小前时代：LBJ、阿杜、安东尼、小卡……小前时代由于LBJ的强势而颇有成为联盟正解的声势，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莱利的五个LBJ设想。但实际上，小球时代并不是由小前引领的，而是由双能卫主导的，其根基并不是小前的运动能力，而是双能卫的投射能力（当年新秀库里带领金州射击队战胜丹佛田径队就是经典）。在所谓小前时代刚有声势的时候，双能卫就崛起了，这便是前几年的库里、威少、哈登、利拉德们，在以后，也许会是D77、吹杨、莫兰特。而我们会发现其实这三位MVP后卫，原来在大学打的都是分卫。

回顾以上这些变化，我们会发现，一方面场上的战术重心在从内往外推移，另一方面整体的战术结构也完全转型了。确切地说，中锋时代的战术根基是身高、肌肉与力量，它在奥尼尔那里达到了最完美的体现；而小球时代的根基是投射的精度，是技术、战术与空间。因此对小球时代而言，最具战略价值的就是三分球的投射精度和远程性，而不是2米小前的运动能力。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认为是库里的出现，使小球时代彻底取代了中锋时代，因为库里的三分球不同于米勒、阿伦这类老射手，他具备持球投、高精度、超远、高产量这四大划时代的特征，从而在根本上改变了整个篮球场。

多数篮球迷可能不熟悉历史，自然也不熟悉英国长弓兵的历史意义。但如果理解了英国长弓兵崛起的历史，我们却能更好地理解和评估库里对当代篮球的革命性意义。

英国曾是“日不落帝国”，是工业革命的源头，也是现代西方文明崛起的主要推动者，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现代社会转型的最大贡献者。而从地理上说，英国却只是西欧一个边缘岛国，无论人口、位置、传统都不是欧洲最好的，它的兴起本身也是一种逆袭。其原因自然众说纷纭，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的长弓兵，其实是一个极其关键的因素。或者说，在冷兵器时代，正是长弓兵的出现，使英国在工业革命之前在军事上就已经成为一个强国，而它根本上改变了冷兵器时代的战术，基本上达到了冷兵器的极限。

长弓兵，顾名思义，根基在于使用的弓很长。长弓的意义在于，由于箭的发射依赖弓的张力，长弓长达1.5米，使得开弓后射出的箭比传统弓箭超出不少，这个距离能使弓箭手与骑兵拉开一个超出骑士冲刺能力的较长距离，使得多轮齐射得以可能。最重要的是，长弓的射击是朝天抛物线发射，而不是瞄准敌人，从而在战法上，它是集群齐射形成箭雨，从而形成地毯式的毁灭性效果。

简单说就是，在长弓兵出现之前，冷兵器的战法类似中锋时代，根基是重装骑兵的近距离冲阵（只有它能形成大规模杀伤），而步兵与弓箭兵都只是辅助兵种。即使弓箭中还有弩这样更具精准性的战法（类似米勒阿伦），也有依赖强弩对抗骑兵的北宋，但根本上还是得骑兵者得天下。骑兵的根基就是人与马匹的体能体形力量，而弓箭兵的根基则是技术、训练与阵形。

英国长弓兵极大地改变了弓箭的局限性（射程不足、防护不够），由于拉开射程使得骑兵团根本没机会冲到弓箭手面前，而长弓兵的多轮集群齐射的覆盖性杀伤力，使得即使只有数千人的长弓兵也能极低损耗地覆灭数万人的骑兵军团（参看英法战史）。这使得军队兵种的组织方式和地位完全逆转，骑兵与步兵都成为长弓兵种的护卫。而长弓兵需要长期培训，从而固化为阶层，也在根本上改变了英国政治。

因此，长弓兵的崛起，关键并不是精准度，而是拉开距离后的量产，使得偶然性过强的准度在概率保证下转化为突破防护的强度（其穿透力极强可以无视各类护甲），形成稳定的毁灭性打击。

同样的，曾经中锋地位之所以高于外线（即使设置三分线后），并不是没有精准的射手，而是其难以量化，这导致在刺刀见红的争冠关键时刻，必然只能信赖把握性更高更不依赖手感的篮下进攻。而在内线时代，防守的高强度导致得分低分差不高，往往都是拼杀到最后回合见分晓。

那么库里的三分球意味着什么重大改变？

库里的三分球，关键是投得远、持球投从而投得多，在这基础上还投得准，这就相当于长弓兵的效果，而他引领的三分雨，也就必须在概率意义上进行得分效率换算，从而突破了准度的偶然性，而使三分的战略意义超过了高命中率的内线得分。

简单说，库里崭露头角后，几乎所有的行业人士都发现了他与以往三分射手最重大的区别就是：他是个持球型的三分射手。我们都知道在训练中，所有球员的三分准度都是远高于比赛中的，这是因为训练时都没有防守压力，而且可以连续投篮调试手感，都是空位，关键是可以先瞄了后再投。因此为保障比赛中远投命中率，最主要就是创造空位投篮（能先瞄再投）的机会。而空位三分射手也就意味着必然是接球投篮，这又意味着射手不是持球人，他就只能是角色球员，其投篮如果不是被一直放空，是难以量产的。

但库里却是控卫，他的投篮以持球投为主，确切说就是他持球投三分命中率仍有保障，这意味着在球权上他能形成量产的效果。库里能持球批量投三分，当然不只因为他是控卫，关键还在于他开发出来的超远投篮能力，加上超快的出手速度，这导致他几乎在整个半场都能无死角地发射。也就是由于超远投篮创造的巨大出手空间和他的准度，导致只要不对他加以半场包夹，他就能连续性投中三分球，把比赛打得跟训练赛一样。

这完全是毁灭性的，这种效果和数千长弓兵毁灭数万骑兵非常近似。因为对手基本不可能（尤其是开始的几年）整场都在BOX-1地夹防库里，这使库里经常能够轻易地打出单节20+的投篮表演，瞬间拉开分差带走比赛。关键还在于，由于库里三分的这种毁灭性，导致勇士队场上空间开阔，再辅以克莱等优质射手，形成的就是长弓兵式的集群三分雨，哪怕对方有个奥尼尔也只有被射花的命。

我在一开始就说到了库里由于商业因素被低估了，但其实也不只是这个原因，特别是勇士球迷应该更为清楚。

简单说大致有几点吧：

1.众所周知的耐克合同因素，且不论是否遇到场外干涉，至少在商业上，库里也面对逆袭的局面，这肯定没有直接接班乔丹有利，因此在流量上肯定无法最大化；

2.库里这种三分线的划时代意义就在于能量产，从而在较短时间内打花对手使比赛失去悬念，也就是所谓的库三节，所以当打出这种比赛时，库里往往三节打卡，这导致他的数据并不会太爆炸（比如哈登那样），而联盟造星主要基于数据；

3.流量密码一靠数据，二靠十佳球级别的表演，偏偏库里又没有乔丹科比级别的上镜能力，他的无限量三分球爆炸力是没法制作成GIF来吸引粉丝的，除了当年绝杀雷霆等极少场面，路人球迷记住库里的方式恰恰还是数据，这使库里只能维持在一个次顶级流量的地位；

4.由于库里三分线射开后的毁灭性，任何球队对阵勇士队都必须全场包夹跟防库里，这在前几年比较少，在常规赛也比较少，但到了淘汰制的季后赛，就会出现“比赛可以输但库里必须死”的战略，因为不管库里手感如何一旦放开基本就是脆败，但包夹还可以赌勇士其它球员手感不稳定（比如16年的小巴），加上更严酷的身体对抗和较松的吹罚尺度，对手会在常规时间努力追逐消耗库里体能，导致库里在总决赛上，尤其是关键时刻，往往表现不如自己常规赛时；

5.由于勇士的目标只能是总冠军而不是季后赛，为了避免库里在季后赛被针对和消耗，另外也因为要在季后赛场场打花对手夺冠并不现实，因此勇士队必须尽可能培养出一队的三分手来确保三分雨，这既是科尔在常规赛努力练角色球员的原因，也是科尔更重视阿杜的原因。

6.库里的成功导致联盟全员练三分，尤其是利拉德等类似打法球员的出现，多少分流了库里的星光，另一方面也使联盟防三分能力越来越强，这几年库里对比赛的统治力比起14-16肯定是会弱一点，不只是因为年龄大了些，也是环境更不利了一些。

7.即使全员练三分，但库里这样的一个人的射手队也是不可复制的，但由于联盟从得分效率上重新认识了三分的战略地位，使得各队已经能以全员三分手的方式来保证全队三分投射的量产化，从而多少替代了一点库里的战略作用，也就是库里推动了联盟战术的革命，反过来也稀释了自己的独特性。

总之，由于以上因素，我认为库里要在流量上逆转LBJ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库里对于篮球运动的革命性意义高于这时代的任何一人，而库里对勇士三冠的贡献，恰恰也远高于FMVP所能估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