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遥途,寂寞的旅者——关于沈从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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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阅读小说“跳跃”到阅读散文,至少得有官能上的调整,视觉上的转换,有时连心态也得变(大概喜欢读散文的人心态往往偏老或者迂,或者现实或者功利或者无聊或者宁静……)。但从沈从文的小说过渡到散文,似乎没那么多想法,那么多夸张(现在很多人乐意读散文,大都是一种愚昧的夸张和懒惰的延续,假审美的泛滥和假生活的变种!)因为他仍然在用他那一支笔向我们细腻地描绘他的内心世界,他的孤独之旅(包括他的重回湘西);虽然在古典文学中小说和散文是“本族”“一体”,但作为不同的文学式样,似乎仍然与那么一点文体上的界限。不过这似乎对阅读沈从文的散文没多少用处,所谓故事情节、典型人物典型心态,云云,教科书上千篇一律的什么抒情或什么议论或什么夹叙夹议之类的,虽被称着所谓的“理论”,也全然无用。而你奢求散文比小说的距离更近,更有亲近感,或按照时下极其流行的什么“亲密的接触”之类的玩意儿,你也休想获得更多;沈从文也会期待心与心相携魂与魂的沟通的时候,但连他自己恐怕也会偶尔忘记一点,由于寂寞,.心与心之间几乎是隔月相望的星星。由于他散文特异的美学风格,由于他本身几乎就等于坚硬的孤独和寂寞,他所做的努力,我们所做的努力,都有些勉为其难,“而自己也是心甘情愿在这种人生浪涛里不由自主地沉浮。—‘我’在哪里?”整整一生,沈从文都在这样问自己:“‘我’在哪里?”

    但,阅读自由阅读的道理,阅读者自然也有自己的自由和主观领会,那就是我们仍能“切入”他的散文世界,沟通或者努力去理会都无关紧要,我们还可有足够的勇气和快乐来谈谈他的散文,他的寂寞。

    沈从文早期的散文,无论怎么说,都有这样那样的缺漏,这是很正常的;天才往往是把“优点”和“缺点”一同“招摇”于世的人。而这些散文篇幅大都短小精致,以书写一个初初闯人都市的自己由于“乡下入”的种种囿限,在生活上无能无为而陷入困境、焦虑、灰心丧气甚至绝望的境地,你可以想象到那个从湘西来的“一侧头发倔葺着永不伏贴”的年轻男子在车水马龙的北京市面上踢踢而行的冷清寂寥身影,像一帧业已发黄的、旧式北京相馆里残存的黑白照片,这样便引出了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的孤独、苦闷和自卑,毕竟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缺乏基本生存条件自然就可以毁去一个人的精神堡垒。可沈从文不是一个简单头脑的人,只能在衣食住行中苟活,当友人来劝他加人北大学生的团体和派别,可以从政时,他拒绝了:“我并不是为吃饭和做事来北京的!”那人大为不解,想他话中意思,便嗤他根本无法办到,他说:“为了证实信仰和希望,我就能够。”他打定了主意,走自己信仰的路,但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他真的有些为难了,生活困窘毕竟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他便写下了他初在北京时的经历,他说:“我却只想把我生命所走过的痕迹留在纸上。”在表现形式上,这些散文带有郁达夫“自叙传”的影响,真挚、直率、大胆、细致,将内心甘苦、悲欢、理想都淋漓尽致地表现来了。他的这种内心袒露也几近于那个时代年轻人的共同心迹。另一方面,沈从文来自偏远闭塞的湘西—一个还不曾被世人谙悉的远域之地,因而他作为一个具有苗民血统、背景特殊、内心由于极度倔强又凄凉的“乡下人”在危机四伏的旧北京时所具有的精神的失衡、内心的迷惘和由巨大的文化反差所带来的无助。但在这些作品中,时间老人肯定已经看到了一个天才作家的面世,尽管在技巧上还不够圆熟,还不能到位地将内心隐秘和精神传达出来,但他的语言能力和抒情方式,已经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风范,—种大家才有的风范。

   30年代初期至1938年,是沈从文散文创作的第二个阶段。这一时期除了在小说上、爱情上等方面都取得了满意的成就外,他的散文也已经走向成熟,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终于找到了表现自己人生阅历的恰当形式,可以说,他使用散文来表达远比小说切人他的人生阅历更让他觉得自由。这时期的代表作品是《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我们都乐意将这些作品称着沈从文的散文长卷,生命长篇,这种“大焉者哉”的散文创作在现代文学史上是鲜见的。这些大气之作与他的小说共同构成了他的“湘西世界”,从而也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一流作家(有人说他是中国最好的作家)的地位。这类散文在题材上的独特性和主体精神的特异性业已远远超出了地理界定的“湘西”范围,它们不仅一如既往地承载了作家内心自我的双重凝眸和审判,也具有向外延伸地关照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气度;不仅在将迥异于其他作家的题材和主体精神进行了几乎完美的抒写,而且在关注了道德、政治、军事、历史、宗教、民俗等诸多因素之后,他便畅游于“大我”的人格境界之中,拥有了抽象的生命形式和内涵的深层次思索,并更加有力地佐证了他的生命哲学,或者说是生命信仰。

4O年代是沈从文散文创作的第三个阶段,这个阶段的沈从文进入了一种完全自我的思考,使他成为中国作家中少数几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作家。这段时期的代表做有《烛虚》、《水云》、《绿魇》、《白魇》、《黑魇》等。可以说这些作品的“我”的形象已经是一个放大了人格与道德、将整个社会人生、民族乃至人类生存的悲剧性处境及其未来命运作为关注对象的,因而是带有哲人气质的“自我”。它们带有极其强烈的哲理思辩,但又不是呆板乏味的纯理性说教,而是一种抒情化了的,记与叙,景与论相结合;但它们又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散文专事写人叙事写景状物,而是处处能见到理性的影子,每个文字都流露出思想,深刻而独到。这又是沈从文与其他作家的大相径庭之处。在他看来,这样的方式或许会来得更加深刻,更有独断的功能。他早就强调:“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须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达到这个目的,写作时要独断,彻底地独断!”沈从文在散文创作上同样实现着他的这个著名的主张。由于独特的个性与气质,阅读沈从文散文有时会感到概念的朦胧,文意的迷糊,感性与理性的某种错位,情感的某种抽象,但我们依然能够“进入”,能够去他的那个世界进行一番“旅行”。

    上面所简单介绍的的是沈从文各个阶段散文穿凿附会及总体风貌,在时光的流逝和重来、生命诞生而又被轻易地抹去、情感如此丰沛却于无处排泄、哲理思维是如此深刻可是只能烛照自我内心……沈从文是寂寞的。“沈从文的寂寞”几乎已经成为一个文学和哲学上的命题,一个在历史的路途上走的极远的文化现象。

    沈从文说过,景致过分的优美,往往使人惆怅。这么说来,他处心积虑的个体旅程,是与人生美丽风胜是关联系在一起的。他是一个写风胜景状的高手,因为他实在寂寞,所以他就能在寂寞中从观望进人情景,进人真切,也就进人自然和美。

    在《湘西·白河上游几个码头》中他写道:“夹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岩石黛黑。水深而清,鱼大如人。河岸两旁黛色庞大石头上,在晴朗冬天里,尚有野莺画眉鸟,从山谷中竹重里飞出来,休息在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咐唱悦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体时,方从从容容容地向林中飞去。”

    美不美,你自有意见。

    但他并不单纯在景物上作文章,为写景而写景。他说:“一首诗或者仅仅二十八个字,一幅画大小不过一方尺,留给后人的印象,却永远是清新壮丽,增加人对祖国大好河山的感情。”(《张八寨二十分钟》)

    因而他强调一种来自内心的对外物的感触、感动,由此产生美的享受,但要命的是,沈从文的“美”总让他忧郁无以终止。

    “那地方既有小河,我当然也欢喜走到河边去,独自在河岸高崖上,看船只上滩。那些纤夫背了纤绳,身体贴在河滩石头下,那点颜色,那种声音,那派神气,总使我们心跳。那光景实在美妙动人,永远使人同时得到快乐和忧愁。当那些船夫把船拉上滩后,各人伏身到河边去喝一口长流水,站起来再坐到一块石头上,把手拭去肩背各处汗水时,照例很厉害地感动我。”(《从文自传·一个大王》)

这种忧郁还来自于他对人、对他的民族的前景的深层次思索和观照。在他的小说里,他已经提及湘西已经被现代文明的“入侵”搞得“面目全非”,人性在相当程度上被巨压所扭曲,变形。毕竟他不是个野蛮之人,他深受中国古典文明的影响,有“自然之子”的模样和胆识,他没有理由淡漠历史和一种新的变化所带给人的冲击,他永远在向一种叫文明的东西学习。“……我在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份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所成的种种艺术,皆得到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宽泛而深切的兴味。”(《从文自传·学历史的地方》)但当他兴冲冲地往故乡赶去时,情形已经使他烯嘘不已。“去乡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一种堕落趋势。最明显的是,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的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惟利是图的庸俗的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灭了。”(《长河题记》)沈从文不是一个专在时事变迁面前悲观失望的人,他明白文明的进步与时代的发展要以一些东西的失去为代价的,但他仍然都业已不是心中记忆中的故乡而喟叹不已。时光无情,一切都在向我们不知道感觉不到的地方流去。沈从文也清楚,他无法回到过去,尽管他心存奢望,让朴真纯美的世界再现。他在寻找新的方式,既能适应一个民族在时代变化和进步中的进步,同时又万万不可失去正直朴素的人性,让民族的热力、品行和文明继续延留下去。但,他真的能舍弃那点梦吗?

    “我愿意返回到‘说故事人的故事’那种生活上去,我总是梦到坐一只小船打点小牌,骂骂野话,过着兵士的日子。我欢喜同‘会明’那种人抬一筐米到溪里去淘,我极其高兴地把一支笔画出那乡村典型的脸同心,如同《道师和道场》那种据说狠袭缺少端倪的故事,我的朋友上司就是‘参军’一流人物,我的故事就是《龙朱》同((菜园》,在那上面我解释了我的生活和爱憎……两面的认识给我大量的苦恼,这冲突,这不调和的生命,使我永远同幸福分手了……坐在房间里,我的耳朵里永远响的是拉船人声音,狗叫声,牛角声音。”(《生命的沫·题记》)

    一切似乎也由不得他,他那抱朴拥素的封建宗法社会,在连时间似乎也无从在那片深情土地上留下痕迹的生命体系里,在人与自然亲近,人与人却远了距离的“大同”世里,他终于还是开始冷静下来。在《箱子岩》中,他写道:“我们用什么方法,就可使这些人行中感觉一种对‘明天’的‘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的平和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犯热,就证明这种犯热能换个方向,就可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不过,有什么办法,可以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可是个费思索的间题。”“希望到这个地面上,还有一群精悍结实的青年来驾驭钢铁征服自然,这责任应当归谁?”

    “责任归谁?

    但终归还是会有人来承担的,这就是希望。可一旦希望在强烈心境中产生,便使人费尽心理周折也得到的是茫然,一也使人忧郁,对于一个大大的问题,一个永远在思索中前行的人来说,他当然感到孤独无助,这也是人生一个必然的结果。当他以“乡下人”系列小说,尤其是《边城》、《长河》替他带来无数声誉后,他仍然感到不被人理解的苦恼和寂寞,他说:“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着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这说明了什么?与其说他话中意思是一种近于悲哀的职责和痛惜,还不如说是一种被人“忽略”、被人“曲解”、难以被人从深处理解的沈从文式的寂寞。“为了这再来的春天,我有点忧郁,有点寂寞。黑暗河面上起了缥缈快乐的橹歌。河中心一只商船正想靠码头停泊。歌声在黑暗中流动。从歌声里我俨然彻悟了什么,我明白‘我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在历史方面,谁人不感到惆怅?”(《湘行散记·老伴》)

    这惆怅跟随他一路在湘西的土地上仿徨、游荡,他各种感官的通达灵敏,映显出他对一路风景的着意观察,也将那份孤独寂寞传给了他的三三(指他夫人张兆和),“这是桃源上面简家溪的楼子,全是吊脚楼!这里可惜写不出声音,多好听的声音!这时摇橹人唱歌声音,有水声,与吊脚楼人语声……还有我喊你的声音,你听不到,你听不到,我的人!”(每每读于此处,我的眼泪就会流出来。泪水的声音,爱的声音,孤独的生命的声音,有谁听得见?而真的就没人能够听得见么)

    孤独旅程的意义就呈现出来了,他带着爱在走,在呼唤他的三三。寂寞的好处就在这里,他帮助他构造了他的灵性世界,文学景观,让他在远离尘嚣的神游中与他的爱、他的“乡下人”、与他的抽象抒情与形象思想、与他的民族的忧患中的任何一个联系在一起。由于寂寞,沈从文获得了对文学的灵感。

    他说:“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理想,可以说是皆从孤独中的来的。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来的。”这使我们想到了遍布在他作品中的一个永恒意象:水!在中国传统说法中,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那沈从文无疑是一个与水有着无限缘分和悟力的大智慧者。有谁能够否认“水”那万古流淌、奔涌、昭示的不是一种极端的孤独呢?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中,沈从文写道:“在我一个自传里,我曾经提到过水给我的种种印象……小小的河流,汪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于我有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然而,这孤独,与水不能分开……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我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是因为我记得水上人的言语太多了。”

    也由于寂寞,使他获得了一种境界,一种智慧,一种美。

    这境界、智慧和美,是湘西和它的子民赐给他的,是他的寂寞提炼给他的,是他的苦心之爱哺吐给他的;他的寂寞与他的思维一样充满了幸运、宁静和恬美。而他正是在宁静、充满诗意画彩的寂寥景象中,通过散文这种形式安置了他的寂寞,那诗歌和水一样的寂寞。

   “我相信你从这纸上也可以听到一种摇稽人歌声的,因为这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泊曾家河》)

    “……水面歌声美丽得很,我可不能尽听点歌声就不寂寞!”(《忆麻阳船》)

    “船上一切皆起了一层薄薄的冰,哑哑的返着薄光。两个水手在灶边烤火,一个舵手就在后梢管绳子同舵把。风景美得很,若人不忙,还带了些酒来,想高雅人,在这船上一定还可以作诗的……气派大方而又秀丽,真是个怪地方。千家积雪,高山皆作紫色的景致中,疏林绵延三四里,林中皆是人家白屋顶。我船便在这种景致中,快快的在水面上跑。我为了看山看水,也忘掉了手冷身上冷。” (《过柳林岔》)

    还有那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静中有人的绝妙景象,全由沈从文在声音、色泽和情绪的多重渲染中向我们昭示出散文的风韵美、自在美,以及静谧的美,遥远之地那凝重古朴的美,和坐在这些美中的一个人清丽而寂寞的美。

   “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岸上都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

    “这些人房子窗口既有一面临界河,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当船上人过了瘾,胡闹已够,下船时,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其他原因,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老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好,我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脚膝骨好;细粉带三斤,‘冰糖或片糖带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顺顺大爷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三斤,冰糖来三斤。’‘杨氏,杨氏,一共四吊七,莫错帐!’‘是的,你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会多要你的!你自己记着就是了。’这样那样的说着,我一一都可听到,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在黑暗中某一中徉徉的羊鸣。”(《鸭窠围的夜》)

    我想,电影技巧中的“蒙太奇”,大抵也就是有这么的组合镜头之其一、二的。我们全然随了沈从文这大师的营造,从不同一角度、远近和声音及色彩去做一个安静而陶然的观众,听那好像一自远古远域某部落的声音,看那沉沉地坠人山中河面上的凝然又是极美的夜色。沈从文也是这种生命形态和情景的忠实者。是啊,河上河下,楼上楼下,几个具有健康命活力和特色的人的对话,无法不使你深受感染,令你想及自己经厉的乡间事和往日情节,你会调动更灵敏的触觉将这诗情画景统统纳人你的感觉里。生活是平常的,对话是琐碎的,人是普通的,生命的吐纳是自然的,沈从文是多么愿意让自己也进人这平常巷陌的世态当中去,静心领会这些世间人事,供他一宿歇息也好啊。他从这些家常话和土色土香的氛围中再次体察到了一个“看客”由羡慕而陡生的凄凉:这份真正的世间生活几乎与自己诀别,至少是远离了,亲切的乡音如今只在聆听中回味,却又是那么陌生!他多次提到了小羊固执而柔和的哮哮声音,使夜来之景即时有了二些怅惘之美,那是一匹孤单的小羊,它为谁而鸣叫?要在何处才可安身?这美而忧郁的鸣叫,似乎也正合沈从文脾性,他果真就是那么一个心肠软、情思长、泪眸亮的人啊!这只小羊,似乎也成了他忧郁寂寞的象征,在人世的无穷声音里,它的声音总那么把人卷人诗意缤纷的凄美之中。

    “三三,我看见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象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象看的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若我们这时还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历史是一条河》)

    他眼睛湿润了,就为在水上对历史那番刻骨的思索,孤独的历史长河,爱与憎、与仇、与恨、与生、与死共在,那么可亲可爱的人在时间的流逝中周而复始地,将庄严与忠实的生延续下去分为儿女、为自己,也为一份莫以名状的深邃思维而活着,而爱着扩一可历史和他又能作多少解释和认可呢?最笨的人是自相残杀犷那最聪明的呢,可能也是自相残杀,在精神和灵魂上的杀叙取沈从文再次感受到一份历史责任的庄严和忠实,“我希望活得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他要这么做,理由是为了爱全人类,爱自己心中那份爱,而与自己同生死的人却又在哪里?受难者的命运在何时为生命的价值作最好的说明?因为爱,他从历史中勇敢地担当起了寂寞的意义,一个人走啊,为此,他长流着眼泪。“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了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相信,不仅仅是他的三三,还有你、我,都被他深深地感动着,也被他深深地爱着。

    “不多久,许多木筏皆离岸了,许多下行船也拔了锚,推开篷,着手荡桨摇槽了。我卧在船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格桨激水声,与格桨本身被扳动时呛唯哑哑声。河岸吊脚楼上妇人在晓气迷蒙中锐声的喊人,正如同音乐中的笙管一样,超越众声而止。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

    “岸上吊脚楼前枯树边,正有两个妇人,穿了蓝布衣服,不知商量些什么,幽幽地说着话。这里雪也极少,山头皆裸露着深棕色,远山则为深紫色。地方静得很,河边无一只船,无一个人,一堆柴。只不知河边某一个大石后面有人正在捶捣着衣服,一下一下的捣。对河也有人说话,却看不清楚人在何处。”(《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

    这两段景致描绘,静中挟动,动中潜静,体现了沈从文对中国古典传统技艺深刻的领悟,写得全不费工夫。也像中国画中的意蕴悠远的几笔,将文人墨客人生观哲学观淡然几笔就给轻然勾勒了出来,使我们立马进人了一种蓬勃的古典意趣之中。这是至高境界的营造,山水人语,尽在其中。一个人心怀山水,远离烦嚣尘浪,摆脱世俗营扰,口吐玉兰的沈从文,就在一份令他着迷的空山潦水和空寂时光中写着多情水手和多情妇人的传奇爱情,而只有在心闲气宁、神思远扬时才能获得的灵感,从而使他的散文达到了“超越众声”之上,到达万象之根的圣极之境。这里,他以散文又一次强调了他的“人与自然合一”的关系,从而提出了这个命题,强调寂寞与神思之间的气质姻缘,强调了人文精神所必须的条件。是的,既然要用文学为自个生命说话,用生命作为“自然与人”的巨大命题,要随意往自然的更深处走去,寂寞万般,又何妨!

    “……那个地方,那点树,石头,房子,一切的配置,那点颜色的柔和,你会大喊大叫。”(《过新田湾》)

    呵,那是寂寞在喊叫啊!

    我们知道,沈从文首先不是一个小说作家的,而是一个诗人的,他具备了一个诗人所具有的一切才情和思想,至于语言,他当然比许多“职业诗人”在“技巧”处理方面要高明得多。在他这些优美散文中,作为具有诗人气质和感悟里的他,曾多次提到楚国诗人屈原。这是一个很有情趣和令人值得思索的现象。历史的两端—时间所给着的,和一个地域上共同衍生的情结、气质和感受,是不是让沈从文从内心深处又领受到了什么呢?

    一个是被馅谈小人所害而被放逐的在孤寂中行吟的伟大诗人,另一个是在重归故乡、在山水间点染被一种文明所侵袭时感到寂寞的伟大作家;也许也尽是偶然,也只能是偶然;让沈从文不经意的几笔,就凸出了一个文化现象,一个叫着寂寞从当年的楚国,通过时间的河流流到沈从文的意识里,这个命题连他自己有时也感到迷惘。

    但我们看到了洋洋洒洒的生命,在心灵的流浪中为我们,为岁月提供了一个丰富的文学神境。这样看来,这似乎就不是偶然。

    在《桃源与沅州》中,他写道:“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见于记载的一人,应当是那疯疯癫癫的楚逐臣屈原、弃热自尽的文章里,他就说道:‘朝发枉清兮,夕宿辰阳。’若果他那文章还值得称引,我们尚可以就‘沉有芷兮澄有兰’与‘乘舲上沅’这些话,估想他当年或许就坐了这种小船,溯流而上,到过出产香草香花的沅洲……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诗人都有“疯癫”之病,什么“良药”都无从救治的。屈原也是个“疯”诗人的,被那个时代的昏馈所逼迫。沈从文自然明白其间道理。只是沈从文不参与政治的主张与屈原“疯”中的政治主张似乎与沈从文有着某种不和谐。但两人面对自然中的好山好水,精致吊脚楼和美妙小船与质朴民风,我们掀开文学一角,心灵是携着的。

    在《箱子岩》中,沈从文写道:“当时我想:多古怪的东西!两千年前那个楚国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疯疯癫癫来到这种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方,目击身经这些惊心动魄的景物,两千年来的读书人,或许就没有福份读《九歌》那类文章,中国文学史也就是说不会如现在的样子了。在这一段长长岁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皆堕落了,衰老了,灭亡了……这时节我所眼见的光景,或许就和两千年前屈原所见的完全一样。”沈从文,不也是一个被现代文明所“放逐”的人么?不是在孤寂的旅途上眼见到与两千年前的另一个独人一般的景致么?而个中情怀,前前后后的过往之人,有几个能看得明白?

    在《湘西题记》中,沈从文也写道:“战国时被放逐的楚国诗人屈原,驾舟溯流而上,许多地方还约略可以推测得出。便是这个伟大诗人用作题材的山精洞灵,篇章中常借喻的臭草香花,也俨然随处可以发现。尤其是与《楚辞》不可分的酬神宗教仪式,据个人私意,如用凤凰县苗巫主持的大摊酬神仪式作根据,加以研究比较,必尚与好些事可以由今会古。”

    在《沅陵的人》中,沈从文写道:“《楚辞》中的山鬼,云中君,仿佛如在眼前。”

    这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凝眸?!

    还有,这种诗人气质在《从文自传》中得到了更充分的呈现。面对自我,任何一个人要做到没有任何情感倾向是万难的,而要认识自己,解剖自己,甚至超越自己,更是需要胆识的。而多情又倔强的沈从文,却那么抒情地在这本别样的书中将自己交给了生命于读者和时间,他无法不使我们感叹。

    这是一部自传体的、具有强烈主观色彩的和多视角的抒情性作命,是该类题材作品的上乘之作,但,似乎又与其他文人的“一自传;.有着不同。你可以从一个偏远落后的地方了解一个历史,了解不被人熟悉或认知的生存空间,了解中国在20世纪初的某些历史画面,也可以从一个人“生活陷于完全绝望中,还能充满勇气与偷合始终坚持工作,他的动力来源何处”,认识他的内心疙瘩和他对逝水年华的追忆,感悟他在险恶人生环境中不止的挣扎和抗争,从而迫使自己增加对生命的尊重,对生活的宽容、理解,对生存更能增加足够的信念。

    “我就是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掺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上的多少来为万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他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动作中,一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却能抓住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结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来说,就是我不大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自传·女难》)

所以,他把《从文自传》说成是一部“顽童自传”。这个顽童具有与生俱来的对美的观照和领悟能力,他能够在常人眼中普遍而平常的东西中看到美,发现美,对枯燥生活也能产生兴趣与好奇。很多人不是在说吗?“好奇产生诗人和科学家!”一个顽童或许会给家庭、学校,乃至公众带来诸多不快,其自身的顽皮就不大受欢迎。但正式由于其完破性格,他就好动,好问,好思,然后设法去做,一颗心“永远为一种新鲜颜色,新鲜声音,新鲜气味而跳”。他在顽皮和轻快的动作中十分自然而快活地发现了生活中的美来(自然也会顺之而看到丑!)感觉了生活“最美的风度”。他在这些美中如一头小狗一样,蹦蹦跳跳,时而欢乐,时而哭泣,时而郁闷,时而狂奔,时而静止,时而突然对某一植物或家禽生发了浓厚兴趣,专一而细腻地盯了看,时而在水中嬉戏,时而被人打个鼻青脸肿,时而在梦榻上回味白日里各类迷人游戏一、在这些对美的垂涎和最初的抚摸里,他脑子随时间的悄然溜走而成熟,他的目力所及也是与那么多的苦难和死亡。当一个卖豆腐的,因为一件荒唐的爱情要被杀头,而沈从文童稚未褪的眼光却极为敏感地碰到了这个人临刑前柔活而有些迷人有些凄美的笑意,“我记得这个微笑,十余年来在我印象中还异常明朗。”明朗的记忆真是一轮生命与爱的永远月亮的,柔美的微笑便是亮溅的辉光;那张爱情的脸拈来的柔弱而又悲壮的情感和简单荒唐残忍的被掠夺去了生命的现实,在沈从文淡雅的文字里,将人生的“阅读”与经历“理弄”得沉重和悲凉。这使我们又想起了一匹徉畔的羊羔,一听到这柔弱细小生命的声音,寂寞中的沈从文心就软了,泪就来了,灵气也升起来了。在他“顽童”生涯所经历的一切,有爱,有恨,有大自然清明脱俗的情调,也有世态炎凉。也是真的,一个人在获得对美的感知和经验的同时,也获得了对岁月可笑怪诞和卑劣残酷的捶打和教训,或者,一个人在获得对艺术的气质所带来的充沛情慷从而产生对美的事物的向往时,也获得了在这种情形下因为敏锐的艺术气质而“赐赠”给自己的寂寞。这寂寞是一种非常意义,关于美与爱,儿童和想象,也关于生与死,充实和空虚,高尚与卑污的意义。

在《从文自传·一个大王》中,沈从文记载了一个寂寞的大王常来沈从文房中聊天,“我从他那里学习了一颗古怪的学程。从他口上知道烧房子,杀人……种种犯罪记录,且从他那种爽直说明中了解到那些行为背后所隐伏的生命意识。从他那儿明白所谓罪恶,且知道这些罪恶如何为社会所不容,却也如何培养到这个强悍的灵魂。我从他坦白的陈述中,才明白人生为题材的各样变故里,所发生的景象,如何离奇,如何眩目。”

    这一课真乃值了!一个被社会所唾骂或诛戮的废人,居然在生命意识的引领下这般让沈从文明白了社会与人生的要义,他是多么的有福!这个大王启示了沈从文,他的生命意识也为沈从文的生命哲学和信仰提供了最基本的依据。

    在这本书里,沈从文再次提到了水。

    “我感觉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着极大的关系。”(《从文自传·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连一个叫H.R.斯通贝克的研究福克纳的专家在将福克纳和沈从文比较后,将沈从文说成是中国的福克纳,并写了一首诗歌给沈从文,名叫《送给沈从文的组歌》,其中有句是这样的:“谁使我们光着眼睛看到美/水教给我独立思考……”也许,也许也正是“水”,将所有“分享了那静悄悄的秘密知识”的人联结在了一起。

    在去北京之前,沈从文的经历已经相当丰富,社会人生所展现在他面前的光怪陆离使他着迷,也使他困顿。在见识了越来越多的社会上诸色“人种”之后,他感到自己的生命里有着什么在开始萌动,意识里揉进了一些以前不曾有的东西,但这些新的东西依旧使他感到莫名其妙的伤感和寂寞。他生命中神性的东西将他的情趣引向了水,引向一种叫快活的旅行但又愁人的思虑里。

    “我喜欢辰州那个河滩,不管水涨水落,每天总有个时节在那河滩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下水船那么多,由一个内行眼中看来,就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船……那船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晒得有朱红裤褂,背景是黄色或浅碧色一派清波,一切皆那么和谐,那么愁人。

    “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总默默的注视许久。我要人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悉的人,来同我讨论这些光景。”(《从文自传·女难》)

    这种情绪在(从文自传》中“中了毒”一般,蔓延到他最初的教育和认识态度上,也蔓延到了他未来的生活和工作,以及他的所有文字。实际上,这个自‘传中的顽童,却因为寂寞而使他表现得睿智、善感,在阅历丰富之后,他又变得那么冷静、细腻和多愁,就连他的某些评论性享章,都带着浓郁的抒情和感伤色彩,这无疑是沈从文迥异于他人的长处,也是他为文学史所作出的贡献。

    这似乎已经不是沈从文一个人的寂寞了。

    无论是沈从文的小说,还是散文,在艺术上完全成熟后便形成了这样一个风格上的特点,那就是抒情诗与“地方志”混合的创作手法,这在《长河》和散文集《从文自传》、《湘行散记》和《湘西》中尤其突出,特别是散文,它们对湘西地方色彩,地理,历史,人文等方面的叙述,总使我们想起哪道元的《水经注》。他们两个人在语言和技巧处理上有很多相似之处,的抒清本领更高超一些。

    还是举两个例吧。

    “洞河(即沪溪)发源于乾城苗乡大小龙洞,巢河,两条小河在乾城县的所里市相汇。向东流,和沉水同流,在这条河里的船就叫‘洞河船’……乾城人极聪明文雅,小手小脚小身材,唱山歌时嗓子非常好听,到码头边时,可特别沉默安静。船只太小了不常有机会到这大码头边靠船。这种船停泊在河面时似乎很羞怯,正如水手们上街时一样羞怯。”(《常德的船》)

“凡到过沅陵的人,在好奇心失望后,依然可从自然风物的秀美上得到补偿。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连瓦接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人眼,实不俗气。由北岸向南望,则河边水山间,竹园、树木、庙宇、高塔、民居,仿佛各个位置却在最适当处。山后较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颜色积翠堆蓝。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睨,驰骤其间……山外重山,一切如画。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劲健,胆大心平,危立船头,视若无事……在轻烟细雨里,一个外来人眼见这种情形,必不免在赞美中轻轻叹息。无时常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一面。”

    这些场景与人物,风光与情绪,既有“地方志”详尽客观的叙述和说明,也不失沈从文式的忧郁。他照旧从美好的景致中看到了人及其天性和生命的美来,并以十二分真挚的情感寄托了他的赞叹、悲悯、忧伤、寂寞与希望。他的微妙情慷,他的婉约之笔,使他的湘西在苍凉、沉郁、美丽和永守寂寞之中把人导入绝尘与绝世的古典意趣之中。

    另一方面,他的这种抒情风格也不是纤弱、琐碎的情感泛滥,其中既保存了他早期及30年代的理想化色彩中融人的超然情绪和对自我命运忧戚不已的落寞心态,而某些小说,如《丈夫》、《夫妇》和他的大部分散文还带着在同情、怜悯中渗透的幽默和讽刺(仁慈者的讽刺有时候比坚硬的讽刺更有力量)意味;在严肃忧伤的调子里面,还包裹这轻淡的消遣和依稀的厌恶情绪。这些,都是由于他久年久月的寂寞造成的。

    并且,他的好脾气,他的微笑的谦逊,他文静优雅的神态,使他永远那么和平地望着每个人,和一个被他“重造”过的世界……寂寞是一种风范,一种道德回归内心的沉静,一种自我与自我相触时最高的境界,一种化真实为抽象之无形,再化无形为美的永恒,一个个性的殿堂,一个无所拘束、自由而且浪漫的世界缩影,一个在含蓄和抒情中形成个体隐蔽状态的秘密,一个深远的意义,一个从个人走向群体的胆量,一个追求信仰和理想永生的大梦!

    这是一个散文诗式的人,他有着散文诗式的生活,散文诗式的生命,还有,他的没有信仰的信仰。他和他的作品有泰戈尔的庄严的管风琴的奏鸣和遗失在旷野上的横笛和包含了所有聚集在意识和悟性中的瑰丽元素以及由它们带来的质感,有纪伯伦圆润高雅的天籁之音和元素的儿子在想象的空间飞奔之后落在大地上的雪一样的种子和一朵昂扬的花卉,有居格涅夫浪漫散逸的情怀以及隐匿在森林深处浓重的感伤和茫茫原野土空旷的孤独和冰冷的坚强生生不息的热情向往……

    因此,沈从文创作技巧的成熟从小说延续到了散文,延续到了他对极其普通的、有着强烈伤感情调的人事的纯正之美的处理(不说教,不做作,不过分张扬),延续到了在道德的光辉照耀下的平凡人物的珍贵人性的讴歌,也延续了他对这个世界上一切生命和造物者逍遥的世界那份虔诚的关怀,延续了不带任何神秘色彩和诡橘心灵的直接呈现和褒贬,延续了对世态万象惊人的好奇和赞叹,延续了对生命所遭受的苦难灵魂的扭曲的深刻的悲哀与忧郁,延续了他一贯的清新亮丽却又委婉迷蒙的格调和朴实贴切的文风,对自然最聪明的隐喻,牧歌的曲子上悬挂的情意的深情诵唱,延续了他对所有作品坚持的坚决的主张—个性,人格,道德,信仰,对作品的彻底独断,延续了他对自我所经常的谦虚、踏实的作风和不息追求的毅力。他说:“本人学习用笔还不到十年,手中一支笔,也只能说正逐渐在成熟中,慢慢脱去矜持、浮夸、生硬、做作,日益接近自然。”(((从文自传·附记》当然,也延续了他整个生命在寂寞中对寂寞的抗击,对寂寞的拥抱,对寂寞的思索,在无边的寂寞孤独中冷静而持久地观摩而切入人生。

    “……却象有个共同特征贯穿其间,即作品一例浸透了一种‘乡土抒情诗’气氛,而还带着一份淡淡的孤独悲哀,仿佛所接触到的种种,常具有一种‘悲悯感’。这或许是属于我本人来源古老民族气质上的固有弱点,又或许只是来自外部生命受尽挫伤

的一种反应现象。”

    但“生活虽然极端寂寞,可并不觉得难堪,反而意识到生命在生长中、成熟中、孕育着一种能量,待开发,待使用。”(以上引自《散文选译》序)

沈从文的寂寞,不正是文学的寂寞么?

只有文学独有的智慧和美丽,在燃烧着这寂寞。

    这寂寞由思想和韧性,由美德和仁慈,由自为和悟力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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