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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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是天命情报部长、兼管财务后勤二部,天命大小行动出勤及人员调动的文件都要经你批示或检阅方可生效,实质上架空了如今身为主教的德丽莎·阿波卡利斯。

俨然一出奸臣篡权的剧本,然而实际并不——你的地位和权利并非来自于巧取豪夺,而是来自于多数女武神及研究人员的衷心认可。

虽然你也不是什么百年难遇的大圣人,甚至在兵力捉襟见肘的时候还曾做出过主动撤离部分地区的防线守备任由崩坏兽和死士屠戮当地未能及时撤走的平民,以此集中部队斩首律者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决断;

而且德丽莎主教也并非像过去传言的那般无能,起码没到足以完全掩盖她那博爱仁慈的光辉个性的地步;

但从总部到北非基地、从伦敦到洛阳的女武神们依然更信任你,无它,过去是你带领她们一次次迎难直上面对近乎绝望的境况披荆斩棘消灭崩坏重建家园。

你是女武神从崩坏兽嘴边抢下的生命,既是女武神的养子,也是女武神的学生,是女武神的宠儿,也是女武神的领袖。

2.

当然,你在女武神中间有很高的威望固然是足以让你在天命上下一呼百应的资本,但要想凭此就实现个人独裁还是有些挑战各支部部长的底线了。让伦敦、巴黎、柏林、洛阳、东京、罗马等众多支部负责人默许你大权独揽的真正决定性理由果然还是——德丽莎主教过于幼稚。

是的,早在前任主教奥托·阿波卡利斯失踪以前,在他宣布德丽莎将是他指定的继承人时,就已经有许多异见在天命上下传遍。奥尔良的魔女、那个曾以个人实力威慑整个欧洲的狂人——玛利亚·沙尼亚特更是当即断言“如果天命交到那个废物手上,马上就会沦为红十字会、教科文组织一般的三流组织,彻底失去对世界局势的影响力”。而你的恩师、真正将长久分裂的神州各部重新整合的那个不苟言笑的女人也曾在听到这一消息时沉默叹息。

尽管有不少年轻女武神很吃德丽莎这套温柔慈爱,但温柔慈爱说服不了长期与死亡相伴、冷酷现实的各支部主事人,无论是直接的崩坏灾害还是间接的权贵豪夺,都不是能够靠无用软弱的温柔来解决的。

3.

因此,在奥托确认失踪后、德丽莎从北美返回欧洲前,你和欧洲各部长先一起开了个会,计划成立一个亚欧大陆集体安全委员会,由法、德、中三国的天命支部和俄罗斯逆熵为主,英、意、西、印为辅,再加上其他小国和非洲驻军共同构成(此时东京支部被洛阳支部吞并)。各成员之间签订和平协议,小支部接受大支部调配,而大支部要对其周边划定范围内发生的崩坏灾害负责处理,当出现单独支部无法解决的灾害如律者或审判级崩坏兽时应当集中所有成员的力量共同对抗。

这计划非常美好,针对对抗崩坏的主次责任与列强势力范围做了较好的划分,维护了亚欧和平、促进列强相互间的和解与合作、孤立了北美这个共同的敌人……然而最终没能实施。并非是因为心不齐,而是律者袭击了天命总部。

那天,天命总部的九大浮空岛到处都是鲜血和残肢,无数研究人员和后勤支援人员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潮流般的崩坏兽涌入实验室和办公室像踩死蚂蚁一样轻易杀死。女武神们用着随身携带的轻型装备同数以百计的帝王级崩坏兽搏斗。停留在空港数十千米外的各支部舰队还未启动便遭到从总部方向涌来的遮天蔽日的浮游级崩坏兽的自杀式袭击,燃烧着从天坠落。一道紫色的球形屏障将浮空岛与外界完全隔开,如同古罗马的斗兽场一般,看人与恶兽在其中争狠斗勇。

最终,赫尔海姆坠落在维也纳,为这曾经以音乐和艺术著称的城市送上爆炸和毁灭的终结。但无所谓了,在那之前岩之律者召唤的崩坏兽已经杀死了那里的所有人。崩坏兽席卷了整个奥地利及其周边地区,各支部首领勉强在浮空岛坠毁前撤离,但断后的德国部长以及在那之前就断了气的法国部长永远留在了上面——谁也没法从废墟中再辨认出她们的尸体在哪里。

这也是你第一次真正地打从心底认识到,何为崩坏,又何谓律者。这年,你18岁。

4.

几周后,“伽马风暴”行动取得成功,岩之律者被无数相互吸引约束的粒子——其本体是由太原某军用飞机研究所研发的、原本计划用于新一代战舰引擎的纳米级电子元件——配合上其中夹杂的大量固态化石燃料所包围,在强电磁场和人为引导的电磁波供能后,在电流、电浆、高能粒子的来回冲刷中,以及那冲天的、似要将天空也一并烧成灰烬的大火洗礼下,终究也只剩下一颗核心尚能证实她的存在。

然而这样的胜利并不能完全挽回人们失去的信心。各支部的女武神们一时间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和迷茫中,所谓亚欧集体安全委员会的构想自然也无疾而终。

等你再一次踏上奥地利的土地,已经是三年后,死之律者的时候了。而这次,情况更加危急。

律者从德国北部港口登陆,趁夜展开屏障隔绝了德国支部与外界的通讯,而后无穷无尽的崩坏兽从海中上岸,踏过汉堡和不莱梅,又先后扩张至法兰克福和什切青,等到天命部队建立起稳定防线时,丹麦和比荷卢已经从地图上被整个抹去,只剩下法国北、波兰西以及德国南部慕尼黑地区还在苦苦支撑,北欧地区更是完全挡不住且战且退,任由崩坏纵横驰骋。

5.

面对兵力不足以维持战线的现实,你重提波兰和乌克兰的种种反华举措,宣称神州支部没有责任也绝不会为波兰和乌克兰而白白流血,要求在东线防守的中国及俄罗斯部队撤出防区,退到里加-明斯克-基辅-敖德萨一线,经过定期修整和充分补给后根据届时的实际受灾区重新划定防线。

同时,神州旗舰「玉京」紧急暂停维修,带领神州舰队主力穿过中亚、里海和黑海,转移至克里米亚,与俄罗斯舰队汇合经过休整后在东线再次开火时为地面部队提供远中程火力支援。部分战舰则脱离并组成新的舰队,经贝尔格莱德转飞维也纳。

原本在白令海峡举行联合演习的航母编队立即调转航向穿过北冰洋向北海进发,沿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可以考虑为斯堪的纳维亚的部队提供支援,但应当以保持自身隐蔽为第一要务。抵达北海后,保持静默,等待新的命令告知下一步轰炸任务。

由二百多名A级女武神组成并长期进行专门训练的冲锋队要搭乘战舰在指定日期内抵达贝尔格莱德,与当地驻军一起北上布防,力求守住斯洛伐克防线,最差也要守住布达佩斯。最终要能在行动正式开始时从布达佩斯一路穿插至加里宁格勒或波兹南(根据实际情况判断),最大程度减轻南线维也纳和慕尼黑方向的压力。

当行动正式开始时,东西两线的部队要以最大努力向崩坏兽群施加压力,促使其向两侧集中,而后冲锋队一路北上将德国和波兰境内的崩坏兽分割开来,并促使西侧的兽群进一步向两侧集中。

在上述目的均得以实现后,南线总部集结所有可用精锐,分为几个小队,在德国空军残部的掩护下空降包括柏林在内的几座指定城市,突入当地的德国支部基地,启动覆盖德国全境的自动反崩坏能打击体系,尽可能消灭西侧崩坏兽群,并最大化削弱律者的自保力量。

无论空降部队最终是否取得成功,航母编队必须在行动开始一定时间后对前述各地区执行轰炸,以求实现同样的目标。

在行动开始的同时,授予北美舰队入境许可……

6.

在“丘比特之箭”行动开始的时候,你已经近乎绝望,但依然不漏声色地踏上了这趟地狱之旅。

当你手一抹,粘上一片鲜红的时候,你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但人类终将幸存。

然而结果出人意料,你和这个世界都最终幸存了下来。从郑州一附院的重症监护室里睁开眼的那个片刻,你看见天花板上的灯光亮的刺眼,也暖的舒适。

厚厚的纱布在你脖子上缠了一层又一层,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琪亚娜这个傻狍子在床边放了一袋又一袋的苹果和橘子,能看不能吃,你恨不得随手拿一颗砸在她那比医生的白大褂还白的头顶上,可惜打不得——手上也缠着纱布。

芽衣就不一样了,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和关切心情,她每天都从洛阳那边要来今天收到的情报汇总,不厌其烦地读给你听,间或插入几件听说的奇闻逸事,引得你不禁翘起嘴角。

说起琪亚娜,你醒来后用勉强能动的左手在键盘上敲下这个名字时,她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你是在叫她。

"那个…你不是一直都叫我西琳的吗?"

「死里逃生之后总想改点什么以作庆祝,可我的名字是由前任部长和程老祖共同指定的,昭示神州正统,不好乱改。那就改你的吧。」

你犹豫了一下,又继续打字。

「反正真正的琪亚娜到现在也没出现过,八成已经死了。这个名字已经是无主之物了,被你占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用眼一瞟,旁边的比安卡面色如常,好似跟自己毫不相干一般。倒是琪亚娜表情一阵变幻,如同忽然间精通了变脸杂技,惊喜、愧疚和不安混杂在一起,霎时有了几分病弱美人的别样魅力。

你一时间感到难得的歉疚,当初在天穹市,为了能控制她的状况,让神州支部能够更好地接近她,你采取了洛阳那几个老阿姨的建议,对她进行了一系列的布局和设计,最终成功摧垮了她的自尊自信,在她心中建立起对你的彻底依赖,具体表现为强烈的依恋和无条件的迁就,甚至在仅仅一个月后便主动献上身体企图用这种方式来防止被你抛弃。

然而现在,在当初直接指导你对她进行攻略的那几个女武神先后战死的现在,你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了。

7.

你曾对雷电芽衣一见钟情。

确切地说,是见色起意。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并没有让你感到多么激动或是狂热,也没有能让你一天到晚茶不思饭不想地去思念,但就是忘不了。明明才不过一面之缘。

只要一见到她的影像,好像整个人就能够放松下来一般,跟着态度也不禁软化。前一秒还在想着这次一定要派人把那些败类用最残忍的手段斩杀示众,下一秒就可以从这中烧的怒火中脱身,一面在脑子里勾勒描绘她那紫色的长发末梢,一面发现自己忽然可以冷静看待这些本该叫人恼火的事情。她对你就是有这样的吸引力。

也许你在内心深处是渴望着得到她的,你想。

但你毕竟不是那样的人,无论在伦敦还是在南阳,甚至在圣芙蕾雅,你所受过的所有的这些教育并不包括促使你去巧取豪夺以期得到自己想要的女性的成分。

在个人私事上,你总是趋于保守。畏惧于表达,也很少敢于接受。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的话,你也许会把这种情绪深埋在心底等着它自然消解。但从后来的实际情况来看,或许你们之间还是有那么一点缘分的。

即使这缘分需要这惨痛的代价。

8.

2016年12月26日,天气宜人。

你所乘的「鹊桥仙」在经过菲律宾南部城市达沃上空时坠毁。原因是一直以来被你软禁在神州支部作为人质的玛利亚的继承人——安娜·沙尼亚特身上突然发生异变,并迅速转化为律者。在此过程中猝然爆发的巨大能量使得舰船上的绝大多数仪器损毁或错乱,引擎熄火,舰船失速。同行负责护卫的女武神为了让你有机会幸存,主动引导律者斩断舰体,使你与正在羽化蜕变的律者分隔开来,随后自己单独对律者进行牵制。

一个小时后,神州轻型先遣舰队赶到。而后续赶到的部队则直接打破此前“不过分刺激北美逆熵”的原则,占领了菲律宾南部。在与之前持续牵制律者的护卫女武神完成交接后,在场的一众神州军政高层紧急召开对律者作战会议。

尽管没有正式公布,但所有人都知道安娜是玛利亚所预定的继承人。也正是因此,在老师去世后,这个人质对于如今在顶级武力上逊于法国一筹的神州支部显得尤为重要。但那是之前,如今她的外甥女在被神州软禁期间成为律者,不但使得神州失去了能使玛利亚投鼠忌器的筹码,更让你在与沙尼亚特谈判时极为理亏。

律者级崩坏爆发的消息无法隐瞒,玛利亚在得知后必然会马不停蹄向此地赶来。倘若她一怒之下要让你为安娜陪葬,如今的神州支部可没人能抵挡住她。

但好消息是,你并非没有尽可能降低损失的机会。在几天前吞并极东支部的行动中,原属于河南、河北、山东、福建的次级支部精锐集聚东京,东北舰队、南海舰队要赶到这里也只需要两个多小时,而玛利亚从巴黎赶来至少也要七个多小时,只要神州支部能在这之前独自解决问题,在这大胜之下即便是玛利亚想必也不好多说什么。

你接受了世界蛇提出的合作请求。他们自称有一把神之键和专用于限制律者的道具「黄泉之杖」。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新成员雷电芽衣正向这里赶来,那个能够自控的律者实在是一份可观的战斗力。

9.

战斗比预想的要艰难。律者在蜕变过程中虽然无法自如行动,却预先搭建了坚硬而厚实的外壳,并且召集大量崩坏兽簇拥在周边。即便能够突破这些,要想穿透律者周身那无处不在的防御力场也依然难办。

最好的期望是在律者完成羽化之前就将其消灭,否则就只好寄希望于雷电芽衣的刀足够锋利。

很快,第一阶段的作战宣告失败,律者或许尚未彻底羽化,但已经能够自由行动,再想轻而易举地将其消灭已不可能。必须想办法接近她。

第二阶段的战斗开始四十分钟后,雷电芽衣成功接近律者,当时几乎只需要一刀就可以直接终结这第四次崩坏。然而让所有人都难以接受的事情来了,或许是由于实际作战经验不足,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雷电芽衣在这紧要关头出现了严重的走神,等她想起来挥刀时胜利早已不属于人类。如果不是近旁的其他女武神及时支援,也许第三律者会就此陨落。

那一刻,你感到一种莫大的失落,它甚至盖过了对律者脱离掌控的惊慌。你突然感觉雷电芽衣这个女人没那么吸引你了,不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是你一直以来都错的荒谬。

十七分钟后,你得到消息,律者飞跃高楼,袭击了正在负责撤离平民的车队,四十三名女武神牺牲,数千平民遇难。

最终,在达沃东北方向的沿海地区再次发现律者,同时到来的还有数百女武神牺牲、万余民众遇难的汇总报告。

这次雷电芽衣没有走神,但她也没有机会再接近律者。律者似乎对她有了戒备,一见到她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阵冰雨。在其中一次律者针对性击退她的同时,刚刚搭乘「虞美人」赶到的洛阳支部的王牌女武神抓住机会从背后接近,然后就被神之键的子弹击中腹部,整个人被炸成四分五裂的碎肉。

一种出离的愤怒掌控了你,在带人抓住陈天武这个畜生后,你考虑过将他千刀万剐,但做不到。因为他的绝大部分身体都已经被替换成机械,根本感知不到痛觉,你无法将汉民族所能够想到的那些最残忍的刑罚手段施加给他。

于是你告诉他,安娜之所以一直留在神州支部,是因为她是你的女朋友。你们本来就两情相悦,双方长辈也有意撮合,马尼拉崩坏时你第一时间赶到就是为了救下自己这位预定的妻子。沙尼亚特和神州支部的继承人如果相互结合,将会促使整个亚欧大陆的利益和平分配,每一方势力都会为你们献上祝福。为了能够早点怀孕诞下你们爱情的结晶,安娜每天晚上都变着花样讨你欢心,当初你在香港闯祸是安娜第一时间找到并为你和当地警方对峙就是最好的证明。至于陈天武,不过是你的爱妻在工作时顺手救下的一条狗罢了,她不止一次向你抱怨过陈天武这人三天两头地发信息骚扰她,为此她换过好几回手机号了,拉黑都挡不住。安娜在早先就曾与你约定,如果谁不幸被崩坏感染,那么另一人就要亲手了断爱人,并在随后殉情,两人葬于一处,希望能够化作传说中的比翼鸟再续前缘,她就是喜欢这些浪漫的东西啦……

一旁的雷电芽衣沉默着听你说这些,她分明知道这絮絮叨叨的一大堆里总共也没两句真话。但或许是出于对自己过错的自责和对你的歉疚,她选择尽可能地配合你侵犯安娜的清白名誉,虽然也不过是沉默。

等你说够了,她才终于把刀往陈天武脑门上一插,替你处理了这堆垃圾。

10.

多年以后再回想这段往事,“水月观音”是你所制定的作战计划里唯一彻底失败的一个。也许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把观音看成什么凛然不可侵犯的女神,到后来也不该对她全然失了尊重和景仰,以至于清白皎洁的玉观音偏偏在你眼中与石像无异。

在处理了陈天武之后不到二十分钟,玛利亚便赶到了战斗现场。后面的光景就完全是她的个人秀:正面迎着律者召唤的冰雨不断靠近,一枪刺出击穿了与律者相连系的巨大冰蓝色触手的坚硬外壳,同时用左手抓住律者挥舞过来的另一侧触手,右脚踩在之前被枪尖洞穿的那条触手上,右手发力、拔枪、投掷,一气呵成。长枪穿透律者的右肩,然后玛利亚松开左手,提着另一杆枪缓步走向被迫跪倒在在地面的猎物。律者抬起头,黑色的面纱下是面无表情的脸庞和平淡死寂的眼神。但玛利亚不在意这些,她径直走到律者身前,伸出左手拔出来此前被当作标枪使用的神之键,同右手握住的那把相互重合,才说出了她来到这里后的第一句话——“黑渊白花,第一额定功率……”。

你一直觉得黑渊白花这把神之键与其说是骑枪倒不如说是一个光炮发生器,所以现在你可以看到一个人在近距离挨了光炮轰击后身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在非常短的时间里,一刹那,或者一瞬间,包裹在安娜·沙尼亚特身上的种种坚硬外壳全都开始皲裂消解,并随即消失的无影无踪。然而在那之下既不是她今天早上新换的纯白连衣裙,也不是她那光洁如玉的肌肤,甚至都看不清她的脸。你只能隐约透过厚重刺眼的白色的光晕看见一个安稳酣眠的女人,仅仅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坑洞,蓝色的晶石静静躺在中间。因为律者召唤而出现在这热带地区的雪花一片片落在上面,沉默、安静而坚定。安娜·沙尼亚特,她出现的时候伴着崩坏兽的嘶吼和建筑倒塌的闷响,离去时却悄无声息。

五分钟前还纷乱吵闹的海边,如今一下子安静下来。远处女武神们沉默着收敛战友的尸体和遗物,近旁的雷电芽衣沉默着看向冰封的海面,玛利亚出神凝望,而你则用目光逐个掠过她们每一个人,最后低下头伸出手,试图看清自己手心里的每一寸纹路。

11.

白曼英的遗体和其他在此役中牺牲的女武神一起被收敛后送回洛阳,火化并举办葬礼后再各自送回家乡的陵园集中安葬。

郭映真在火化前又去看了最后一眼,结果受不了那副凄惨的模样直接哭了出来。她们两个是十多年的老友了,在先师孙黎回到洛阳重整神州各部以前她们就住在一块。彼时神州各部分裂,河南更是直接分为南北两支,后来她们两个觉得不能再这样无谓内耗于是经过一轮轮谈判,又重新确立了洛阳为主南阳为辅的军事规划,从那以后就一直共事扶持。黄捷倒是没怎么悲伤,她是江西人,跟这次参与作战的大部分人都不太熟,只是也时常发呆沉思,可能是对自己在律者面前无能为力的现实感到不满吧。

玛利亚在拿到律者核心后不久就离开了,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迁怒于你,或许她也有自己的悲伤需要排解。

雷电芽衣也走了,临别前沉默了半晌,最后只能无力地吐出一句“抱歉”。你感到身心俱疲,费力地张嘴说道:“你不需要道歉,你只是…能力不足。我才是此次作战的总负责人,是我没有做好计划…是我……”

世事变化是如此的突兀,仅仅一周前的冬至日你才在东京的明治神宫正式受礼成为神州的领袖,神州大地各支部再次实现一统,高雄、台北相继光复,首尔覆灭,京都拜服。东南亚上空神州舰队往来通行,逼退关岛美军,全灭逆熵阿拉斯加舰队,兵锋直指悉尼,整个西太平洋都要认真聆听来自洛阳的声音。无论谁来看都要赞叹真是好一片喷薄欲出的喜人光景。

可如今你依然是神州的军事领袖,东北舰队和南海舰队依然在西太平洋畅通无阻,你专门找人铸造的青铜大鼎依然坐落在京都,厚重而深邃。此前通过你的周密计划为神州攫取得来所有利益都还被你紧紧掌握在手中,可你却再也找不回半个月前主动激化台海冲突时的十足信心。

鸣枪声音渐歇,白曼英和其他死去的女武神们被装在一个个黑色的小盒子里面,在一队队军官和其他自发参与的战友们的护卫下被送往各自的归处。

你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伦敦第一次见识到用崩坏能反应堆提供动力的早期战舰原型机时,你说:“也许崩坏能只不过是一种可以利用的新能源,人们不应该过分抗拒它,而应该学会与它共存,并让它成为文明发展的新动力。”

当时你以为韦廷女士会赞同你的话,就像你和她一直以来的相处模式那样,结果却只得到一阵沉默。你回头看去,发现她正低头看着河面上的翻滚波涛,美丽的面容上覆盖着她那明亮的金发也掩盖不住的哀婉。

“也许你说得对。”

浪潮拍打着岸边的石块,不知是在回应谁的问询。

12.

孙黎女士虽然把你从伦敦带到洛阳,并且宣称你是她的学生,但她其实很少有正经教过你什么。一到洛阳,她就把你交给白曼英和郭映真照顾,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她再造乾坤的大业中去。

尽管名义上是你的授业恩师,但她仅有几次想要亲自教你些什么的时候却既不教你任何知识,也不教你半点武艺。要么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晚上带你到乡间田地里看农民们是如何顶着四十多度的极端酷暑,汗流浃背地为作物浇水抢救的。你热得汗水浸透衣衫,难受地想脱下来却又不好意思。抬头看向四周,发现同行的女武神们也都好不到哪去,老师的长发更是湿透了贴在背上,透过下面的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的单衣,内衣的轮廓清晰可见。你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想不开要这么折腾你,但一向宠你的郭映真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掏出一把小扇子为你招来些许微风。白曼英走上前去同一名老农交谈今年小麦的长势,其他跟你不太熟的几名年长的女武神也都看着道路两旁的作物相互讨论了起来。她们说的那些东西,你是一句也听不懂。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走起来相当费劲,走到一半就已经累得不行了,蚊虫逐渐凑上来叮咬,赶也赶不走。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明亮的光辉洒在田野间远看如一泓清泉,而你却昏昏沉沉只想尽快回到空调房里舒服地睡觉。最终,往回走了还没有三分之一,你就趴在郭映真怀里睡熟了。

此外还堪得一提的就是老师她总想要把你带到一线战场上去,完全不考虑你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虽然有天然圣痕,但也只不过增加一些对崩坏能的适应性,根本不可能像其他女武神那样同崩坏兽正面搏斗。好在这时候郭映真就一定会站出来护着你,同她辩驳,力求打消她这疯狂的念头,尽管一次也没有成功过。很重要一个原因是白曼英就喜欢看你在战场上担惊受怕的模样,每次都主动帮你找到可以去战场上历练的理由,唯独在这个时候她可以源源不断地在你身上发现一个个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优点。

在神州你很少见过像白曼英这样为老不尊的女人,其他人要不如郭映真一般温和可亲,要不如黄捷那样严肃而沉默,老师那样不苟言笑却本质疯狂的类型也是有的,哪怕是是柳书蝶那样指着鼻子骂你的也尚且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

反过来想,或许白曼英才是大多数神州女性的代表,只不过其他人跟你不熟,不会在你面前暴露这样“别致”的面孔罢了。但你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神州认识的人其实不算多,没法确认这猜想是否属实。

白曼英此前总是撺掇你去接近安娜·沙尼亚特,她会时不时讲一些其他人都不好意思讲的黄段子,这是你进入青春期后获取两性知识的重要来源。她好像是把你当成恋爱模拟游戏的自机了,而安娜则是攻略对象,试图用你们两个来实践她的一些奇思妙想,曾经给你们都带来不少困扰。一直到在天穹市你完全遵照她的指示完成了对第二律者的攻略后,她才稍微放过你和安娜,转而时不时地揶揄那个白毛团子。

关于那个白毛团子,你清楚她的来历,也知道她代替了谁的身份。虽然她身边的大部分人都叫她“琪亚娜”,但为了使你显得与众不同给她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也为了进一步打击她的自尊和自信,你一直都叫她“西琳”。

其实白曼英也是最先注意到你对雷电芽衣的特别关注的,没少教唆你通过“西琳”想办法钓出雷电大小姐,然后来个女女通吃,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又整天在你耳边说什么“女大三,抱金砖”,搞得你不耐烦了随口问道“那女大三十又该抱什么?”然后挑衅地盯着她那下作的乳房,而她则眉毛一挑,两手抱胸:“我当然是抱你啊?我还能抱什么?”

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你第一次在白曼英的逼问下,告诉她你的生日之所以是12月31日是因为在疗养院的时候跟比安卡闹矛盾,于是选择生日的时候想要尽可能错开,结果后来才发现一年的最后一天之后就是新年的第一天,然后被她肆意取笑了好长一段时间。

不过白曼英这家伙虽然性格恶劣,但还是有一点好的,就是从不失约。她自从因为取笑过分把你气得吃不下饭被郭映真责骂以后,就给你送了一大堆礼物来征求你的原谅。还约定,以后每年你的生日她都要给你准备不同的礼物,也果真一一兑现。

她说你的十六岁生日,不能平静地度过,一定要送足够贵重的礼物才行。你问是什么,她说“跑车怎么样?”。你说“就你那点薪水还买跑车,怎么你想滚去北京啊?那你的存款倒是可以瞬间翻个几倍,说不定勉强能买一辆最便宜的。”“那怎么办,要不我去给你把高雄打下来,选几个俊俏的小姑娘调教好了送到你被窝里?就怕西琳会不乐意喽。”“你少来这些虚的,直接说到底是什么。”“嘿嘿,保密。”

后来你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真的发现了这个礼物,原来是从白马寺求来的一枚玉质观音吊坠,背面刻四个字“平安喜乐”。

你把它握在手里,伴着一地她的遗物,只觉得心脏好像被谁紧紧地攥住。

13.

我在房间里被关了差不多四十个小时的禁闭,然后被人一路领着到了一间大厅里。以前我还从没来过。

从桌椅的布置来看,又是审讯责骂那一套,除了换个地点,跟过去也没什么两样。

我很有自知之明的直接坐到犯人席位,抬头挺胸,直视前方,不卑不亢。

接着,柳书蝶推开对面的另一扇门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这家伙脸上挂着让人看着就来气的微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样子有些眼熟,还有种往他脸上来一记重拳的冲动。大概是心理因素造成的错觉。

很意外,柳书蝶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主位,而是站在对面的椅子旁边,一副甘为下手的模样——奇怪,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死老太婆还有这样的一面?倒是那个男人径直走到主位坐定,翻开面前的文档看了起来,时不时还皱一下眉头。

一时间房间里又归于死寂,除了那男人偶尔翻页的声音,就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能被感知到。柳书蝶一句话不说,跟个石头一样,是想给我施加心理压力吧?不过近距离看的话倒是能注意到不少有趣的细节:那个男人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从大小和位置来看分明是被医生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这样严重的伤势不可能没有后遗症留下。他身上还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应该是女人的洗发露的味道,我一定在哪里闻到过,就在半个月内……

时间在这样的观察和猜测中飞速流逝,那个男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看完了文档的最后一页,他把纸质的文件背面朝上放在那儿,闭上眼用手敲了敲桌子。大概是要到问话环节了。

但他却没开口,倒是灭绝师太仿佛成了这男人的发声器官一样开始历数我的大小过错。

看来是他不能说话。我心里毫无波澜地闪过这样的念头,同时听着老巫婆那一板一眼、没有感情可言的机械陈述。

她具体说了什么我没注意听,只顾着感叹这声音确实好听。

虽然柳书蝶在年轻的女武神之间普遍不受欢迎,但有一点无法否认,就是这家伙有一副好嗓子,悦耳动听。曾经有不少人为了能被她亲口骂一顿甚至主动犯事。可惜达成目的者寥寥无几。

不过对我来说就无所谓了,几乎每半个月我就要被她单独骂一顿,如果不是我磨练出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技能,早就该听腻了。

果然,重点来了。

“那么,雷电响,雷电少校,你是否要对上述报告内容提出异议?”她问。

“不用,很完整,没什么要补充的。”

的确都是我做的。

“那么是否要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解?”

“没空。”

我也想不出要怎么才能说这样做没错。

“那么近期是否有什么需要我们在判断处罚标准时需要进行特别考量的事件或理由?”

“没有,你们随便罚,我无所谓。”

我确实不在乎,我一开始就不想做这个女武神。

我闭上双眼,双手平放在腿上,呼出一口气,努力保持平静,可是小臂却仍还情不自禁地打颤。

战场抗命、殴打上级、辱骂同僚,再加上过去犯下的那些事情,这次总该让我离开了吧?这回确实不一样,地方换了,还有其他人在场,总该是要进行正式的判罚了吧?天命这下总该容忍不下了吧?

我逐渐开始认真用耳朵去听接下来可能会结束我短暂女武神生涯的最终判决。

“……情节恶劣,毫无悔改,理应即刻清理出女武神队伍,并在支部范围内通报批评,以示警戒。但,考虑到雷电响情况特殊,此刻又正值欧洲复兴建设全面开展,欧洲各部人手不足,亟需调配支援。因此,决定将雷电响军衔降为列兵,取消一切过往荣誉,调任伦敦支部。以上。”

柳书蝶却给出了这样荒谬的判决,简直如同儿戏。我早料到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刑罚,却想不到即便做出这样恶劣的事情,她们还要忍着恶心把我强留在天命内部。这难道就是所谓公正公平的神州支部吗?

“你是否有所异议,雷电列兵?”

“为什么?”我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撑着桌面,瞪大双眼看向柳书蝶:“为什么不开除我?既然你也觉得我不适合做女武神了,那为什么还要把我调去伦敦?”

柳书蝶不说话,似乎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大反应。她皱起那双柳叶似的整齐的眉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但我忍不住了,心里面积压了许久的东西泄洪一般全都涌了出来。

“我知道你们对我有特别的企图,或许是ME社的价值,或许是我爷爷的影响力,反正你们总要找一切理由来把我留在这儿,哪怕我犯了再严重的罪责你们也不在乎。可我对你们的这些谋划没一点兴趣,我就是不想当什么女武神了。”

“一开始我确实有点想法,愿意体验一下,可那也是被你们通过琪亚娜阿姨诱骗过来的。我在这儿一个熟人也没有,对做女武神升职立功一点兴趣也没有。我都不知道自己这样能干个什么,还不如回去长空市老老实实学着管理公司,将来好接过爷爷的班。”

“你们整天都说什么女武神是人民的护盾,要保护平民免于崩坏灾害之类的话。可我就不明白了,崩坏能反应堆和崩坏能发生设备早就在军用装备里大规模列装了,连民用产品都已经问世不少了,可你们所谓的崩坏灾害到底在哪里呢?是每个月出勤一次就能扫荡一空的零散崩坏兽?还是早就能够被针对性预防的崩坏能辐射和崩坏能感染?女武神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性?你们真的缺人手吗?”

“要我说,你们天命才是真正威胁世界安全的不稳定因素,压迫平民的罪魁祸首,崩坏能技术垄断的既得利益者。你们不过是仗着独占崩坏能技术,用女武神部队来打压各国政府和商业公司,威胁大家让出本该属于自己的利益,其中大部分用来满足你们这些高层要员的私欲,小部分拿来收买那些普通的女武神和科研人员,让他们替你们卖命,压迫无辜民众。”

“我对与你们同流合污不感兴趣,我现在只想回家。什么伦敦支部,我不去!”

借着胸中的那口气把这么多话一口气说完,一下子感觉浑身上下都被抽空了力气,费了好大劲才能勉强站着,而不用直接跪倒在地上。

期间我注意到对面离我不到一米的那个男人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变了脸色,先是一种嘲弄的微笑,而后又收敛成面无表情的死人脸,最后把头一低眼一闭,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前有什么东西闪过,我下意识紧闭双眼,而后是左边的脸颊受到重击,视线也随之一偏。脸颊处的肌肉开始感到酥麻,而后由外到里一层层地变为火辣,最后能明显的感觉到从耳根到嘴角中间的这部分整个红肿了起来。

“你给我滚出去!”柳书蝶低声呵斥道。

我心里一阵快意,相当配合地回到房间继续接受软禁。

14.

你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显示仪,代表律者的红色斑点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小绿荧光点包围起来,而代表四艘经过临时改装的重型突击战舰的蓝色菱形也已经从四个方向分别接近。

上一次你这样紧张还是在收复台北、冲破岛链的时候,当时你一直担心北美逆熵的阿拉斯加舰队会成为行动的变数。但不一样的是,当时的你有失败的资格。光是提前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前往阻击的预备舰队就准备了三支,即便全部失败,也可以收缩兵力到北海道,依托东南沿海的陆基装备和当时驻留在东京的精锐部队与敌方对峙。而实际上,由于采用了最新的战术,加之有心算无心的情报优势,仅仅是第一支与敌遭遇的舰队便在付出一重型一中型两艘武装支援舰的代价后,成功摧毁了敌方全部的七艘主力战舰。

但这一次,命运还会眷顾你吗?谁也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倘若这次行动失败,那么在之后的至少一个月内,神州天命就再也拿不出可行的作战方案了。而一个月的时间,律者又能成长到什么程度呢?

伽马型磁偶材料散布,完成;固态燃料微粒散布,完成;电磁场基础硬件设施布置,完成;可燃物堆积,完成;引诱律者前往预定山谷,完成;远程电磁波预热,完成;接通回路、施加强电场,完成;加大功率,实现自动点燃和包围覆盖,完成……

你一项项地确定这些计划的关键事项,倘若一切顺利,很快就可以通过无人机的摄像头看到律者被电浆和烈火包围。这些尺寸微小而数量众多的自吸引材料将会突破律者利用引力所能瞬间操作的能力上限,每当她把一部分这样的微小颗粒推往远处,那么另一部分就会在电磁力约束的作用下重新靠近她,同时被推过来的还有那些在高温下开始融化并变得粘稠的化石燃料。她将始终受到电浆的腐蚀和烈火的炙烤。借助覆盖周身的自动防御力场的保护,她将能够挺过很长一段时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立场也会逐渐地被削弱,最终彻底失效。然后她的头发和其他的体毛将会最先燃烧,接着是皮肤。部分微粒和燃料还会从毛孔和伤口渗入体内,灼烧她的血肉和骨髓,搅拌她的内脏。而由于律者的强大生命力,她在此时依然能够保持较为清醒的意识,所以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被一点点烧成灰烬。

你忽然注意到,屏幕上本该代表电场的密集虚线似乎都是单向的,本该存在的另一路交叉电场如今根本没有被探测到。你一下子吓出一身冷汗,倘若只有一路电场起效,那么如果律者横向逃离的话,是完全有可能脱离强电场的控制范围的。在这危急存亡的关头,谁敢赌律者不会从侧面逃脱?

你赶忙打开通讯界面,打算命令附近的行动分队前去查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结果对方的通讯请求来的要更快。

另一组电场发生设备的发出端出了故障不能正常启动,只有接收端在正常工作!现在这一套设备由于在发出端到接收端之间没有建立起完整的回路,并不能起到预期的控制作用。

情况紧急,必须由进行人工重启。你查找到此时离发送端设备最近的地面分队成员正是——雷电芽衣和“西琳”。

最终,她们两个出色地完成了你临时指派的救场任务,在律者离初始电场的边界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交叉电场便重新启动,将其拖回粒子风暴来回撞击的中心。你死死盯紧显示屏上的光点,眼睛连眨一下都不敢,直到它不再闪烁后,才又通过无人机的摄像头,认真看了一眼仍在燃烧的山谷。而后整个人瘫倒在指挥室的座椅上,疲惫地睡去。

等你醒来后才想起去找到并嘉奖芽衣和“西琳”。最后终于在医务室发现了黯然神伤的“西琳”,旁边正在被她帮忙涂药、疼得咬破了下嘴唇的雷电芽衣,还有雷电芽衣那几乎烧成焦炭的左臂。

15.

那个女人的手很难看。

左臂从手指到手肘的皮肤都跟身上其他地方明显不同,五根手指粗细失衡,手背坑坑洼洼、疤痕遍布。右臂倒是正常,但手上却有一层厚厚的老茧,还有不少利器留下的伤口。即便她坐着不动,从正面也能一眼看出她两条手臂的巨大差异,何况她只要一动起来,那两条手臂之间的不协调感就会愈发严重,任谁看了都要皱眉。

倘若她勤于劳动,多做一些需要运动的体力活也就罢了,起码是一个辛勤劳作的朴素妇女形象。可偏偏她却是个病秧子,每天都要吃一大堆的各类药品,而身体却始终不见好转。稍微走几步路或是有任何其他的剧烈运动都会疼得捂住心口,最后更是直接待在房间里不出门了,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这种事情都要专门请人来做,必要出门的时候全程专车接送,还要再配一个医疗团队随时跟着以备不时之需。只要有她在场,所有人都得小心翼翼地迁就她。

而这样的一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出生在一个清冷的秋夜,在我出生的那几天长空市一直刮着大风,谁也不知道她从风中听出来了什么名堂,总之就这样轻易决定了我的名字。

我自出生后,就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宠爱。虽然是女生,爷爷雷电龙马却大有将我作为继承人的架势。因此,我小小年纪就拥有了巨亿资产和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权势。所以,挫折打击什么的,对我而言并不存在。也就是那个女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会骂我几句。有时候我主动戏弄老师或同学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的话,她也会想要打我,但往往手刚举起来,就自己疼得受不了,捂住胸口光顾着自己难受了。

其实就算她真的用巴掌打到我身上,大概也不会很痛吧?我有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她这副病殃殃的、随时要死掉的样子已经持续好多年了,从我记事起就这样,怎么想也不会有什么力气可言。

她时不时会让人买来一些菜谱,研究上面的各种菜品。我搞不懂这有什么意义,她又不会自己动手做饭,无论是她还是我,每天吃的都是由专门聘请的厨师制作的料理。顶多是她能要求厨师按照她的想法试验各种新菜,可那也是厨师做的,她不过是提提建议而已。

说起来,她以前应该是做过饭的吧?隐约有一点感觉,好像在我很小的时候,是有段时间每天都能吃到她亲手做的饭菜。可是又好像没有?毕竟我当时那么小,记忆混乱把自己幻想的东西当作真实经历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反正我清楚记事后的所有日子里,肯定是从来没见过她亲手给我做饭的。

我跟她的关系,自从我上了国中后就逐渐变得很僵。

大约是小学六年级的事情吧?也或许是五年级,反正就是这个差不多的时间。我当时的一个好朋友忽然问我:“一直以来好像没听说过关于响的爸爸的事情呢?让人感觉很神秘啊。”我一下子愣住了,自己以前还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无论是那个女人还是爷爷,似乎从来没有谈论过有关我的父亲的话题。小时候我没见过其他人的家庭,以为这是正常的事情。可是随着与更多同龄人的交流,我开始意识到这其实是有问题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纠结了好长一段时间后,终于,我鼓起勇气向她问出了这个问题。结果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她只是沉默了许久,最后让我赶紧睡觉。

后来,每次我再看到同龄的孩子们与父母一起逛街或是到游乐园玩的情景,就总是自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愤恨。我开始愈发频繁地去捉弄他人取乐。有一次我碰到一个男生在跟人炫耀他的富商父亲从外面给他寄来的礼物,同时还在嘲笑班上几个家境贫寒的同学,说他们简直就像没有父母的孤儿一样。我于是主动上前去骂他。真奇怪,明明我平日里也没少欺负那几个家伙,也没少利用自己的家境去贬低他们。但是当那个男生这样辱骂他们的时候我却也不由自主地生起气来,就好像是感同身受一样,可我与他们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才对。

当那个男生说出“你妈妈难道没有教育过你要对陌生人讲礼貌吗……”的时候,我感到大脑一空,仿佛从未有如此清醒的时刻。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我用随手搬过来的凳子砸的头破血流了。

我做出了比他更过分、也比此前的自己更过分的事情,可我却丝毫没有后悔或是愧疚的感觉,只是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和爬满脊椎的愉悦在周身环绕着。

16.

你坐在洛阳总部的办公桌前,仔细检阅最近几个月神州支部的大小事务安排,一旁的柳书蝶则在审查这个星期神州支部的财务报表。

忽然,她开口问你对于要跟谁结婚的问题有没有什么看法。

你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她。

“你看,”她脸上没有什么波动或是多余的情绪流露:“现在崩坏已经再难以危及人类存亡了,我们的主要任务也就从对抗崩坏、消灭律者转变为维持社会稳定、促进灾后重建。这种情况下,军事发展不再是第一优先级,作为天命实质的主事人,你将会要更多地抛头露面、出席各种会议或典礼,那么一个合适的亲密助手、一个随时都能代替你发表意见或是塑造更加亲民的良好形象的人,也就显得尤其重要。”

你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而从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相互信任合作的需求来看,你的婚姻也未尝不可以作为用来交易的筹码——只要你愿意就行。”她又仔细看了看你的脸色,确认没有任何不满意见。

“原先我们认为安娜·沙尼亚特会是最合适的人选,你们两个的结合对我们和沙尼亚特家族都有好处,当初先部长急着带你到马尼拉去救下并一直软禁她,多少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而玛利亚必然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默许自己的外甥女一直待在这边而没有直接上门要人。”

“但是在安娜、玛利亚、安洁莉娅相继死掉的现在,沙尼亚特,甚至是整个法国与我们的地位都已经不再对等,而她们也无法再推出一个年龄、身份都合适的人出来跟你结亲。我们也不需要和一个如今依靠我们的扶持才能勉强维持运转的支部重新签订一遍盟约。”

“而德国呢?在被死之律者毁灭了一大半之后,原本能拿得出手的那几个人物没一个活着的,卡斯兰娜家族亦是如此,同样不予考虑。”

“英国支部在爱勒贝拉的带领下已经重新效忠于你,没必要特别拉拢。”

“那么,如果你不打算娶一个陌生的意大利或者西班牙女人的话,目前看来主要有三个选择。”

她总算说到了正题。

“首先,把视线放在近旁的极东,你可以去跟雷电芽衣结婚。这样不仅能够直接与雷电龙马达成合作,借助他的ME社来提高我们对东亚,乃至于对世界经济的影响力。同时,作为神州共主的你娶了一个极东女性为妻这件事本身,也可以让许多极东出身、如今在我们的调度下任职各地的女武神安心。这将极大地消弭东京和京都地方势力对我们的敌视,让我们在这些地方可以更好地实现管理。”

“而且雷电芽衣本人性情温和、气质端庄,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妻子。有了她的搭配,你将会更容易为普通民众所接受。这些年来雷电芽衣和我们多有合作,跟你也相当熟悉,同你在一起的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她都很清楚,几乎不需要再专门磨合。”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雷电龙马对自己的独女一向宠爱,他恐怕不会愿意将自己的女儿作为联姻的工具。好在雷电芽衣本人对你挺有好感,只要她自己愿意嫁给你,雷电龙马这一关就相当好过。我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其次,把天命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那么女武神是它的基石,研究员是它的架构,这两者是天命的主要成分。而有一个人却在这两个群体间都有着极强的号召力,那就是幽兰黛尔。倘若你同幽兰黛尔结婚,虽然无法直接达成什么具体的合作,但却能提高天命整体的稳定度,将来你如果想要做什么事情,遭遇的阻力也会小得多。”

“而且我们都知道,幽兰黛尔就是真正的琪亚娜。倘若我们将这一点适当透露给沙尼亚特和卡斯兰娜,那么他们与我们的合作意向也将会大幅提高。说不定还能通过幽兰黛尔来获取这两家的彻底效忠。”

“只要娶了幽兰黛尔,丽塔也会随即献上忠诚。那个喜欢装腔作势的女人在某些方面还是相当有用的。”

“幽兰黛尔性格呆板,你跟她相识多年,如果用公义去说服她,未必不能够取得成功。但缺点同样在于她的性格,日后我们的行动风格若不能让她满意,则必然会产生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最后则是布洛妮娅·扎伊切克。她是可可利亚的义女,瓦尔特·杨的学生,圣芙蕾雅出身,与琪亚娜和雷电芽衣关系匪浅。你可以通过琪亚娜和可可利亚这两层关系分别接近她。如果成功,则可以促进我们与北美的和解,与俄罗斯的合作也可以更进一步。但你和她此前少有交集,她本人又性格冷静沉稳,我不认为有太大希望。”

柳书蝶条理清晰地陈述了三种选择的利害关系,并明确指出雷电芽衣才是正确的选择。

“如果你实在抗拒与外人结婚,那么我也可以来扮演这个角色。但接下来你要让谁来接过我的职责,替你打理神州上下事务呢?”

她后来又说了什么你已经没有再注意听了,你的脑海里依次浮现出三人的模糊身影,而后又次第消散。最终,只剩下那紫色的发梢在心间轻轻地刺挠。

在你的印象里,雷电芽衣第一次与婚姻联系起来。

17.

神州天命与俄罗斯逆熵是军事同盟关系。

这并非只是有心人的杜撰,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秘密盟约。但时间却并非是在欧美各界对此大加声讨的2017年,而是在神州大地与西伯利亚冰原都还一盘散沙、“未来可期”的2009年。老师带你从奥地利天命总部返回神州、前去任职神州支部部长的路途中,特意前往西伯利亚与可可利亚会面。

彼时的可可利亚还丝毫看不出后来带领着俄罗斯逆熵肆意扰乱世界局势的飞扬跋扈,反而是沉默、冷静而又不失体贴的阿姨形象。她从孤儿院的厨房里走出来,手上还拿着汤勺,抿着微笑用手指示意你们坐下。你一时间被这种温和内敛的表象欺骗,还以为她很擅长做饭,当天中午开饭的时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结果后来难吃的想吐,却又不敢在老师面前浪费粮食,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硬塞。

午后,两个即将搅动风云的老女人在那张简陋的餐桌前展开了历史性的对话,并随后在两张商业宣传单的背面签下了奠定世界局势的《鄂木斯克协议》。

临别时,可可利亚把你抱起来,要你有机会一定再来,还说可惜你是在西欧被女武神救下的,如果是在俄罗斯的话她就可以收养你,这样希儿她们就有哥哥了。她的语气里充满真切,而你却尴尬地不知该作何回应。可可利亚那硕大无朋的巨乳隔着军服贴在脸上滚来滚去,她身上隐隐约约的香气熏得你心神迷醉。孙黎女士在一旁冷眼旁观,等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能腻乎够了。

之后前往机场的车上,你终于回过味儿来,疑问老师何以确定可可利亚会是如今俄罗斯这场军阀混战的最终胜利者。她告诉你,因为可可利亚身上有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这是她与其他军阀所不同的地方。

岁月荏苒,历史的走向验证了老师的论断。已经逐渐知事的你也在一次次听闻北方传来的消息时不住思考可可利亚究竟凭什么取得胜利,最终除了老师说过的责任与使命,似乎也很难再找到其他的理由。毕竟一开始的可可利亚,甚至都不配称之为军阀,她不过是一个前苏联的旧军官、一家孤儿院的院长,除了些许人脉和军旅经验外一无所有。

自从老师的身体开始逐渐衰弱,她一直都在担心等自己死后,神州该由谁来保护。程老祖虽然长寿,但实力却不如她,自然也挡不住玛利亚。郭映真固然天赋卓绝,但要成长到能形成威慑的地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神州又缺少针对律者的有效杀伤手段。不同派系之间的冲突还没有彻底解决,北美与神州的敌对关系也在逐步升级,近百年来形成的新旧贵族们始终在蛀蚀着国家的根基。

江河与土地已经期盼了太久的统一,但在这位强横果决的君主离开后,洛阳整合各地的进程是否会遭遇新的阻挠?人民在沉默和忍耐中濒临爆发,但那些活得纸醉金迷的寄生虫们是否会懂得收敛?帝国的明天到底会是繁荣昌盛还是破碎零丁?谁也不知道,无论是你还是那些在这片土地上驻留徘徊了许多年的女武神们。

当老师病逝后,你急切地想要让自己成长到能够接过这份重担的程度,担心失去了老师庇佑的神州会在自己手上再次走向崩溃。于是你转而以可可利亚为师,效仿她对内统治的严酷手腕,像屠夫宰杀猪羊一样以最残忍的方式镇压神州境内的大小权贵,并由此获得了绝大多数中下层出身的女武神的支持。

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原本散布在神州各地的精锐女武神逐渐走到台前,汇聚在你身边。南昌的黄捷、开封的夏颖、泉州的杜焱容,甚至是北京的柳书蝶和四平的李元秀,许多心中有着能说的和不能说的志气的人,都希望通过影响你的思想观念来间接左右神州这艘巨船航行的方向。

当「玉京」趁着夜色缓缓飞往上海,当冲锋队的成员秘密集结在厦门和平壤,当两广和江浙的守备部队登上运输舰,你坐在飞往冲绳的飞机上对自己说:

“唯有胜利。”

18.

再次见到柳书蝶那女人,是在洛阳北郊机场。

她还是那副严肃死板的鬼样子,只是脸色更加阴沉。那个男人也来了,这次没有一脸恶心的微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点点头。

一时无话。

最后大概是柳书蝶也觉得场面太过尴尬,主动开口给我说起来到伦敦后应该去哪里报到。我随口应和着,心不在焉。

很快,话说完了,寂静又再度回到空气里。

我看着那个男人的脸,注意到他也在盯着我看。我没说话,他也没说话——也说不了话。

还是觉得他很眼熟,而且他身上那种熟悉的味道变得更浓重了。

最后,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闭眼稍微思索了一下,取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的什么东西,双手在我面前抬得老高。

“?”

我皱眉沉思,一时间搞不懂他想干什么。那男人还是面无表情,看不出来喜怒哀乐。

最后,还是柳书蝶看不下去了,开口叫停了这出滑稽的默剧。

“低头!”她没好气地喊道。

我这才恍然大悟,把脑袋往前面一低。阳光一下子离我远去,面前的光景暗淡下来,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似乎还没有在谁的面前这样子过,我心中想道。

很快,柳书蝶说:“可以了,直起身吧。”于是我的视线又变得光彩明媚起来。

手指顺着红线一路摸索,原来是个玉吊坠,看起来应该是观音像,背面刻着几个汉字,都是我认识的。

虽然因为琪亚娜阿姨总是在我偶尔想要读书学习的时候来找我玩,导致我的文化课成绩一直很差,但这几个常用汉字在我来神州以后还是经常遇到的。

总之,就是个祝福嘛。随处都能买到的小物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既然他主动示好,那我也没必要甩脸色。

“谢谢。”我鞠了一躬。

很快,两个人又走了。我独自坐在座位上继续等待飞机开始检票。对于以前只坐过家里的私人飞机的我而言,这种经历还是比较新奇的。

琪亚娜阿姨也用手机给我发来了消息,先是解释她还在奥地利的天命总部跟老朋友叙旧,所以没法立即赶来陪我到英国去,接着又许诺只要她一有闲暇,就马上到伦敦找我,然后两个人一块翘班旅游吃遍整个英国。

肯定又是我来付钱,我心下冷笑。

很快,登机的时候到了,我最后又看一眼自己呆了十四个月的洛阳,许多情绪一下子弥漫在心头。

坐在飞机上,望着窗外的白云,我猛然记起,那不正是琪亚娜阿姨身上的香味吗?

19.

抵达伦敦,已经是疲倦难堪。

我直接前往柳书蝶之前告诉我的地址,拿出她交给我的钥匙打开别墅大门,随便找了个有床铺的房间,行李扔在一边,倒头就睡。

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有什么人在叫我。是很好听的声音,但又不像是柳书蝶。我想去分辨这声音是从哪传来的,却总也找不到方向。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我一睁眼就看到昨晚随手扔在地上的行李被人整理的井井有条,调任文件被人找出来看过后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地面干净到一尘不染,床单和被子虽然被我昨晚糟糕的睡相作弄过,但还是能看出原本的整齐程度。看来那个男人请的保洁人员很专业,即便他不在也能把屋子打扫的这样好。

走下楼梯,一眼便能注意到餐桌上丰盛的饭菜,冒着热气的咖啡,还有那个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的金发女人。她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比柳书蝶年轻很多。

我一时间很犹豫要不要主动搭话,结果反而是那个女人先开口。

“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再聊。”

太好了,这女人会说汉语,总算不用担心自己那差劲的英语水平会导致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了。

我拉开椅子,坐下来仔细观察桌上的饭菜。并不是预想的炸鱼薯条之类的英国菜,而是西红柿炒鸡蛋等神州的家常小菜,主食也是白米饭。看来英国的女武神也是会倾向于好吃实用,不会死守着传统却差劲的东西不放。

色香味俱全,吃饱喝足的我必须做出这样的评价。这个金发大姐姐看起来还以为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结果却这样擅长厨艺,真是人不可貌相。

很快,她将碗筷洗好后回来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我。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现任英国部长,葛莉谢尔达·韦廷,你可以叫我葛莉,也可尊称韦廷。我看过你的调任文件了……”她的声音温和而亲切,虽不如柳书蝶一般悦耳,却比柳书蝶动听得多。

葛莉小姐给我放了一个星期的假,让我用这段时间先到处逛逛,适应一下伦敦的节奏。还说之后她将亲自带我去认识伦敦支部的其他同僚,并且在我正式参加作战任务以前,指导我进行针对性训练。

她将事情安排的全都恰到好处,使人很难不心生感激。我几乎都忘了自己其实并不想做女武神。

经过后续交谈,我了解到,这栋别墅是葛莉小姐名下的资产,就在七年前还长期闲置,只在偶尔和养子一起到伦敦小住的时候才会过来。平日里他们都是住在伯明翰的。只是后来养子随他的老师一起去了神州,而葛莉小姐也要重新回来做女武神,因此才又转而在这边定居。

葛莉小姐性情安静内敛,很多事情都是我主动问她才会得到回答。但并不让人觉得疏远,因为她的那种真诚是谁都能感觉出来的。

我一时间不禁有些嫉妒。为什么,我从小只是希望能够与母亲一起逛街游乐,只是希望能够尝到母亲亲手做的饭菜却最终不能实现?又是为什么,葛莉小姐的那个养子,明明有着这样温柔美好的母亲,有着这样擅长厨艺的母亲,却还要离开她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葛莉小姐言语间的那种关心和体贴,连我都能感觉得出来。我强忍着心中对这种不公现实的愤懑,好像开玩笑一般向她表示,自己要是能有她这样的母亲,一定要死死赖在她身边,绝对不会像她的养子那样不懂得珍惜。

“请不要这样说,”葛莉小姐正色道:“孙女士是整个天命历史上也少有的优秀人物,跟在她身边能够学到的东西比待在我身边要更多也更有价值。我虽然也很想让他经常陪伴在我左右,但我更希望他能够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学会责任和担当,具有善良和同情,做一个懂得爱人也值得被爱的男人。”

随后,她又黯然低声说道:“我也曾经将自己重视的家人紧紧护在身边,主动将她身边的一切危险和挫折提前消灭。但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从她身边离开,她也就随即像泡沫一样消逝。”

我不得不默然无语,心里悄悄地为她补充一句责骂我的话。

「而且你也压根儿不是什么懂得珍惜的人,不是吗?」

“对了,”她忽然从那种哀婉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你的调任文件上有一个小错误:日期一栏应该是2016年而不是2046年。之后将电子版文件发送给我的时候要记得提前改正啊。”

20.

你坐在椅子上玩手机。

一开始周围的人还会感到惊异,但在随行人员的解释下也都纷纷表示理解。当然,这些解释没有一句真话。

极东支部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派来一名A级女武神前来接待,她如今就坐在你旁边,嘴角噙着微笑。看来她们认为你的到来是神州方面诚意和谈的表现。

中日双方代表在隔壁的房间里展开关于本次危机的谈判。尽管此前已经经历了相互撤侨、军事演习、舰队对峙等诸多使得冲突持续升级的事件,但在你们来到谈判会场后,世界上的大部分专家都认为这次台海危机很快就会和平解决。会场的气氛很轻松。

你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向旁边的女武神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不错的餐馆,想要体验一下当地的饮食。她相当热情地回答了你的问题,还主动提出要带你出去逛街。

你表示暂且不用,因为想要试试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能最先找到什么样的店家,不过晚上可以和她一起吃饭。当然,她请客。

于是你顺利地离开谈判会场,走到街上,借助地图走了不短的一段路,最后进到一家茶楼的预订包间里。

丹生文奈早已在里面等着了。

她是极东支部的一名A级女武神,虽然不是什么机要干部,但也算是资历深厚。七年前从总部调任东京,之后历任后勤、财务、医疗等部门,立过不少功劳,是极东支部毫无疑问的自己人。

对了,在十年前,她的名字还叫周君如。

“叫我来干嘛?”她懒洋洋地问道,甚至用的是日语。

“我这儿有一份京都的布防图,你来给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啥玩意儿?”她吓了一跳,从坐垫上几乎要跳起来:“你连这种东西都能搞到?在京都还有其他高层卧底?”

“没有,只是做了个交易。”你对她的大惊小怪感到不满。

她接过你的手机,仔细看了一遍,又在脑海中仔细回忆比对。

“这个安排布局,跟我印象的差不太多,也的确是鹰司那个女人的风格。虽然是半年前的安排,但这期间没有经历过大的调动。除了之前德莉莎和无量塔她们带着「休伯利安」那伙人独走的时候,有一部分人选择加入,导致这上面的一些具体职务安排变得不可靠外,大致的规划基本都是真实的。”

“我认为这张布防图是真实的,你可以用它来提前布局。”她下了这样的论断。

“那就好,”你发自内心地笑了:“那么极东就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了。”

她却把手机还给你,自己往那一躺,一边问道:“所以你是怎么弄到这玩意的?这种要命的东西谁会泄露出来?还是泄露给你?”

“一个愚蠢又懦弱的女人不敢正面反抗自己的寄生虫家族的联姻安排,却又不甘心就此认命。想要用这东西换一个调任他处的机会。”

“噢,西园寺家那个小姑娘啊。确实挺倒霉的,不过她怎么就不会跟她姐姐一样混成高层,然后自己领军一方,用大将不能随意结婚的规矩来对付呢?竟然把这种东西白白送给你,以后岂不是要被你随意拿捏?”

“如果她有那个能耐,就不用来求我了。”

“嘿,也是。”她两腿一蹬,又坐直身子。

“那你俩是怎么认识的啊?这种事情我都没见她找谁倾诉过。”她笑得相当欢快。

“我在圣芙蕾雅的时候,她在那上三年级。我住在无量塔的隔壁,她住在我的隔壁。”

“就这?你小子没把话说完吧?”

“就这。”

“好了,看来接下来没我的事了。”她把原本前倾着贴到我面前的上半身收回去,然后扶着旁边的小桌子站起来。

“那我可要走了,得离你远点才行。也要早些回去,免得别人怀疑。”

“那倒不用。”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但你不在乎。

“潜伏任务结束了。你可以直接回到山东支部,参与后续的空降作战任务。”

两名山东籍的A级女武神从门外走进来,站在你身后。

“你要理解,十年是一个漫长的时间段。没有人能担保你的忠诚超越时间。何况你一开始效忠的对象就不是我,也不是老师。”

“下次见到你在极东的那些朋友们,就告诉她们你的真实名字吧。毕竟欺骗,总归是不好的。”

等你回到谈判会场的时候,极东支部派来的那名叫作花房知叶的女武神主动上前询问你都遇到了什么好事,你对答如流。

之后你们坐在一起聊了起来。听你说到自己曾在圣芙蕾雅呆过一年,她一下子对你更为亲近。原来她也是从圣芙蕾雅毕业的学生,现在还兼任着圣芙蕾雅二年级的实战课老师。从这个角度讲,她算是你的学姐,也可以是你的老师。

「可是那又怎样呢?」

被她抱在怀里,你在心中暗暗这样想着。

21.

很大程度上,是琪亚娜阿姨充当了我心目中的“母亲”的形象。

自从上了国中后,每逢假期,我都会跟着琪亚娜阿姨到处旅游。跟她在一块我总是觉得很轻松,所有的烦恼郁闷全都可以丢在一边不去管它。就像是我认识的几乎所有人都对我说要好好学习,但只有琪亚娜阿姨会首先问我快不快乐,甚至还会让我不要因为成绩不好就过于懊恼。她说她上学的时候就成绩很差,每次考试都要靠同学和老师帮忙补习才能勉强过关。而我觉得自己的学习能力虽然算不上强,但应该还不至于跟她相提并论。

她有时候会说着说着就变得沉默下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用一种很复杂很难懂的眼神看着我,手轻轻地抚着我的脸颊。我不明白她在干什么。

琪亚娜阿姨和那女人应该是认识的,可是我很少见到她们两个见面交谈。每次旅行回来,琪亚娜阿姨都是把我送去爷爷那里。偶尔会同爷爷问起那女人的身体状况,爷爷说不太好,于是她就黯然不语,一副自责的样子。可她又死活不愿意去多见见那个女人。真是有够别扭的。

琪亚娜阿姨带我去过不少地方,瑞典、俄罗斯、德国、希腊还有很多其他的国家。其中有些地方她似乎有在那里生活过,跟我讲过许多的生活经验,比如在大雪覆盖的森林里如何生火做饭之类的。我问她是从哪里了解这么多事情的,她只说是过去做女武神的经验之谈。因此我从小就对“女武神”这一形象怀有一种特别的憧憬。

有一次,她带我去到她在奥地利的屋子里,给我做了一锅奶油炖菜,然后两眼闪闪发光地看着我。我犹豫半天才捡起筷子尝了一口,只能说毒不死人。但看着她那期待的眼神,想着她带我走了这么多地方,一路上照顾我,最后还是违心称赞道:“不错,还行。”结果她高兴地笑开了花,说看来之后可以学着给身边的人做菜吃了。我不禁汗颜,希望后来替她试菜的人胃口还好。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执着于学会做菜,而她的回答使我对她有了更深的认识。

她说,她的丈夫以前还有过一任妻子,那个人是她的老同学,人长得又美,有一头紫色的长发,完美的身材,性格温柔大方,家里还很有钱。

“你说的是不是我?”我举手。

“最重要的是烧的一手好菜!”她瞪了我一眼。

“哦,那没事了,你继续说。”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她的丈夫和那个女人才是一对,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甚至都没人考虑过她才是先来的。人们只是为一个年轻有为的男性和一个肤白貌美的大小姐之间的婚姻送上无数祝福,而她这个原本的正牌女友却只能躲在阴影里咬手帕。

“你从哪里看来这么多狗血言情剧的?”

“我没骗你,这都是事实!”她急眼了。

“那这跟你学做菜有什么关系?”

“你不懂,小孩子就是思想简单。你想啊,前妻做得一手好菜,结果现任妻子却连披萨都烤不好,这换了谁没有心理落差啊?”

确实,就凭这锅炖菜能做得这么难吃,我就知道她的老公肯定要对她不满意。

所以她就是想在做菜这一点上胜过自己的竞争对手,至少不能比对方更差。可我还是不理解,既然她后来都已经从前女友转正了,对手也已经退位让贤了,那究竟有什么必要还这样斤斤计较?

“因为他们两个的离婚是女方提出的啊,我到现在都能感觉到,他心里还是对她念念不忘。跟我结婚更像是临时找的替补,万一哪天他又有了什么新想法,要跟我离婚怎么办?就算变着花样地取悦迎合他,也终会有玩腻的那天,我得想办法让他真正地把我当作妻子看待,把我死死地记在心里。”

说到动情处她竟然从眼角流出泪滴来。这家伙是认真的,大龄恋爱脑真是没救了。

“说起来,那你丈夫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我依然在试图打击她。

“他啊……他,”她猛地一惊,好像犯了什么忌讳似的停顿了一下,而后又笑着继续说:“他工作忙的不行,有时候一整个月都在连着上班,根本没空陪我。”

“所以我才能有时间整天带着你到处飞啊。”她捏捏我的鼻子和脸颊,笑着说。

我突然被她这句话给打动了,一下子想到很多事情:想到了那个女人整天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而琪亚娜阿姨却从小到大带着我见识世界各地风情;想到了那女人一个星期下来也跟我说不了两句话,偶尔主动找我还是为了外人来责骂我,而琪亚娜阿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第一时间护着我;想到了那女人丑陋的左手和消瘦的身材,还有那始终黯淡无光的脸色,而琪亚娜阿姨每天都春光明媚……所有的这些事情都一同发力,把我的心绪拉到遥远的时光尽头,眼眶微微发热,我下意识地把脸低下来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琪亚娜阿姨趁机把我抱在怀里,身上那种浓郁却并不逼人的香气从鼻尖渗透进来,霸占了我的头脑,我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句:“妈妈。”

话音刚一出口我就暗道不好。果然,她一下子兴奋起来,把我的脑袋强扭过来。一脸惊喜地看着我。

“再喊一遍!”她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

22.

当收到那封邀请自己共进晚餐、商讨婚姻大事的书信时,雷电芽衣一时间感到很意外。

「是在什么时候,和他的关系变得这样亲近了呢?」

双手捧着自己写的回信,她在心中思考着这个问题。

一开始,是在刚刚和琪亚娜一起到圣芙蕾雅的时候,办理过入学手续没几天,自己在附近的超市里采购食材时,在放满零食的货架旁看到他。当时他正两手各提着一袋零食,歪着头思考些什么。而她只是诧异,会来这里购物的基本都是圣芙蕾雅的学生,要不然就是教职员工和其他在附近工作的女武神,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可爱的男孩子出现在这里?但很快,她就推着购物车离开了,而对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

第二次遇见,是在图书馆里,帮琪亚娜补习的时候。因为琪亚娜始终学不进去,稍微遇到什么事情就大惊小怪的,她担心会影响到其他人,结果看了一圈只发现旁边的另一张桌子有人坐在那里看书。于是在中途休息的时候,她走上前去搭话,想要代琪亚娜道歉,却发现这人正是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个男孩。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向姬子老师说起这件事,姬子说;“他啊,他是在欧洲那边被天命救下来的一个孩子。父母都是神州人,死于一场小型崩坏灾害。当时他才大概两岁,身体虚弱的厉害,在天命办的疗养院里呆了好几年。期间有几个女武神经常去看他,最后英国那个葛莉谢尔达收养了他。再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孙黎那个怪物收为学生,带到神州去了。结果神州那边这两年也不太平,刚好这孩子需要系统性学习关于崩坏能的理论知识,孙黎就把他送到我们这儿来了。”

当时的雷电芽衣只把他当成小孩子来看,听了姬子的一段讲述,不禁觉得自己对他有必要多多照顾一些。

大概半年之后,他就离开圣芙蕾雅返回神州。接下来的一年多,雷电芽衣都没有再见过他。一直到琪亚娜被抓走、被救回来、变成律者,最后又被姬子救下来,在去神州寻找琪亚娜的时候,她又遇见了这个孩子。

神州支部从天命总部手里保下了琪亚娜,那男孩以手续不完整为由拒绝交出第二律者,并随即安排琪亚娜加入了神州支部。在外漂泊了好一段日子的琪亚娜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在这一点上,雷电芽衣很感激他。

但唯独令人不满的在于,他给琪亚娜注册的身份信息上,姓名一栏填的是“西琳”,甚至平日里也都这么称呼她。他分明清楚这会对琪亚娜的心理造成伤害,却依然这么做了。雷电芽衣不禁思考这背后有什么不可明说的考量。

紧接着,像是被灌了迷魂药似的,琪亚娜越来越依赖于那孩子,在他身边时完全没有任何防备,这让雷电芽衣感到生气又无奈。

但第二律者并非是那么好对付的存在,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时候,她再度掌控了琪亚娜的身体。

这一次,不再有人能用生命将药剂打入她的血管。

23.

你面色阴沉地走在通向楼顶的楼梯上。

将第二律者留在神州境内本就是一桩风险极大的买卖。好处是神州支部可以借此对律者进行更进一步的研究,更好地开发针对律者的新型武器装备。而坏处就像现在这样,一旦失控就等同于将至少数百万人的生命安全置于危险之中。

你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眼前的大门。眼前是一片辽阔,偶尔闪现的些许星辰点缀着夜空悬在上面,底下是水泥浇筑的现代钢铁堡垒。而在两者交界的地方,律者背对着你站在那里。

你刚要抬腿向前走去,她的声音就传过来打断了你。

“把你耳朵里的给我东西摘了。”

她的语气就好像在命令自己的仆从一般。但现在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你不得不依言照做。

“我的宝石都在哪里?”

“「疾疫宝石」随着空白之键落入异空间。「静谧宝石」在新加坡失踪,据推测就在你身上。「征服宝石」已经成了雷之律者的核心。至于「渴望宝石」,我不知道,反正不在这里。”你尽可能镇定自若地回答问题。

“你说谎!我能感知到,你接触过它们,是「风」吧?用你刚才的说法,叫「渴望宝石」。”

“确实不在我手里,你也拿不到它。”你努力让自己不露怯。

“那如果这样呢?”她手一挥,空间沿着她指尖划过的的痕迹撕裂开来,从里面涌现出一种相当危险的气息。

“神州没有得罪过你,那些曾经伤害你的人都已经死在了十六年前。我们之间没有必须交战的必要。”

“你说得对,但我很不满意你的态度,人类。”她手一挥,那裂缝张开的更甚。

“而且你们这些虫子对我来说其实没有什么两样。我要杀哪个放过哪个不过在于我高兴与否,你也不过是作为虫子的首领才被允许站在这里瞻仰我的姿容。是什么给了你再三试图激怒我的胆量?就凭你们现在用来指着我的那些可笑玩具吗?”

“不,”你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注射器,里面绿色的液体在夜空中显得更为妖冶:“我凭这个。”

“你大概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我的血。尽管还添加了一些其他的成分,但主要起作用的就是我的血液。”

“装腔作势!”似乎是觉得你的气势过于嚣张,她大声地呵斥。

“它能够激化崩坏能凝结物中的崩坏能活性,促使其在极短时间内爆发出全部的能量。研究员们用来测试新产品的抗崩坏腐蚀性,而女武神们则喜欢用它作为拼死一搏的兴奋剂。曾经有相当多的女武神因为打了一支这个,在短时间内爆发出原来数倍的战斗力,然后死的很不安详。”

“但我要杀你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她又不屑一顾起来。

“的确,但神州已经对这东西实现了量产化。你可以杀我们很多人,但只要有一个人像之前的无量塔少校那样把这东西打到你的血管里,那么你就必死无疑。”

“更重要的是,这东西要起作用,其实是不必须通过血管注射的。”

白色的律者似乎被你这话震慑住了,一时间没说任何话。

“你其实是想活下去的吧?”你忽然间切换了话题。

“可笑,”她怒笑道:“我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向你们这些卑贱恶心的人类复仇。”

“不,你骗不到我。”你察觉到自己开始占据上风,心中一片狂喜。

“如果你真的只是想复仇,那么首先要做的就是克服自己的软肋。没有弱点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原本你已经做到了,你的肉体被毁坏,意识却躲在律者核心内窥伺。核心的存在不断引起新的崩坏灾害,崩坏兽被无穷无尽地召唤在这个世界。如果我是你,我就会继续蛰伏下去,等到更多的律者出现,人类手忙脚乱的时候再重新现世。而不是主动钻入一个人造的躯壳里,给自己开启一段新的生命。”

“有生命,那就意味着可以被杀死。我很好奇,如果你这一次再被杀死,还能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复活呢?或者说,等你再次回到律者核心后,还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吗?”

“你原本有更好更稳妥的复仇路线,但实际上却主动钻入人类设计的圈套中,贪图操控身体的实感。这些迹象都表明,你不是什么一心复仇的怪物,你也想活下去,你也害怕死亡。”

你一口气说完这些,缓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像你脚下这座城市一样的城市,神州有上百座。在我来跟你谈判的同时,神州境内的所有女武神都已经根据指令前往不同的地点待命,无数的这种药剂被分发下去。许多可以远程投放的溅射性武器正在加紧改造。你或许可以杀光我们在这里的所有人,但然后呢?留在这里无异于等着天命的围剿,离开这里又必然经过其他地区女武神的阻击。”

“神州人有决心也有信心,在正式开火后的几个小时内彻底消灭一个律者。神州付得起这样的代价。”

你用这样的警告作为自己这一轮施压的谢幕曲。然后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手里的注射器随时打算朝她扔过去。周围的几座高楼上全都是紧急调来的女武神,同一时间至少有二十把重型狙击枪指着这边。

律者思考了一阵,缓缓走了下来,走到和你平齐的水泥地面上。你浑身汗毛直立,生怕她想要鱼死网破。

但随即,她眼里的金色光芒黯淡下去,整个人向前跌倒在你身上。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你抱着她那轻若无物的身子,靠着墙面短暂歇息。你第一次认真观察起这个原本吵吵闹闹,如今却敏感软弱的女孩。她比你要大两岁,却还不如你懂事、沉稳。

但你其实还挺喜欢她的。

月亮从一大片阴云后面探出头来,柔和的光打在她脸上,粉饰了她那睡美人一般安详的面孔。雷电芽衣走上前来,从你怀里接过她。

过了几天,“西琳”从神州默默地离开了,紧接着雷电芽衣也离开前去找她。你原本也想知道她会去哪里,但新一轮的台海危机随即占尽了你的全部精力。

24.

琪亚娜和雷电芽衣一起走在瑞士的山谷间。

这里是预定的对岩之律者进行最终讨伐的地点。所有的前期准备都已经顺利完成,接下来要做的事就只有等待律者主动走进陷阱,然后用科学的力量将其消灭。

这话说起来有些怪,毕竟在场的两人都是毫无疑问的律者,如今却在一起研究该如何杀死另一名律者。或许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安排吧?

两艘重型武装突击舰分别从左右两边的高空中驶向预定方位,它们分别被叫作「破阵子」和「江城子」,搭载有经过特别改造的大型设备,将在之后的作战中负责远程调整和火力压制。不远处的山崖上,缠绕着密集线圈的巨大机器与大地紧密相连,在之后的几个小时内,它将作为高能粒子风暴的向导,将那些危险的东西全都汇聚在律者周围。

三十分钟后,作战开始。前线守备部队主动发起进攻并挑衅律者,几艘战舰随即出现对律者进行一番猛攻,在激起律者的愤怒后缓缓撤退,引诱律者主动追击。一路上,大量的女武神和空军战斗机要对其不断骚扰拦截,以免其心生警惕。在到达预定山谷后,两名我方律者,以及随后赶到的郭映真和黄捷,共同配合着与律者近身交战,吸引律者的注意力。而其余部队要趁此机会完成所有设备的启动和调整。最终负责掩护的四人从不同的方向撤退,同一时间强电场启动,完成对律者的压制和包围。

一切顺利,琪亚娜和芽衣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实际伤害就将律者耍的团团转,尽管也没有对律者造成任何像样的损伤,但吸引注意的作战目的毕竟是达到了。

琪亚娜先是拉开一道裂缝,让两名神州的女武神先行离开,接着自己和芽衣一起跟岩之律者周旋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最终趁着律者积蓄崩坏能想要制造小型黑洞的空隙,传送回了一开始进行战前修整的那片空地。

从这里望过去,律者就像是一个小点。以她所在的地方为中心,蓝紫色的电弧从两边的山峰上相互靠近,像是要贯穿银河一般搭建起一条跨越生死的桥梁。不断有细小的漂浮物在接触到电弧后燃烧起来,迅速点燃了正下方堆积的大量可燃物和周边茂密的树木,最终成为一场凶猛的大火,几乎遮盖住上方刚刚搭建好的蓝色浮桥。

琪亚娜两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喘气,汗水顺着发丝流下来打湿了衣襟。一旁的芽衣也好不到哪去,她一手扶着身边那高大树木的枝干,仰头望着远处燃烧崩解的画面。

“不太对劲,”她说:“之前不是说会有两条电桥相互交叉吗?怎么现在只能看到一条?”

“我不放心。”她说。

其实琪亚娜也有类似的疑虑,只是她一味地相信那孩子的判断,因此也不会擅自做多余的事情。

“我想再靠近些看看,万一有什么需要的地方……”芽衣低声说。

“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过去。”琪亚娜试图拦着她。

就在两人这样僵持的时候,琪亚娜身上的紧急通讯设备发出一阵急促的响声。

“用于辅助压制的横向电场发送端设备出现故障,没有能够自行启动。我需要你们前去手动完成设备重启,补上这一块缺漏,防止律者从此处逃离。”

一场即将发生的争执就这样得到消弭。琪亚娜拉起芽衣的左手,用右手的手指在身前划了一条线。

“走吧。”

疯狂和冷静的对比是如此鲜明,前方几千米处就是电流和大火,那股高温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然而此处却风平浪静,没有蓝色的电浆,没有紫色的电弧,没有赤红的烈火,没有女孩的惨叫。只有高大密集的林木和身旁安静清闲的机器。

本不该这样的。雷电芽衣迅速在操控面板上按下重启按钮,心里面冒出来这样的想法。

重启失败。

选择再一次摆到了两人面前。

琪亚娜跑过来不断地敲击键盘上的各种按钮,让旁边的指示灯不停地来回闪烁,又用脚踢向这机器的侧面,原本坚固的铁皮外壳被她踢出一处深深的凹陷。

然而于事无补。雷电芽衣看着她这样焦急地尽一切可能试图扭转局面,自己的头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清明。

所谓的发送端和接收端其实并不重要,电场是沿着在地下提前布设的线路蔓延的,这两个铁皮方块仅仅只是电流从传播介质上转移到空气前需要经过的一处临界大门而已。之所以要做成可以操作的仪器,也不过是为了能够实现远程启动和调整罢了。

如今局面已经走到这一步,没必要再遵照原来的计划抱着一个发生故障的破机器不放。只要能够让那些提前散播的“伽马粒子”沿着预定轨迹走上一圈,让发送端的门被从后面涌过来的潮流冲破,那么这条回路就一样可以自行运转,所有预先设置好的陷阱都会紧跟着重新作用。

只是……这很危险。

雷电芽衣回头看了看身后几十米处将所有的设备与外界隔离开来的连绵不绝的铁丝网络,看着地上那些正在逐渐融化的固态燃料,闭上眼睛希望能够打消心中的犹豫和不安。

“琪亚娜,你后退。退到铁丝网的旁边去。”

“芽衣,你有办法了?”琪亚娜从原本暴躁烦闷的状态中被拉出来。

“是的,我想到了。你退开些,离这么近会碍事。”

于是白发女孩顺从地走到了铁丝网跟前,转过身来看她要怎么做。

雷电芽衣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呼气。睁开眼,伸出左手,暗自用力,指尖开始蔓延出紫色的电弧,许多微小的颗粒一下子被吸引过来,靠拢在她指尖。

她倒着向后退去,把左臂尽可能平直地伸向前方。忽然那些微小颗粒有了散开的趋势,于是她又向前走了半米。

到这里,应该就差不多了。

她紧紧闭上双眼,准备忍耐接下来的钻心痛苦。但这时琪亚娜似乎猜到了她的意图,瞪大双眼朝这边跑过来。

但雷电芽衣手中的电流已经蔓延出去,一路向前,在某个地方又下到地下,最终从她身后的铁皮箱子里喷涌出来,重新汇聚在她指尖。

一道火墙从地面升腾而起,把雷电芽衣伸出的左臂包裹在里面。但她不管不顾,倔强地把手臂伸直。

只要再过几秒,她想。

“芽衣!”

琪亚娜从身后抓住她的衣角,随手撕开一道裂缝,拼命地想要把她往里面拉扯。

但她已经听不见这些。她的脑海里只有刚才滋滋作响的电流声,火墙升起时撞开空气的气浪声,还有那个男孩在旁边喋喋不休的说话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左臂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仿佛又回到了那片风雪中,面前是无数惨死的老人和儿童,许多女武神残缺的身体在她面前嚎叫哀吟,一阵破空的鸣枪声响彻耳边,却找不到从哪里传来。

这是哪里?长空,还是达沃?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变得四分五裂,四肢和五脏正在失去温度,皮肤却反而一阵燥热,想要脱掉外衣凉快一下。

我是什么?人类,还是律者?

那个带着稚嫩的声音又开始不断讲话,语气中蕴含无尽的嘲讽和讥笑。

我是谁?

“芽衣!”

她猛地魂魄归位,睁开眼睛一看,琪亚娜已经哭得眼眶通红,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声音也有些嘶哑。

发生了什么?我这是在哪里?她心中不禁浮现出这样的问题。

钻心的疼痛从左臂袭来,顺着脊椎爬上头脑,操纵着她的嘴巴发出一阵惨叫。

25.

你安静地咀嚼着嘴里的饭菜。

右手边的琪亚娜试图用筷子去㧅(dao)摆在中间的鸡翅,被芽衣拿勺子打了一下脑袋。左边坐着的郭映真则认真品尝了桌上的各种菜品后给出自己的评价和建议。

你虽然已经能够正常完成饮食起居,但由于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不少的伤,加上一直以来的劳累,身体非常虚弱,因此仍然留在医院静养。因为已经脱离了危险,所以只是在医院大楼后面的一间小院子里住着。除了每天都要配合医生护士完成身体检查外,便无事可做。因此,琪亚娜和芽衣索性也在这里住下来,整天陪你说说话、玩玩游戏。

原本你的一日三餐都是由郭映真负责的,从你来到神州就一直如此。但最近芽衣看了郭映真做饭的过程后一时惊为天人,想要向她学习如何更好地做饭。因此,偶尔也会有她主厨掌勺的时候。

关于芽衣的身体,你之前也很不放心。倒不是她手臂的问题,那个并不太严重,做了手术后休养几个月就好多了,只是比原来难看一些,不影响日常使用。你所担心的是她的心脏问题。

早在芽衣刚刚被带到圣芙蕾雅的时候,天命无法信任一个律者,因此要求她接受手术,在心脏旁边安置一枚微型炸弹,一旦检测到异常的崩坏能波动,就会自动引爆。德莉莎认为这就够了,但你评价她天真的可笑,所以暗中安排负责手术的周君如,将本来要装入其中的化学炸药,更换成掺杂了你的血液以及许多其他有毒物质的新型毒剂。这样即便将来引爆装置失效,那么天命也可以通过重点攻击律者的心脏部位,让其中的毒剂顺着血液蔓延开来,最终削弱甚至是杀死律者。

但是后来在休伯利安众人面对第二律者时,为了发挥出芽衣作为第三律者的实力,她们又做了紧急手术将这套装置拆卸下来。当时没有神州情报人员在场,安全取出毒剂的方式和取出化学炸药的方式也不一样,你无法确定当时负责手术的医务人员是否能在这样紧急、突发的意外情况下,不伤及患者身体地完成拆卸。

你曾多次要求芽衣进行身体检查,尤其是心脏部位,但结果显示非常健康。你不放心地问她是否有不舒服的感觉,她也一直否认。你只好接受自家的专业人员技术还不如休伯利安的一个普通医师的事实,为此专门罚了周君如和她手下的毒剂研究人员一个月的工资。

芽衣跟你聊过,郭映真的厨艺远在她之上,你感到颇为惊讶。因为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吃着她做的饭菜,你只知道她做的菜很好吃,却不知道竟是好到了这种程度。

回想起来,你是很幸运的。在英国有韦廷女士为你做饭,在神州则是郭映真。她们都是声名在外的老牌精锐女武神,前者即便在暂时退出女武神部队陪你在伯明翰居住时也能够轻易一句话就动摇议会的决定,后者更是如今神州的武力巅峰,除黄捷外无人匹敌。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仅仅只是机缘巧合之下与她们建立起了一种较为亲近的关系,于是她们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善待你。

还有孙黎女士,她临终前曾把你叫到面前,问你对现状是否满意,问你是更喜欢神州还是更喜欢英国,问你是否想要接过她的衣钵成为神州的新主人……最后,她闭上眼睛,告诉你她也很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派人把你送回伦敦,不知道当初把你从葛莉谢尔达身边抢过来是否合适,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把你教好。

她说:“假若人死有知,将来黄泉下相见,葛莉谢尔达要是问我,为什么把她的儿子教的这样差劲,我该怎么回答呢?”

26.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在乎。

自从把那个男生的脑袋砸了个洞以后,在学校的同学基本上都绕着我走路。那个女人知道后骂了我一顿,还让我去跟对方道歉。我坚决不干,索性连学校也不去了,跑到外面一个人到处乱逛。从此以后,我就学会了逃课,对于离家出走也不再感到陌生。

高中二年级的暑假,琪亚娜阿姨有私事要忙,没来接我。但我实在不想待在家里,于是就自己上网找了些信息,一个人跑到北海道去。

这次没有琪亚娜阿姨带领,我搞出了许多岔子,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目的地。我一时间迷失在这里的自然风光里,当地的风土人情和美食物料都使我大为新奇。而最令我欣喜的,倒还是我真正能够独立地在这个世界上旅行这件事本身。

在这次旅行期间,我曾邂逅了一位有着灰色头发的阿姨,她在这里开了一家酒馆。但据她所说,她平日里都在国外工作,世界各地都去过,在别处也有不少类似的酒馆属于她,只不过这段时间状态不好,才过来当几天调酒师,希望能换换心情。

我让她给我调杯酒,结果她直接从身后拿来一杯果汁递给我。

“小孩子可不能喝酒。”

“我已经成年了,只是脸比较年轻。”

我之前在别处这样说,大都能蒙混过去。

“别开玩笑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出来工作好几年了,你的这些套路都是我当初玩剩下的。”

好吧,碰到高手了。

我让她给我讲讲这边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故事我这里没有,只能给你说点生活经历。”

“你说吧。”

我从吧台边随手拿过一袋花生米拆开。

“还真不客气。”她撇撇嘴:“好吧,让我想想。是十几年前来着?快二十年了吧?我原来工作的那家公司解散了,我喜提失业,正在琢磨着要不重操旧业接点私活来养活自己和孩子。然后条子就上门了,原来是之前那家公司干过的腌臜事全都被人爆了出来,作为公司的主要干部之一我自然也得去监狱里蹲着。”

“于是我就把自己收养的那些孩子一个个都安排好去处,准备在牢里好好接受劳动改造。结果其中有个女孩儿哭得一塌糊涂,拉着我的手说:‘老师,我不要跟你分开,我就想跟你在一块。’诶呀,可把我给愁坏了。倒是旁边来抓我的条子在那没良心地直笑。”

“好说歹说,总算把那孩子安抚住了。我跟着那条子一前一后走到车边,打开车门刚要坐上去,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一看,好家伙,这不是我的车吗?开着我的车来抓我,有够嚣张的啊。”

我问:“那你的车为什么会在对方手里?”

“嗨,你不知道。这个条子她是个卧底,当初她要加入我们公司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心不在这边。后来更是光顾着跟她的小男朋友谈恋爱,公司业务那是一件也没参与。可偏偏她是我的搭档,虽然不干正事但也帮过我不少忙,还救过我一命。”

“于是我就请她吃了几顿饭,想还她人情,结果我饭做的不好,反而被她锐评了一番。我那是气得浑身发抖啊,筷子一摔,让她有本事自己做,结果她还真就做了。确实比我做的好吃。”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我俩也就混熟了。后来我去见那些孩子的时候偶尔也会带着她,什么事情都全让她给知道了。有一回我公务在身不方便走人,就把备用钥匙给她,让她开我的车回去给孩子们做顿饭。结果从那以后孩子们就都嫌我做饭难吃,宁可自己做也不吃我做的饭了。真是气人。”

我换了只手来托着下巴,又问:“那你后来在监狱里呆了多久啊?”

“一天也没。怎么,你就想看我蹲监狱啊?”

“我就问问嘛。”

“当时我也觉得自己怎么也得进去了,所以才把后事安排的那么周到。谁曾想,我刚一到监狱,还没见到牢房长什么样,她就又把我给保释出来了。”

“真可惜。”我叹气道。

“你再废话我不给你介绍酒店了。”她瞪我一眼,继续说:“我直接就问她了,你今天咋回事啊,这么折腾我?她说她明天就要订婚了,想让我今晚陪她说说话。”

“结果到了晚上,完全是她自个儿在那说,我就光是个听家。什么一开始觉得他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啊,什么好多事情感到对不起他,什么心里只是把他当弟弟啊……要我说,什么弟弟?情弟弟吧。真要是当成弟弟,怎么会对方一提议,你就上赶着答应了?你身为大小姐的矜持呢?”

“然后她也笑了,笑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好看。她说:‘你说得对,我其实就是心里喜欢他。那种感觉一上来,就别的什么事情都顾不得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嫉妒那个男人,尽管我只是很久以前见过他一面而已。第二天我送她去参加宴会,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女神一样。但我心里总觉得还是她昨天晚上喝醉酒跟我说那些疯话的时候更好看。”

这回我没说话,只是默默抿了一口橙汁。

“到了秋天,他们两个就结婚了。她婚后过得如何,我也没问,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但我想,应该不会差吧?毕竟身份地位在那里摆着,不用像我以前一样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

“过了两年,她忽然给我打电话过来,说想到我这边住几天。我感觉她有心事,就放下手头的事情,陪她到处闲逛。最后,还是她自己忍不住,小声告诉我,她离婚了。”

“我当时直觉得脑门一热,就想坐飞机飞过去用狙击枪打爆那个男人的狗头。”

她给自己倒了杯酒,一下就全灌到肚子里。

“可事情还没完,就那么几天的时间,她就呕吐了七八回。到医院一检查,怀孕快两个月了。”

气氛一时间沉闷下来。

“我一开始劝她打胎,可她却想把孩子生下来。这家伙总爱和我唱反调。”

“我没办法,就一直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照顾,后来还自己联系了靠谱的医院,开车送她过去。又通知了她那个大公司老总的父亲,对方很快就赶来,不住地感谢我。”

“我很不满意,问他怎么连自己女儿离婚后失踪这么久的事情都不知道?结果对方回答说,她之前拉黑了身边所有人的电话和通讯账号,谁都没法打通电话。连手机上以前安装的定位芯片都让她给拆了。”

“这倒是把我给整不会了,我以前真没想到她会这么信任我。老头虽然在商界纵横多年,但我看得出来,对她这个独女的宠爱,是认真的。”

“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她生下女儿后就跟我告别回家了,这么多年也就过几个月通一回电话。主要是她身体似乎一直不太好,可能是以前工作时候留下的暗疾。”

故事到这里就没有后续了。我听了心里空落落的,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最后让她帮我在附近找好酒店,住了进去。

过了两天,北海道玩的差不多了,但假期却还有一半。于是我又订了飞往法国巴黎的机票,想过去为下次的正式旅行探探路。

到了巴黎,又累又困,直接找到酒店去睡觉了。第二天醒来发现手机里一堆未接来电。

来时风和日丽,去时雷雨大作。航班一再延误,等我赶回长空市已是二十多个小时后,什么也没赶上。

爷爷以前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这么大的火,我也从未有过这般不安到惊慌失措的时候。

我跪在那女人的遗像前,头一次感到自己比她要丑陋得多。

27.

我后来其实想明白了,自己并不讨厌她。

我只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自己的母亲是一个身体残疾、形容消瘦、无法给我以陪伴的病人。

葬礼那天,很多人都来了。琪亚娜阿姨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她叫着:“芽衣,芽衣!”

可是芽衣已经不在了。

还有很多其他人:灰白色长发的阿姨坐在那里默默地流眼泪,蓝色短发的阿姨在一旁安慰她;身材矮小的白衣修女手抚着棺材默默地祷告,每念一句,就滴落在上面一句;当时我还不认识的柳书蝶和幽兰黛尔也在其中,她们没有流泪,只是扶着额头不住叹气。

几天前还在北海道见过的那个灰发女人也来了,她和我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话可讲。

半晌,她才愤恨地说:“我要是早知道,就直接把你送回来了。”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

她被送到紧急病房里,发着高烧,意识都模糊了,嘴里却不停念叨着“响,响……”

医生和护士都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爷爷一听就明白,那是我的名字。

我努力地回忆过往,试图找到她这样执着的理由,却竟然找不出一个能称得上天伦之乐的片段值得她铭记。原来在过去的十七年里,我竟然没有在她面前说过一句好话吗?

我怪她不能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亲手给我做饭,可我竟不知道她也曾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模范妻子;

我嫌她身体残缺、形貌暗淡,可我竟不知道她也曾是名噪一时、万众倾倒的大美人;

我恨她整日闭门不出,不能带我出去游玩,可我竟不知道她也曾走遍八方四海,在各国都有英雄事迹流传。

究竟是什么缘故,让我一有什么事情总是自己向外求索,却从来没想过去问问自己家里的这个最亲的老女人呢?

是我脑子里幻想出的父亲形象,还是自己那可笑的自尊心?

我不得而知。

我只能就这样跪坐在她的遗像前,尽全力从脑子里扒拉出那点少的可怜的共同回忆。想要用这可笑无力的回忆,把她的气息继续留在我身边。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在乎,可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是这样的脆弱。

我本预料自己能够坦然面对她的离去,可是泪珠却从眼睛里面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都像针扎一样的刺痛。

你别走,你回来,好不好…我求你……

28.

你心情很不好。

柳书蝶给你发短信,要你到档案室去,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单独同你报告。特别强调让你不要告诉郭映真。

你觉得这要求简直荒谬可笑,直接转发给郭映真,想让她和你一同过去。结果郭映真却反而替柳书蝶辩解起来,说她也只是尽职尽责而已。如果因为涉及到其他军中高层就束手束脚地不调查清楚,反而说明她这个人靠不住。既然柳书蝶认为只能告诉你,那她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所以你这趟赶过来,就是为了嘲讽柳书蝶。

你摆出一张死人脸直接坐在那,什么也不干,就盯着她看。没有你的许可,她就只能站在那里讲话。

“……综上所述,我认为对神州的人事档案进行彻底的清查是很有必要的,于是亲自监督人事部将神州近三十年的所有成员入职、调任和牺牲的记录全部整理分析了一遍。最终认为,郭映真的身份有很大嫌疑。”

「老师的身份也有很大嫌疑。」

你在纸上写下这样的话,然后一脸嘲弄地递给她看。

“孙黎女士的身份并没有问题。”她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认真地对你说。

你冷笑着看她要如何纠缠。

“尽管当年孙黎女士刚刚归国时,所有人都弄不清她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都觉得,这样厉害的人物如果真是在国内出生、长大的的话,一定会有履历可查。但实际上,孙黎女士的履历只能查到她在总部任职的时候,再早就是一团迷雾。所以当时才有人企图宣称孙黎女士不是神州自己人,甚至可能都没有神州血统,妄想鼓动各支部一起反对她的统一整合举措。”

她冷静做出这般陈述,但随即带着些许怒意正色表达自己的批判。

“但实际上孙黎女士的身份是有据可查的。那些人查不出来是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认真查,‘孙黎’这个名字本来就是假名!”

你心里一惊,她说的这件事连你也没有仔细考虑过。

“孙黎女士,确切来说是先部长,她在世时一直将当年国民革命军的领袖孙文孙先生奉为榜样,又主张以最广大的平民百姓甚至是赤贫农民为国之根本,以带领神州重新走向光明为自己的使命。这多半就是她后来起这个名字的缘故。”

“她曾在欧洲待过十多年,但回国后却对河南的方言风俗全都了如指掌,对底层农民的生活方式极为熟稔。她甚至比许多河南的年轻女武神都要清楚农民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我由此断定,她一定是一个河南本地人。”

“结合她的年龄和加入天命的时间可以推测出,她应该是在当年河南地区的饥荒和多次中型崩坏灾难中失踪人口的一员。”

“她是冲锋队的第一批成员,而当年冲锋队成立之前,拉格纳·罗德布洛克就曾经陪同奥托来过一次神州,并且参与了两次崩坏爆发后的抢救和清扫行动。”

“我到郑州的档案局调取了当年的记录,显示两次行动全都发生在南阳,一次在西峡,一次在镇平。”

“在镇平那次行动之前,统计的遇难及失踪人员名单中,一共有三千五百一十四人。我将这些人的生平记录全都找来并一一比对,最终找到了一个女孩的照片,与先部长有九成相像。”

她超人的行动力慑服了你,你不得不正襟危坐,认真听她继续讲述,心里却泛起阵阵不安。

“回到原来的话题,郭映真的身份记录是有问题的。她自称是信阳人,母亲死于疾病,后来遇到崩坏灾害,随父亲流离到南阳,父亲又因重伤不治死去,她沿街乞讨,在镇平的郊外再次遭遇崩坏兽袭击,被路过的一名女武神救下。”

“乍一看是很正常的出身,在神州境内,有类似经历的女武神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问题是,无法证实。”

“在她讲述的这个背景里,家人全都死去,尸骨也难以找寻。当时她走过的地方无一例外都发生了崩坏灾害,没有任何一个幸存者能够证明她所言属实。”

“恰恰与先部长的情况相反,她虽然有完整的档案,但我们却无法确凿无疑地认定她就是在神州出生的人。”

“但即使如此,我也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于是就找到南阳、信阳地区三十年前到二十五年前的受灾记录,亲身前往,进行实地调查。最终我在镇平县石佛寺,发现一处孤坟,墓主人姓郭,挖开后见到一大一小两具骨骸,经过鉴定,属于父女关系。”

你一时间不得不沉默,她的意思很明显,但你只是用手抵住额头,不肯表态。

“如果你依然不信的话,我还有办法验证——我找到了当年负责登记居民户口信息的那名公务员,他告诉我,曾经有一户人家在拿到户口本后责怪他把女儿的名字搞错了,孩子应该叫‘郭应真’而非‘郭映真’。尽管因为当年的户口信息修改较为困难,因此对方最终放弃改回原来的名字。但以当地人对名字的重视程度,以及对风水五行之说的迷信风气,少不得会在孩子长大后反复说给她听。”

你从未听闻此事。

你的脑子里乱作一团,许多事情从尘封已久的回忆里跳出来在眼前反复重播:比如有一次郭映真消灭了几只帝王级崩坏兽,而后勤人员却没有发现崩坏兽的残骸;比如死之律者被发现时虽然衣服破破烂烂的但身体基本完好,偏偏四肢不翼而飞;比如黄捷跟你说过,她有时候觉得郭映真才是真的怪物,明明不像她和先部长一样身负天然圣痕,却在实力上压过她一筹……

你想起有一次郭映真刚刚从战场上回来就一头扎进房间里,别人谁叫都不开门,最后你感到奇怪去找她,她才从门后探出头来说一会儿再给你做饭,关门前留给你一张勉强维持的笑脸。之后你听后勤部门那边说,郭映真最近几天用水超常的多,一般人即使一天洗五回澡也用不了这么多的水。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没有天然圣痕便不许变强了吗?偶尔有几天忘关水龙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吧?律者怎么死的关你什么事?帝王级崩坏兽去哪了真的重要吗?发现了一对同姓父女的尸骸就能擅自发散?就算她从来没跟你讲过她的名字又如何?没有人证明又如何?走过的地方爆发崩坏又如何?就不能是这些人自己运气不好吗?只要郭映真还是神州支部的女武神,这些问题重要吗?都是污蔑!

你气急败坏。

郭映真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从你九岁来到神州开始,到如今的二十三岁执掌大权,整整十四年。这十四年里,是郭映真负责你的一日三餐,是郭映真为你置办衣裳,是郭映真教你认字读书。是她会在秋天提醒你换上新的厚实衣物,是她会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为你扇风纳凉,是她会在春天节庆日里带你去逛庙会看烟火。

每年春节,是她发给你塞在红包里的压岁钱,每到端午,是她往你的手腕上系一根红绳。是她给你讲《西厢记》《白蛇传》里的故事唱段,也是她手把手教你学会用汉字写自己的名字。

小时候害怕黑暗,是她把你抱在怀里哄着入睡;后来去圣芙蕾雅,是她把你送到机场一再唠叨;回来送别老师,是她在身边轻声安慰你并不孤单;不被地方女武神认可,是她站出来为你撑腰;谋划吞并极东,是她鼓励你大胆去做;舰船坠毁,是她最先赶到;赫尔海姆突围,是她步步紧随;柏林负伤,是她不离不弃……如果没有她,哪里会有现在的你呢?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当初郭映真教你这篇古文的时候,你总觉得李密这人太过虚伪,可如今这些虚伪的句子却无法抑制地从你脑子里迸发出来。

你醒来后,除了负责看护的医生外,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郭映真。你听人说,她抱着你回来的时候你的脖子上有好长一道开口,鲜血浸湿了你的衣领,也浸湿了她的上衣。值班的护士只是被吓得犹豫了两秒,她就拔出刀来。手术持续了二十个小时,她就在门外枯坐了二十个小时,旁边就是她的唐横刀。人们都说,如果你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她恐怕真的会直接杀了那些医生和护士吧。

你的愤恨,或许就像当时的她一样。

你柳书蝶一介后生晚辈,有什么资格去怀疑一个比你年长十多岁的老前辈?老师当年曾亲口赞扬郭映真秉性纯良,难道你比老师还会识人?不经过我的许可就擅自调动情报科去查军中高层,你眼里还有我这个部长吗?你所谓的郭映真身份异常,其实不过是你打压中原派系的借口吧?只要郭映真消失,中原、江赣两大集团在高层就无人说话,你就可以肆意提拔你身后的京津贵族,不是吗?

你想要这样斥责柳书蝶,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嘶吼,最终只能做到对她怒目而视。

但柳书蝶不甘示弱,直接瞪了回来。

“我知道你不接受。但你要记住你的身份,你是神州的共主,你需要对神州的十四亿人民负责!”她大声喊道。

“白曼英死在达沃,黄捷死在丹佛,夏颖在指挥室里被活活烧死,谢依童用自己的命替你挡刀,李定扬被碾为齑粉,吕清兰力尽而亡,关心月身首异处……你以为这些人为什么要死?她们为什么要支持你?难道不是为了你曾经许诺的更好的神州吗?”

“现在你怕了,你舍不得了,你对得起神州上下几十万女武神的信任吗?你只觉得郭映真对你好,可难道那些每天都可能死无全尸的一线女武神们就曾经辜负过你吗?为了一己私情罔顾潜藏在身边的危机,事实摆在眼前还自欺欺人,难道你这样也有资格自称是先部长的传人、葛莉谢尔达·韦廷的儿子吗?”

这指责太过正确,你竟然无力反驳。

可是为什么,会是她呢?郭映真,这个从小照顾你的女人,你来到神州后事实上的母亲,养母去世时紧紧抱着你想要分担你的痛苦的女人,把你从地狱里一次次拉回来的女人,她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律者呢?

明明,你们一直以来最恨的,就是律者啊。

她一直都告诉你,律者是崩坏危险性的集中体现,律者最会骗人,律者使人类的敌人,可现在她自己却摇身一变,跑到你的对立面去,把你留在身后不管不问。

这究竟是要做什么啊?

你不得不同意去试探她。你让她带你去太公湖,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照做。

你看着远处水面上的野鸭,她看着你。

她莫名其妙地开始说你小时候的事情。

她说你刚来神州时人小鬼大,整天想着帮老师收集情报,最开始还误以为她是其他支部派来的刺客,让老师小心她。

她说你小时候睡觉很不安分,她把你哄睡着后经常是你在她怀里流着口水,手却伸到了她的内衣里面被带子卡着,她怕弄疼你就先把内衣脱下来,然后才能把你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她说你小时候嫌《窦娥冤》的故事太假,觉得应该改成窦娥的三桩誓愿一件也没实现,于是老百姓也就以为她真是个谋害婆婆的恶毒女人,骂了她好多年。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半天,还是打住了。

她看着你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她的样子,笑了好久,最后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你打开手机的短信页面,想要打字给她看,却一时心乱如麻,如同有刀子在里面搅动。

到湖面上的野鸭已经在那里游了三个来回,你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那句在脑子里想了许久的话。

她接过手机一看,愣了两秒,然后一下子笑了开来,如同积雪消融。

“原来就这么回事啊,”她把你抱起来,拉到她怀里,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怎么就这点事就能把你吓成这样啊。”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离不开我啊。”她叹气,积雪融化成水滴落在你脸上。

她猛地捧着你的脸,把自己鲜红的嘴唇凑上来,与你相互嵌合在一起。

时间在此停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松开你,却又把自己的脑袋放在你的左肩膀上,脸颊与你紧紧贴合在一起。

她靠在你耳边说:“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那我就告诉你吧。”

你感到一种莫大的恐慌,你用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腰肢,仿佛要把自己揉进她的身体。

“其实啊……”

不,不要说了,别告诉我。

你想打断她的话,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所有的咿呀声都回荡在嗓子里。

“我一直都想像这样……”

不要,别走。

“我早就知道…自己……其实……”

她的泪水像是溪流一般流淌下来。你想用自己的嘴巴去堵住她的双唇,却感到她的身体在刹那间变得虚幻,所有的重量都消失不见。

白色的光笼罩了一切。

玉石从地面升起,一座巍峨的宫殿出现在原本是湖泊和竹林的地方。

而你只留下一具缺了心脏的尸体趴伏在大殿正中央。

玉质的观音像慈爱地看着你,就像一个包容孩子的母亲。

29.

“上衣的扣子解开一个,这样能显得更日常些。”

你照着白曼英的话把纽扣解开,心里想着待会儿见到那个律者后该说些什么。郭映真走到你身前蹲下来,双手轻轻地为你抚平衣领上的褶皱。你下意识张开双臂好方便她整理。

监控画面上显示出那个白发女孩在钢铁丛林中奔跑跳跃的踪迹。

“与目标进行接触,让她在心里留下对你的初步印象,并且奠定她是杀害了几千万人的凶手这一主基调,确保我们在她面前具有道德上的优势地位。明白了吗?”

“嗯。”你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推开门走出指挥室。

当你刚刚能看到她的身影时,她已经放倒了那只战车级崩坏兽,正一手靠着路边的栏杆出神凝望远处的晚霞。

你刻意用力踩踏出声,被吸引到注意的白发女孩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正好与你对视起来。

是蓝色,你在心里低声说道。

而她则猛地一颤,随即转身就跑,不过两秒时间就整个不见踪影。

这个速度,追不上的。

你无奈地伸手在耳机上按了一下,宣告第一次接触的当场失败。

但白曼英觉得应该追上去打破局面,让她继续这样东躲西藏也不利于神州的监视。于是你又借着现代科技的便利,再一次找到她的所在。

她正站在一家快餐店的门口,透过玻璃窗看里面的的人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索性直接走进去到柜台前点了一份套餐,要求打包带走。

出来的时候她还是没注意到你,蹲在墙角,把脸埋在阴影里。你径直走过去,把手里的袋子递到她脑袋跟前。她抬起头来,看见是你,面容间闪过一阵惊惧,而后又转为淡然。

她站起来。你知道她想要离开,于是抢在前面把手里的塑料袋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走。

拐过几个弯,你才通过耳机问那头的白曼英现状如何。

目标拿走了你刚才放下的食物。

是个好的开头。

30.

神州似乎有句老话叫作“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如今通过砸坏角落里的自动贩卖机来获取食物的琪亚娜觉得这话说的真是再正确不过。两年多以来,芽衣每天为她做的那些精致料理已经将她的胃口养刁,这些流水线加工的速食食品确实显得有些难以下咽。不过人饿了的话,这些都不是问题,就像她那在圣芙蕾雅的柔软大床上躺了两年的脊背到困倦难堪的时候一样可以忍受公园里坚硬冰凉的长椅。

曾经只身穿过北欧和西伯利亚的狠人不可能连这点问题都克服不了。

她不禁怀念起被芽衣包揽一日三餐的日子,但很快,她就想起来芽衣已经被自己打伤了,一种深重的愧疚和自责又压在心头。

通过阅读公共场所的一些英文告示,她了解到自己如今正身处何地——天穹市,神州西南的一座超大型都市,由原本的几十座城市连通、融合形成,大约八千万人生活在其中。她忍住不去想自己的到来对这里的人们意味着什么。

明明是重兵驻守的高新科技研究基地,却有大量的零散崩坏兽越过外围防线渗透到城区来。是因为有律者在附近,还是受到律者复苏引发的大崩坏影响?琪亚娜不知道这之间有何区别。她只能尽己所能,动手清理它们。

坐在长椅上,她拆开袋子里的纸质包装,一阵香味悄悄飘至鼻尖。用手一摸,果然已经凉透了。

但还是比自动贩卖机里那些要好吃得多,她想。

今晚的月亮非常明亮,甚至有些晃眼。透过那些高楼大厦,她找不到任何一颗星星能将光芒投射到她的眼中。

醒来,去洗手池边洗了把脸,让自己尽可能精神一些,她又继续漫无目的地开始向别的城区游荡。

运气不好,下了大雨。等她找到一方可以躲雨的空间,身上穿了两个星期的衣服已经全然湿透。她站在肯德基的屋檐下,抱着自己落汤鸡一般的身子,抬头看天上如注的水幕,任凭雨水顺着发丝流淌。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十五分钟,也许是五十分钟,她看到那个男孩打着一把黑色的伞缓缓走来。他穿着蓝色的拖鞋,裤管向上卷了十多公分,踏着漫过脚踝的污水径直走到这家快餐店的门前。然后他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推门而入。

也没忘了随手关门,把她留在外面。

透过被雨水洗刷一遍的玻璃,可以清楚看见他向营业员要来毛巾擦了擦头发和手臂,又点了些吃的,找到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很快营业员把薯条和橙汁都端了上来,他就坐在离她不到一米远的地方默默吃了起来。琪亚娜用脊背靠在贴有宣传标语的玻璃窗上,侧过头看他。她觉得自己应该发表些什么感想,可实际上什么想法也没有。脑子里一片空明,就想这样看着他。

男孩吃完了餐盘里面的薯条,走到柜台前说了些什么,于是营业员先走出柜台,收走了剩下的纸袋和餐盘,又通知后面厨房里的工作人员再做些吃的。

最后,他推开门走到外面,对琪亚娜说:“小姐,里面那位先生想要请您吃一顿饭,您愿意接受吗?”

琪亚娜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跟着走了进去。

31.

你的身体近来越发糟糕。

尽管是早有预见的事情,但琪亚娜还是为此情绪低沉。最近两个星期,她甚至都不再每天都要过问雷电响的情况了,一直以来没有折腾出名堂的料理和养花也完全放弃了,整天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就算是你在办公室里阅读各支部送来的文件,她也要搬个椅子坐在旁边,玩手机都做不到专心。

其实你已经相当幸运——在天命的记录中,曾经持有这枚圣痕的人绝大多数都没活过四十岁,而如今已经是2046年。

你在闲暇时会忍不住思考,几年前芽衣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为什么她会要求自己的女儿不能做天命的女武神呢?仅仅是为了同你彻底断绝联系吗?那种事情不是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做过了吗?只要雷电龙马依然把自己的孙女视为继承人,那么她迟早也会通过那条路线进入天命。

但无论如何,你已经违背了她的意愿。

你需要一个继承人。不是为了什么利益集团内部稳定,而是防止天命在你死后再度分裂。就像当年的老师一样,弥留之际意识到自己无法解决全部的问题,也无法信任手下这些迫于自己的威望和实力而屈服的野心家,那么就必须留下一份丰厚的政治遗产和一个能够让各方勉强接受的继任者。无论这种继承是通过师徒关系还是亲缘关系,也无论继任者的能力是优是劣,只要这个继承人确实存在,并且能够在这个位置上混个一二十年,就算大功告成。

只不过老师是把你从英国抢到了神州,而你则把雷电响从ME社一部提拔到了可以接手整个天命的程度。

天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凭实力约束各国野心家和大小权贵的组织,也是唯一能够代表人类的共同意志的组织。但天命也是存在着内部矛盾的,不同国籍的女武神之间,不同出身的女武神之间,都存在着严重的冲突。只不过因为你在过去对抗崩坏的战争中功绩耀眼,再加上各大支部部长的支持和德莉莎的默许,所以才能够压住这些矛盾,避免天命内部的会议演变成大规模械斗。

管理天命是一件麻烦的差事。当年你只是神州一部之长的时候就已经被种种问题折腾得够呛,权贵挑衅、边地布防、装备升级、人事调动……每一件事都要亲自过问,每一件事都关系重大。而到了代行主教权力、一手调度天命上下的现在,就更需要体贴入微、因地制宜。

在神州,你需要用血腥手段镇压权贵,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广大平民出身的女武神的支持;而在英国,就需要继承养母的姓氏和爵位,加上爱勒贝拉的带头效忠,才能够保证议会的命令得到有效执行;到了法国和德国,又得仔细探清沙尼亚特和卡斯兰娜的底细,强则打压,弱则扶持。还要注意在俄罗斯和北美的人事调动,尽可能安插自己的亲信,分化两地原属于逆熵的成员干部,避免俄罗斯和北美的和平会在东亚引发新的利益冲突。

这些对你来说是一个个亟待解决的难题,但对于雷电响就简单的多。你对她不抱什么期望,只要她能够坐在办公室里每天看一眼琥珀整理过的资料,通过爱勒贝拉和柳书蝶提前认识一下各支部的首脑,剩下的就只需要循规蹈矩地做事就行。神州和英国将会是她的基本盘;幽兰黛尔和琪亚娜也会帮衬着她,那么法国和德国也不必担心;布洛妮娅是她的小姨,所以俄罗斯和北美都会将她视为自己人。只要她不想着去做什么大的变革,维持现状简直易如反掌。

偏偏雷电响不像是甘心维持现状的人。她太年轻,太幼稚,太冲动,要成为一个合格的领导者还需要走很长一段路。而你又没有时间留给她去成长。

每每想到她在洛阳说的那些话,你就感到头疼。她已经十九岁了,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已经亲自指挥过十多场大小战役了,而她却还在考虑天命的武力支配是否合乎人权法律。自然,三岁起就被女武神收养教导的你和她这个和平年代出生的富家小姐没什么可比性。但那份连柳书蝶都压不住的桀骜,还是让你再三怀疑她是否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稳待够十年。

所以你决定把她扔到伦敦去,让那个连你见了都心里发怵的爱勒贝拉来教训她。爱勒贝拉最是讲究公平正直,比幽兰黛尔还古板守旧,相信一定能够给她留下一份难忘的回忆。

下午有一场德莉莎的公开讲话,你希望她不要搞什么突发奇想的幺蛾子,不然你就得像上次一样直接拔掉麦克风和传输系统之间的电线,用物理手段来避免一些本不必有的危机的爆发。

32.

琪亚娜觉得很荒谬,自己明明对第二次崩坏时的事情一无所知,却偏偏要因此被人指责。

可是不然的话,又能找谁呢?她就是被奥托私下制造的克隆人,顶替了塞西莉亚和齐格飞女儿的身份,但内里面却是从核心中复活归来的第二律者。当初她在天命空港随手一挥,无数的崩坏兽从空间裂隙间呼啸涌出,就已经确凿无疑地表明了这点。

可是,当被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讲述那些具体的受害者的遭遇的时候,她还是感到巨大的恐慌和不安。

她认识这个男孩。当初在圣芙蕾雅的时候,他的面孔比现在要更稚嫩一些。因为芽衣总是主动向他搭话,还会把亲手做的点心送去给他品尝,所以当初的琪亚娜感到十分嫉妒,经常跟在芽衣身后偷听两人的谈话。等到芽衣走后,她再跳出来恶狠狠地警告他不许打芽衣的主意,芽衣是自己的,芽衣做的好吃的也都是自己的,然后一口气把芽衣留下来的糕点吃个干净。而他则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做完这一套,最后才问道:“结束了吗?那你可以走了吗?”气得自己想反唇相讥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当时她只觉得这个男孩非常碍眼,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在他的眼中又会是怎样的形象。那么现在她知道了:灾厄之源、不祥之物、脏东西、恶心又自大的小丑,还是杀害了养母的妹妹,导致韦廷女士时常消沉自责、精神不振的凶手。在汉民族的传统文化中,这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何况她还是一个克隆人、律者,作为杀害塞西莉亚的凶手却反而代替了塞西莉亚真正的女儿,享受了许多本不该给予她的照顾,最后还当了女武神。简直是对于在西伯利亚战死的那些女武神的莫大侮辱,更是对于如今依然在世的那些受害者的绝佳讽刺。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当场自我了断,以逃避这千夫所指的窘境,可是紧接着又化为深深的无力。

为什么,即便是这样的罪人,还是会有人愿意付出生命来试图拯救她呢?这让她怎么能轻易舍弃这条不属于自己的生命呢?她有这个资格吗?

“天命总部向各个支部都下达了通缉命令,要求一旦发现律者,就动用全部力量进行抓捕,随后送至天命总部由不灭之刃进行关押。神州支部也是天命的一员,理应竭尽全力、矢志不渝地执行。”

男孩用冷漠的声音讲了这么一段话。但琪亚娜已经没有心情再跟他讨价还价了。

“你想要我什么,就直接说吧,这是我应得的。”

她的声音就像身上穿着的衣服一样潮湿。

“……关于对律者的处理,神州有自己的看法。为了确保律者不会对天穹市的平民造成危害,律者必须始终处在神州支部的监视范围内,由多名精锐女武神共同看管。同时,律者要配合神州下辖各研究所的研究和检查,以保证我们可以尽快发展出一套有效的对律者作战方案。”

“总之,我们不能任由你继续四处游荡。你必须跟我走,等我在天穹市的事情办完之后,跟我一起回到洛阳。”

33.

那孩子其实也挺好的。随着这段日子的接触,琪亚娜心里生出了这样的感慨。

他明明可以故意虐待她,让她去做最苦最累的活,或者在抽血检查的时候故意多用些力气,就可以让她露出痛苦、崩溃的表情。这样的话,无论是他还是琪亚娜,心里都会更好受一些吧?可是并没有,甚至自从在那天的谈话过后,连交流都少了许多,更没有过一次谩骂或讽刺。

神州在第二次崩坏中受到的直接伤害并不严重,所以负责监视的女武神有时候也会跟她聊聊天,以至于她这段时间汉语都说的流利了许多。

从这些交流中,她了解到那孩子的亲生父母都死于第二次崩坏后没有被及时清理干净的兽潮,也听说了一些那孩子来到神州后的趣事。虽然整天冷着张脸,但实际上跟其他的小孩子没有本质区别,平日里也会为一点小事大发脾气,吵着闹着向白曼英要补偿。

琪亚娜发现自己脑子里总是在想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从那天谈话过后,还是从那天他把装着食物的袋子递过来以后,或者是在神城医药地下,他本来都已经离开了,却还是冒险回来把自己拉出去的时候?

当幽兰黛尔用骑枪指着自己,要将自己抓捕回去的时候,那个还没有自己高的孩子却站出来双手张开挡在自己身前。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孩子身上真是有太多自己想要了解的地方了。

唯一让自己感到不太满意的,大概就只有他总是嘴硬这一点吧。比如在幽兰黛尔走后,自己接过他递来的身份卡一看,姓名一行写的是“西琳”,问他怎么回事。他却反问:“那你是想被叫作‘K423’吗?我反正没有意见。”把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的自己呛得说不出话来。

尽管琪亚娜心里明白,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这种善待和保护的背后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算计,但她还是忍不住沉迷其中,就像以前在芽衣身边那样。只不过这次,作为年长者的她扮演的是一个照顾人的角色。

在芽衣到来之后不久,她体内的另一个人格也开始复苏,时不时会试图抢占身体的主导权。绝大多数时候她都能抵御住,但仅有的一两次失手,就直接把她从这场姐弟日常的美梦中惊醒。

即使后来过了许多年,他也一直都以为,同一时间,琪亚娜的两个人格只有一个能够保持清醒,另一个则会陷入沉睡。所以在第一次与律者进行谈判后,发现她要过一会儿才能醒来,并且一直在自责没有抵挡住另一个人格的袭击后,再与律者进行交谈的时候,他就变得随意了许多,什么话都说的出口。而琪亚娜就在一旁默默听着,过后也不会声张。

在第一次听到他骂自己的时候,琪亚娜还是感到有些伤心的。但后来次数多了,什么摧毁自尊、诱导臣服的谋划,什么只要一两句话就能骗去送死的蠢货,这些更恶毒的事情都已经品鉴过了,区区几句嘲讽和谩骂也就很难令她的心绪动摇起伏。

她并非全然不在意这些事情,可是即便知晓了真相,她也还是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所有。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这样执着,是为了记忆里那个向自己伸出右手的男孩,还是为了身边这个拼上全部与崩坏作斗争的男人,或者只是为了他需要自己这件事本身。

她喜欢他,毫无疑问。可是究竟喜欢了多少呢?她说不上来。

她只知道,在偶尔几次,那孩子与另一个自己互相讥讽的时候,承认他还挺喜欢自己的时候,或是承认了他对自己的身体有所贪恋的时候,她心里那种油然而生的惊喜与甜蜜,并非虚假。

她甘愿沉沦在这由谎言和欺骗构筑的虚假世界里。

34.

在英国支部任职了三个星期以后,我在伦敦希罗斯机场见到了刚下飞机的琪亚娜阿姨。

她没想到我会来接机,吓了一大跳,路上一直问我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我说没有,她还不信。

我忽然意识到,在她眼里我一直都是个娇气、幼稚的小姑娘,稍微受点委屈就要大吵大闹,等着旁人来安慰。心里一时郁闷起来。

开门进屋以后,她环视四周,一副饱含回忆的样子。但现在我很清楚,她跟这房子的上一任主人并没有什么直接的交际。

她坐到沙发上搂着我的肩膀,问我这段日子过的怎么样,有没有被欺负啊之类的问题。她说,爱勒贝拉这个人就是这样了,以前她也被对方劈头盖脸地骂过,但后来发现这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真要是遇到困难了的话可以直接去求她帮忙,肯定能帮你解决问题。

但她说的这些,我都已经深刻认识过了。于是我告诉她,我在这里过的很好,跟同僚们正常相处,也没犯什么错。结果只引得一阵狐疑。

我沉默、犹豫了好久,她也盯着看了我好久,最后还是我主动开口。

“刚来的时候,我卷入了一个世界泡里面……似乎是时间的流速不一样,在里面过了很长时间,但回来却只是一个晚上。”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委婉描述,还是一咬牙,决定有话直说:“那个世界泡的时间是2016年,里面有很多人和事都能和现实里的历史对应上。我见到了年轻的她……还有你。”

“那里的时间是跳跃的,每跳跃一次,我就会接触到一段不同的故事。”

“我……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全都是一些……你们没有告诉过我的事情。”

我一直注视着她的表情。她先是一惊,而后又迅速平静下来,似乎早有预料。

接下来该说什么,我就完全不知道了。脑子里一团乱麻,之前经历过的各种事情全都在脑子里一遍遍回响,无论哪件事都开不了口。

还是她主动打破沉寂:“你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了?”

我点头。

她勉强笑着:“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了?”

我犹疑片刻,但她却似乎认定了答案,继续开口:“那你现在会怎么看我?会觉得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吗?”

“不……我没有。”我急着解释,却又因为想不好措辞而显得无力。

“你应该恨我的。”她愈发激动起来,我怀疑她根本没有听我说话。

“都是我,是我插入他们两个中间,想方设法地把他们分开……当初他们两个结婚的时候,我也想试着放下,想要跟他做普通朋友,想要给他们献上祝福。”

“可我发现根本做不到。我就是忍不住喜欢他,每天脑子里都在想,吃饭的时候在想,走路的时候在想,睡觉的时候梦里面还在想……我在想他以后会怎么对我?会跟我保持距离吗?会不需要我了吗?会把以前在我面前说的那些话同芽衣再讲一遍吗?他最后会忘了我吗?”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能感受到她的恐慌。

“所以我还是忍不住去接近他啊,结果一切都在往我最担心的方向发展……他不会再把手上的工作安排给我了,也不会再发短信让我尽快赶到了,我跟他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少,一个月都见不到一面。我好像完全成了芽衣一个人的朋友,过去跟他的那些回忆全都是假的一样,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会在乎。”

“可是芽衣也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根本没在意我。她只想着找借口甩开我去同他独处。”

“即使这样我也还是接受了,我说普通朋友也好,只要他能幸福就好,只要我能看着他被芽衣照顾得很好,那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为了给他们留出空间我还主动跑去环游世界,可无论到哪我都找不到能安心睡觉的地方,看到谁都好像是他的背影。什么博物馆、动物园、科技展,没有一样能像待在他身边那样有趣。”

“我学着自己做饭吃,可是根本静不下心来,到有一次自己试吃之后食物中毒,还是自己醒了打电话叫来救护车的。”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用手机看她上传的照片,越看越觉得煎熬。”

“我就这样在外面熬了两年。到了第三个新年的时候,我终于受不了了,我一定要回去看看。”

“我提前给他发过短信,结果他连看也不看。没办法我又去找芽衣,但也见不到他。”

“他们两个聚少离多,除了过年期间,平均一个月才能在一块两天。芽衣要留在长空市帮龙马叔叔处理事情,圣芙蕾雅那边也要她注意照看,所以不能陪他去奥地利常住。”

“我看出来她还有些话没跟我说,就故意陪她喝酒。等她喝醉了,就自己抱着我诉苦来了。”

“她说结婚后两个人本来就很难团聚,那家伙又说不了话,也懒得表达,她有时候感觉很孤寂。明明两个人就面对着面,可是距离却好像隔着很远。”

“他还很没有常识,芽衣每次问他关于生孩子的计划,他都回复‘无所谓’、‘都可以’,其他生活上的问题也是无所谓。跟他待在一起很难不觉得失落,你根本没法感到他在心里面重视自己。”

“有时候芽衣受不了也会责怪他,可是他除了平平淡淡地道歉外什么也做不了。他既不能立刻赶到身边来陪着她,也不能开口向她表达爱意。简直就像一个玩偶——可就连玩偶尚且可以抱在怀里睡觉呢。”

“芽衣睡着后嘴里还在嘟囔些什么,似乎有无数的怨气想要发泄。可我却在心里忍不住嘲笑她。当初不是你自己要和他结婚的吗?这些事情难道不应该在一开始就做好心理准备吗?为什么只是这点小事就受不了呢?”

她抓着我肩膀的手不住用力,我被她捏的几乎痛叫出声。但很快她又把手放松开来。

“过了几天,神州的春节前几天,他回去与芽衣团聚,但是芽衣却觉得精神不振、疲倦无力,就请我代她去接机。我于是终于再见到他。”

“他个子没长高,人却成熟了不少。唯独见到我的时候皱了下眉头,我很不满意。”

“之后的一个月,我近距离观察了他们两个的生活状态。那种明显隔阂,连我都能一眼看出来。换了一般的夫妻,早就该吵起架来了,可是他们没有。芽衣不是会把不满轻易表达出来的人,而他干脆就说不了话。”

“我心里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和他结婚的人是我,我能不能忍受这一切。我觉得可以,毕竟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早就习惯被他冷处理了。两年多的煎熬我都能忍受,还有什么忍不了的呢?”

“从那以后,心里那个声音每天都在耳边喋喋不休,蛊惑我去插入其中。把他夺回来的想法被掐灭后又再度滋生,最后终于形成计划,又落实到行动。我开始主动找借口把他约出去。”

“可即使这样,我也从来没想过要伤害芽衣!”她双手扶着着我的肩头,声音像止不住的泪水一样流露出来:“我真的不知道,那种熏香会对她的身体有害……我只以为是她病了,我只是想趁机把她留在家里,好自己出去约会……我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害死她……”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知晓全部真相,结果却只是冰山一角。

耳边传来一阵轰鸣,许多遥远的和不遥远的记忆争先恐后地跳到眼前。视线里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暗淡下来。

35.

2046年12月23日。

三十年前的今天,你第一次撕破“爱好和平的好孩子”的面具,完成了对极东支部的吞并。为了炫耀,也为了昭示对老师志向的继承,你特意选择在东京的明治神宫举行自己已经推迟了一年多的就职典礼。

二十七名精锐女武神各自送来精心挑选的礼物,表明从天水到南京、从四平到昆明,神州各地的所有女武神都正式对你宣誓效忠。阔别数百年的完全统一终于又回到这片古老、深邃的土地上,又化为那乌黑的墨汁,随着针尖穿透皮肤、融入血液,在你背上描绘出一只怒目圆睁的麒麟。

那时候有许多人站在你身边,尽管你背对着她们,但却始终觉得可以从那里获取到无穷无尽的力量。

你决定把这一次的授勋典礼安排在这个日子,希望能够回忆起当年那些人的些许风采。

雷电响也在授勋名单中,虽然只是最普通的蔷薇勋章,但还是让你一阵意外。毕竟她在洛阳的时候就一直不服管教,柳书蝶没少跟你抱怨过。你很清楚她只不过继承了芽衣的天赋和圣痕,因此通过击杀崩坏兽立下一些功劳,但同时也因为多次抗命、与同僚发生冲突而不断被责罚。你没想到爱勒贝拉那么较真的人竟然也会认可她,一时竟不相信她能够收起脾气去负责救援平民。

爱勒贝拉之前向你汇报说她到伦敦之后没犯什么错,不像你之前描述的那么叛逆、幼稚,你大为疑惑,特意让琪亚娜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究竟是雷电响真的一夜间改了性子还是爱勒贝拉也学会网开一面了?

但琪亚娜却说她真的长大了。虽然琪亚娜一直偏袒她,但这似乎也能证明她是多少有所成长了。那么你就不用担心最后要把她送回去,重新寻找其他合适的继任者。

德莉莎在台上发表讲话,台词是你安排人写的,还亲自再三检查,完全排除了引发争议的可能。

“我知道,你们中的许多人都对自己作为女武神的意义感到迷茫,你们觉得自己不过是各方势力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你们觉得自己不过是拿着高薪却什么都不做的寄生虫。”

你眉头一皱,她又自作主张乱说话了。但现在也不好直接叫停,只能姑且观望,等到之后再想办法处理。德莉莎应该也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但我今天要告诉你们,不是这样的。崩坏并非什么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女武神是人民的护盾’这些话也绝非谎言。只不过你们的前辈已经通过她们的努力和牺牲,为许多问题找到了可行的解决方案,并且用她们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为你我博得了一个更光明、更有希望的未来。”

“在你们中的许多人出生以前,那时候的女武神就已经在为人类的生死存亡而战。你们的历史书上只告诉你们第二次崩坏造成了前苏联的解体和大量的民众遇难,只告诉你们最后律者被女武神塞西莉亚击杀,只告诉你们从那以后天命开始研究对抗崩坏能侵蚀的方法。”

“但历史书上没有告诉你们的是,仅仅在第二次崩坏的时候,人类就曾经束手无策,无数的平民因为遭到辐射被迫成为感染源,要想避免崩坏病的扩散只能一个一个地击杀那些感染者。历史书上没有告诉你们的是,律者召唤来的崩坏兽无穷无尽,几天时间就能从西伯利亚蔓延到德国。历史书上也没有告诉你们塞西莉亚究竟是怎样的绝世天才,在她死后天命为了找回第六神之键又经历了多少曲折。”

“历史书上只讲岩之律者被烧死在瑞士山区,但历史书不会告诉你们在那之前欧洲有多少个支部的首脑和精锐被律者轻易杀死,也不会告诉你们‘伽马风暴’计划在刚刚被制定的时候被多少人斥为异想天开。”

“在课堂上你们学到在对抗死之律者的时候,天命建立的防线西起鲁昂东至明斯克,但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这样漫长的战线需要多少部队来维持,在那之前的广大受灾区域的普通民众真的能够得到及时撤离吗?”

“以神州为例,在2016年的时候神州有两千三百多名A级女武神,而到了2026年只剩下四百六十名A级女武神,即便后来多次下调评价标准,又经过二十年的发展,时至今日的神州也不过有一千七百多名A级女武神。”

“从两千三百到四百六十,这其中的变化代表着多少牺牲?而你们要知道,任何一个A级女武神的最低军衔都是少校,A级女武神与B级女武神的数量比例最高的时候也不过是1:20,那么一线的B级女武神又牺牲了多少呢?更平凡的C级女武神呢?”

“天命紧紧地守着崩坏能利用技术,防止其外泄,这是真的。但谁能够保证,崩坏能进入寻常百姓家后不会引发新的灾难?谁又能够保证这些技术不会被有心人利用,用来制造更严重的恐怖袭击?当年风之律者的先例犹在眼前。”

“女武神的本质是军人,没错。女武神会根据自己的国家和信仰支持不同的政治势力,也没错。但你们要想清楚,自己究竟为谁而战。是为了那些在田间劳作的农民,还是为了那些在车间里工作的工人?是为了自己家乡的亲戚友邻,还是为了每一个在世界上努力生活的普通人?总不能是为了那些鱼肉剥削、巧取豪夺的寄生虫吧?”

你感到很诧异,没想到那个幼稚软弱的德莉莎也能讲出这样动人的话。随后才想起来,她也曾经是在一线战场讨伐过许多上位崩坏兽的传奇女武神,在你才十几岁的时候,她就曾作为圣芙蕾雅的学院长给你讲过课。也许她并没有那么不堪,只不过是认可了你比她更能够统率天命,所以才会默默接受你一直以来的架空。

德莉莎的演讲依然在继续,但你已经完全沉浸到过去的回忆里。你想起在芽衣的葬礼上,她那如同泣血一般的祷告。她虽然是人造人,但要论对于感情的重视,却比你要强烈得多。当时你就只能站在雷电龙马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许一直以来你都把自己想的过分重要了。其实你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出于幸运才仗着众多女武神的宠溺一路走到今天。即便没有你,她们也能够找到别的路子,凭着牺牲和奉献的特质,最终应当也能够带领人类走向对抗崩坏的胜利。就像曾经白曼英和郭映真促成的南北和解,就像在你离开后养母葛莉女士也可以通过培养爱勒贝拉来获得一个可靠的继承人。

是你需要她们,而非她们需要你。

36.

柳书蝶给你发来了洛阳那边元宵夜里放烟花的视频,你看着看着不禁想起小时候被郭映真带着去看花灯的情景,随后又想到和芽衣结婚后的第二个元宵节她陪你一起到街上去漫步的样子。

你和她们的过往并不全然美好,但如今回想起来就只剩下这些模糊暧昧的画面。也许对于特别重要的事情,记忆是会被大脑刻意美化的。

无论是郭映真还是芽衣都曾经因为不同的原因责骂过你,当时觉得无所谓,只希望这尴尬的片刻能够尽快过去。可到如今,想再听到她们的声音已不可能,于是就连这些严厉的斥责也变得亲切起来。

你走出办公室,想到外面去看看,可是伸手去拉门的时候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整个人就要往后面倒去。琪亚娜连忙扶住你。

你明白时候到了,心里在想之后雷电响能不能顺利得到各个支部的认可和效忠,幽兰黛尔和琥珀能不能稳住局面,德莉莎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做出些不一样的举措……琪亚娜的痛哭声就在耳边回荡,她大声地说了些什么,可你一句也听不清楚。耳边尽是过去记忆里的对话在不断闪回。

很快幽兰黛尔和德莉莎都来了,还有很多你平日里接触的直接下属。她们围在你身边,琪亚娜抱着你的手泪流不止。

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呢?

你在心里这样问她。

分明是我一直以来在利用你、欺负你,可你为什么要把我在心里面看的这样重要呢?我不值得啊。

你抬眼看向虚空之中,白曼英、黄捷、谢依童、夏颖……这些人的影子依次浮现在眼前,随后又转身离开。最后一个离开的是葛莉女士,她临别之前在你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口。

可是郭映真呢?她在哪里?

是了,她就在你身后,一直抱着你。

她的双臂环绕着你的脖颈,把你的脑袋拥在怀里。她身上浅淡的香气渐渐传入你的鼻孔中,然后进入你的大脑和肺部,随着血液的循环滋润四肢百骸。你感到全部的身心都越来越放松。

你已经睁不开眼了,但琪亚娜还在哭泣。你看不见,但能猜到她一定会这样。

你想告诉她,别伤心,我只是去见芽衣了。她一个人一定很孤独吧。

你感到自己的大脑逐渐放空,整个人不断地下坠,就像是羽毛飘落在山谷中。

最后,你感到双脚碰到了什么东西,睁开眼睛一看,发现眼前阳光普照,圣芙蕾雅的红色围墙和白色地砖在窗外远远地可以瞧见。实木的桌椅坐在上面十分舒适,一阵幽暗的芳香扑面而来。

那个有着紫色长发的女孩笑着向你伸出手。

“你好,我是雷电芽衣,请多指教。”

37.

对于琪亚娜和自己丈夫的事情,雷电芽衣是有注意到的。

应该说,不可能注意不到。毕竟琪亚娜回来后只在刚开始几天会拉着自己说话,到后来就整天跟自己的丈夫一块呆在外面。她又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怎么会不明白琪亚娜是为什么回来?

其实她一直都对琪亚娜感到亏欠。

好多年以前,在天穹市的时候,琪亚娜就跟他走得很近了。在自己也有过那种经历后,她可以确信,当时的琪亚娜就是恋爱了。只是这种恋情,似乎是建立在一种不平等的关系上。

然而,不平等的恋情,依然是恋情。所以当这份恋情被外来因素打破时,琪亚娜会感到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况,琪亚娜喜欢的人,转过身来还要和她最好的朋友结婚。

当时的自己一心扑在婚事上面,忽略了琪亚娜的感受。后来想起来,总难免觉得心里不好受。

但是话说回来,自己对他又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即便婚后发生了这么多不愉快的事情,也还是想要照顾他。是因为习惯,还是爱?

很早的时候雷电芽衣就知道他喜欢自己。

在圣芙蕾雅的时候,她每次去找他,都恰好是闲暇。而他那虽然不说话,却始终盯着自己看的表现,更让雷电芽衣确信,面前这个孩子对自己是格外在意的。

但当时的芽衣只觉得是自己亲和的外在表现吸引了对方,只把他当作小孩子一样对待,觉得自己应该像一个姐姐一样给予他尽可能的照顾,就像照顾琪亚娜那样。

一直到在天穹市找寻琪亚娜的时候再次遇见他,注意到琪亚娜对他的那种扭曲的依赖,注意到他在神州女武神中间那种超然的威望,雷电芽衣才意识到自己单方面认下的这个弟弟,并不简单。

在达沃的时候,雷电芽衣已经听说了他吞并极东的事情,对他狠辣果决的本质有了更深的认识。按道理来说,作为极东人的她应该对他产生厌恶、敌视的情绪的。可实际上,或许是由于双方的关系实在是在熟络了,她对于那孩子的评价反而稍稍上升了一些。

可是达沃的相逢并没有一个好的结果,因为自己的失误,神州支部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他的一位长辈直接因此死亡。雷电芽衣感到自己在他面前很难再抬起头来。

他本该将那些人的死亡归罪于自己的,这本就是事实。可结果却是雷电芽衣的失误没有被记录在案,那孩子将所有的责任都览了过去。从那以后,雷电芽衣再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地看待和他有关的一切。而那孩子对她的态度,也一下子冷淡了许多。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和琪亚娜很像,有时候又觉得一点也不像。

她们两个像在都因为各种原因在他面前处于道德上的劣势地位,却又都像着了魔似的喜欢他,还都想扮演一个照顾人的角色来让自己心里更好受一些。

而不像的地方在于,琪亚娜会被那孩子欺骗、利用,但雷电芽衣却不曾听他对自己说过一句谎话。这样的微妙差异时常令她感到惶恐,随即又化为不可明说的窃喜。

所以到了那孩子向自己求取名为“婚姻”的帮助时,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她当时都想好了婚后要怎么帮他调理营养,想好了要在他工作劳累的时候为他端上一杯香醇的热咖啡,想好了以后在一起面对外人的时候要代替不能说话的他讲述两人的爱情故事。

她当时以为自己什么都想好了。可她后来才发现自己没想到的事情有太多太多:要想在事业上帮助他就必须与他分隔两地,而想要与他团聚就一定会给他带来新的麻烦。

有时候芽衣会在想,自己真的已经结婚了吗?为什么完全找不到婚姻的实感呢?过去预想中的那个小家庭,真的曾经存在过吗?自己和他结婚,真的合适吗?

天命内部家世出众、身材火辣、容貌美丽的女性有太多太多,雷电芽衣有信心在任何事情上做得比她们更好,尤其是在喜欢他的这件事上。可是她唯独无法忍受的是,无法感受到自己的感情受到重视,那种得不到回应的无力感。

她明白,要求一个不能说话的人、一个生性沉默内向的人、一个早已在一次次身边人去世的打击下伤痕累累心里一片空洞的人,去学着其他人的丈夫或男朋友一样向自己表达爱意是不现实的。

可她又总是忍不住想,那些人去世关我什么事,我才是你的妻子,本来就应该是你哄着我才对,凭什么现在连我来讨好你都得不到回应呢?你真的在乎我吗?

曾经有好多次,雷电芽衣想到了离婚。她觉得与其两个人再这样相互折磨下去,或许分开会更好一些。可是当她拟好了离婚书,想要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时,却总也动不了笔。脑子里那些过去的共同回忆全都夺眶而出,滴落在纸张上。

后来两个人一起在洛阳的街上漫步的时候,身边尽是吵吵闹闹的人群和小孩子的欢声笑语,她却觉得自己的心里一片宁静。和他十指相扣,并肩走在桥边,他抬头看向远处的烟花,而她则看着他的侧脸。她也会想,没有离婚真是太好了。

春天的时候,万物竞相复苏,可偏偏她却觉得整个人懒懒散散、有气无力,不是头疼就是头晕。琪亚娜觉得是她晚上心事太多睡不好,特意给她找来了神州支部的研究员研制的熏香,据说可以助眠,对女武神的效果更好。

但唯一的副作用是,用了之后,在第二天的白天,整个人也会昏昏沉沉的,想要睡觉。

看着琪亚娜那殷切的眼神,雷电芽衣觉得一阵好笑。但她还是答应了这个傻姑娘,决定给她点好处。反正,他们两个已经两年多没有联系了,纵使神女有意,也奈何襄王无梦。

琪亚娜觉得自己的心思被藏得很好,但实际上,从一开始的天穹重逢,到最后的此生不见,没有一次不是被芽衣一眼看透。

38.

雷电芽衣站在镜子前反复打量自己的模样。

琪亚娜托她今天去书店里买本书回来,说是早就期待好久的漫画终于更新了,想要让芽衣帮她买回来,而她自己则有事要做。

芽衣心里明白她多半又想瞒着自己做些什么。算算日子,自己那位魅力不俗的丈夫也快要从奥地利飞回来了,她会有所期待也很正常。就连芽衣自己,虽然已经结婚两年多,却还是忍不住对这种夫妻团圆的场面心生向往。

有琪亚娜陪着,日子确实没那么难捱了。她一边透过镜子,看自己身上的黑色连衣裙是否依然合身,一边在心里这样想着。

大约半个小时后,她终于打理完毕,出门去了。路过花店的时候还进去买了一束丁香花。他以前说过,她和丁香花很像。

很快她就把琪亚娜要的漫画买回来了,顺便自己还拿了本《雪国》。她很久以前曾经读过,但当时总也看不明白。如今有了空闲,也想重新品味一遍。

一路上有许多人对自己的美貌表达赞叹,甚至有几个年轻人走上前来搭讪,芽衣只好默默地举起右手,展示出自己无名指上的婚戒。

虽然对这种被人围观的境况感到困扰,但她还是为自己的美貌能够引起轰动而感到一阵窃喜。

这样子,他也会喜欢的吧?她想。

到了十字路口的时候,她感到心中一种奇怪的波动涌上心头。这是琪亚娜在附近的证明。

她不禁抬头望去,看到对面是一家咖啡馆。

一切都很完美:玻璃窗被擦洗得一尘不染,那浓郁醇厚的香气隔着这么远也能够闻到,客人们也都很有涵养,刻意压低交谈的声音以免打扰到其他人。

所以在窗边拥吻着的两人就显得格外突兀。

芽衣静静地看着。

路口的指示灯已经变成了绿色,上面的数字开始倒计时,但她却丝毫没有抬腿的意思。

琪亚娜那白色的长发被她自己的手臂压着,底下是那个男人身上穿着的黑色外衣。她背对着自己,伸长了脖子将脑袋探出,好让眼前的心上人能更方便地亲吻自己。

而自己的丈夫在这样持续了半分钟后,主动放开她,抬头想要看她的表情,可随即又被窗外的事物吸引了视线。

他和她隔着一扇玻璃窗和一段不宽不窄的马路默默对视。

她曾听过许多个版本的牛郎和织女的故事,但这时候她忽然想到,牛郎和织女之间,真的还依然相爱吗?人间的夫妻一月一见尚且不能维持,他们在天上一年一见,又究竟要如何忍耐?

或许这就是凡人与天神的差异吧?

她这样想着,却默默地抬起来右手里的丁香花,遥遥地向他挥手示意。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容。

路上纷乱往来的车辆和人流旋即将他们分开。

(完)

崩坏3崩坏3雷电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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柃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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