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在「同谐」主题的讨论中引入「秩序」?——浅谈理念之争和「命途的开拓化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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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要在「同谐」主题的讨论中引入「秩序」?——浅谈匹诺康尼的理念之争和「命途的开拓化理解」
在匹诺康尼剧情告一段落的当下,相信大家都对这部分剧情有了自己的感受和认知。不过,有很多理念结构、隐喻、剧情背后的深层逻辑,还是不那么容易被看到。
所以,我出手了.jpg
那么,我们先从最明显的关键词开始。
显然,匹诺康尼是「家族」主导的地区,其中应该会涉及「同谐」命途和背后理念的讨论;同时,舞台背景的特殊形式——“梦境”,自然就是剧情展开的第二个关键词。
另外,随着剧情推进,玩家也能慢慢发现,正如在匹诺康尼,钟表匠的存在始终在“水下”若隐若现,匹诺康尼剧情中,以钟表匠为首的新老无名客,是叙事上隐藏的暗线,并且是思想和表达的最终落脚点。
那么,这三者又是如何勾连在一起的呢?
我们先从「同谐」开始。
当提到这个命途时,我们的第一印象或许会是非常正面的——友爱和谐、团结一心。
那么,「家族」和「同谐」命途真如初印象一般,是完全正面的吗?其中是否暗藏着某些哲学意义上的问题?
对于这个疑问,如果我们只孤立的想,或许最初只能隐约从“从未有家族成员放弃追寻「同谐」”这种让人背后微凉的描述中,感到一丝不妙。
再想的稍微深入些,我们能意识到,「同谐」的重音在“谐”不在“同”。
「同谐」追求的并不是全然相同、并不是回归完全的一元,而是多元之间的平衡、合作、扬长避短。正如希佩形象中的“拼图”要素——每块拼图并非全然一致的正方形,它们各有凹凸参差,但却能贴合的互相嵌入而形成一个整体。或者,在“谐乐”这个词中,不同声部的各个音符显然并非完全一致,各种乐器的音色也都不尽相同。
用个形容“景象”的比喻来说,「同谐」追求的,并非“整齐划一”,而是“错落有致”。
在这一点上说,匹诺康尼草创时的各命途行者、不同家系的分工合作各有擅长、三个老一辈无名客最初都以“职业”为身份指代出现在剧情中(机修工、测绘师、护卫),这都体现了对“不同之谐”的强调。或者说,“同”在此只被部分强调——它仅仅体现在共同的目标、愿景,而绝不是全然贯彻到“每个元素都完全相同”。
但仅仅这样,还是没有体现出「同谐」的隐患何在。或者说,匹诺康尼剧情中并未真的着重描述某种“千万个个体全都整齐划一”的吊诡场景。
那么,就正如剧情中所做的那样,我们需要引入「秩序」来让讨论进一步深入。
让我们从另一个问题开始,「秩序」和「同谐」的区别何在?
这问题并不难回答。
「秩序」和「同谐」都指向了某种“结构性”或者说“事物之间的相对关系”。
但显然,它们的区别在于:「秩序」是自上而下实现的结构性;而「同谐」是自下而上生成的结构性。
或者说的再简单点,「秩序」是先有了预设结构再置入各个元素使其符合结构要求;而「同谐」是先有各元素以及各元素共享的目标、愿景,再基于此慢慢形成于此合适的结构。
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往往会相对于「秩序」更倾向「同谐」。
但更进一步,当「同谐」的结构性自下而上成型并稳固后,出于扩张自身结构、巩固自身结构的需求,就会反过来形成一种自上而下的反向作用力。这一点在我们开始提到的——“不许你放弃追求「同谐」”中,正有所体现。
而这种状况,换一种说法,就正是“同谐的秩序化”。
(或者说,是「同谐」中本身隐含的「秩序」性爆发出来——这和游戏设定中两位星神的关系也是有所呼应的)
经过分析,我们终于看到了「同谐」的真正隐患——正是“同谐的秩序化”。
在剧情中,这就正体现在星期日段落的“本应追求「同谐」的家族成员却想要实现「秩序」”。
而「同谐」和「秩序」这种“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对比,也就正蕴含在星期日和无名客的对立之中——或者说,这看起来是「秩序」和「开拓」的争斗,但实际上是“秩序化的同谐”和“开拓化的同谐”之争。
(知更鸟作为星期日的镜像角色,其行为“自下而上”的特征是非常明显的)
再深入一些,「秩序」被描述为“已经消逝”却被人召回。这实际上也和背后的理念变迁有所契合。
所谓秩序的消逝,正如“上帝死了”或者“对某种更真实的彼岸世界之想象”的崩塌——代表着某种天然如此的、至高的、统括一切、悬于所有人头顶的秩序崩塌了。但总会不断有人试图重塑一种至高秩序,并以此取消一切矛盾和苦难——而这种冲动的心理机制,正来自于现代人的存在主义危机,来自于意义、价值无可依附,必须自己独自为之保证的无家可归感。
星期日的「秩序」愿景,与其说是对“人追求自我价值”的否定,不如说是“将「远离矛盾和痛苦」设定为新的、唯一的价值标尺”。
讽刺的说,正如星期日想要做那个唯一清醒的人一般,在他的愿景中,他正是那个唯一超脱秩序统御、真正(在现实中)实现了自我价值的人。而这一点,无疑本身就再次提示着——“世界上只有一种理想,那就是践踏他人的理想”(我在琪亚娜节目中提到过这句话从生存论视角如何理解)。
也就是说,星期日所行的,是以温柔之名掩盖的另一种弱肉强食。这种弱肉强食消除了星期日自身和他想象中的弱者面对那种“无家可归感”的战栗,同时也取消了战胜这种恐惧的一切可能。
(当然,这种无家可归感和清醒是相连的,我们下一期会提到)
对星期日我就不再做更多批判了,直播杂谈里我已经按照对待“思想实验”的方式做过很详细的逻辑分析。
例如“取消求不得之苦,在个体的欲求互相冲突时如何实现”、“智识的追求者在梦中追求到的,是自己身在梦中的事实,还是避免这种痛苦而必要的永恒欺骗”、“乌托邦中的广义游戏,如何画定「游戏必须的克服困难」和「造成痛苦」之间的界线”,等等。
这些分析中会不断出现的“难以处理的问题”,当然都可以被强行解决——而这将导向的,是「秩序」本身的压迫性:它要让所有不符合秩序规定、超出此种规定的元素,扭曲为“可以放入符合其所规定的总集”之内。
就我前两天讨论的话题来说,星期日愿景就正如《艾尔登法环》里米凯拉那“温柔的律法”——其本质不过是“将一切统合,并试图强行取消其中的矛盾性”,而这正如我对米凯拉的评价一般,只不过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米凯拉”才会有的幼稚幻想。
单论所谓的“七休日”,是不是一种美好愿景?是。
这种愿景其实是非常典型的乌托邦想象,而其具体情况,舒茨也在《蚱蜢:游戏、生命和乌托邦》里做过分析。虽然我不完全认同舒茨那种过度强调“游戏”的说法,但如果把游戏扩展成“玩游戏、审美、思辨、追求智识”等等广义上的“玩”,那我还是比较赞同的。这种广义上的“玩”,其实就是“自成目的性活动”,用简单的话来说,做一件事情的目的,就是为了做这件事本身。而将人变得只需要有“自成目的性活动”即可,正是七休日的意义所在。
举例来说,一个人搬砖是为了赚钱,如果你跟他说,钱直接给他,不用搬了,那他多半非常高兴;但我跟他下棋,下到一半我困了,就说“算你赢了”,他却硬拉着不让我走——算赢不行,下棋的目标是赢棋,但人不是为了获得赢棋的结果才去“玩”的,人下棋就是为了下棋本身。所谓“七休”,正是试图避免类似搬砖的前一种活动,只保留类似下棋的后一种活动。
所以,我们反对的当然不是“七休日”本身,而是妄图一蹴而就靠迷梦的形式自上而下强行实现它。
正如我前面的分析中所说,这种愿景的实现,只能靠自下而上的方式缓慢生成,却不能靠自上而下的强行规定直接达成——想要如此轻松的一步到位,无疑是种“活在梦里”的异想天开,从字面意义上说,这也就正是剧情中所展示的样子。
而且,就算在我刚刚描述的这种充满“自成目的性活动”乌托邦世界中,还是会继续诞生新的矛盾、新的争论——但若以「秩序」强行规定而来,则要么解决不了这些新矛盾而导向秩序崩溃、要么就得为了避免矛盾而不断用幻觉欺骗人类——这两者的共同点在于,都失去了因矛盾而继续运动、前进的可能。
反之,自下而上的缓慢生成,显然就不存在这样的弊端。
在星期日身上,我们已经看到了剧情如何描述“出于某种美好憧憬”而呈现的“秩序化的同谐”。而无名客身上想要呈现的,是“开拓化的同谐”。
这个词的意思,我们把它分为横纵两个维度。
横向来说,匹诺康尼争取自由的草创之际,无名客、愚者、恶兆先锋等等,和匹星的犯人一起基于对「自由」理念的向往,而团结协作;三个老无名客各有所长、各有分工,即在旧时为匹诺康尼做出不同贡献,又用各自不同的方式为如今匹诺康尼的变化埋下伏笔;如今的无名客、星核猎手、自灭者、愚者、巡海游侠等等,也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为匹诺康尼迎来更好结局有所行动。
在哲学意义上说,这有点接近海德格尔描述的「本真共在」:
唯有率先解放了的此在,才会把一道存在着的"他人的能在"一道开展出来,唯有断然下定决心的此在,才会让他人在他们自己最本己的能在中去“存在”。
...
唯当此在在决心中本真存在,才能造就本真的共在。
即使不能完全看懂,从“让他人在他们最本己的能在中去「存在」”这个说法,也不难体会出和星期日的愿景截然相反的特征——这包含“相信他人在自身可能性中有所行动”的信念。
更进一步,“开拓化的同谐”在同谐的横向维度之外,又增加了时间的纵向维度——也就是“历史和传承”。
正如姬子所说,开拓的含义之一,正是“沿着前人未竟的道路,继续前进”。这种历史性的保障,恰恰反衬着星期日对美好愿景的急躁和虚浮。
当然,限于篇幅,这种传承性描写的并不深入,但在崩3的“琪亚娜-姬子”、“主角团-凯文”、“芽衣-英杰”等部分,也都已经有过更加深入的阐释了,我在琪亚娜的节目中也用“三种历史学”做过很详细的解释。在这里就不再多说。
到此,稍作总结。
星期日作为家族成员追求「秩序」,体现的是「同谐」内部隐藏的问题。
星期日和主角团之争在描述的,是“秩序化的同谐”和“开拓化的同谐”之争。
而在“开拓化的同谐”中,着重强调了历史性的维度——「希佩」现身则侧面说明,这种思路的确包含在「同谐」的理解之内。(正如贝洛伯格部分琥珀王的瞥视,代表对“行胜思”、“生先死”、“强援弱”的肯定)
在这一点上说,星期日的段落写的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同谐」主题。
并且,“开拓化的同谐”这个说法本身,再次成为一个提示:
所谓「开拓者」,或许旅途的意义之一,就是在见证和经历之后,提取、认识这些“开拓化的命途”。或许我们会像阿基维利一样,最终回到起点,走一个以起点为终点的圆圈,并以此让“各种理念的种子”变为“理念的现实化”。
当然,大概整体剧情的结构也不必设置的那么黑格尔化,但至少,在星穹列车的每一站都尝试思考、提炼关于某个命途的“开拓化理解”,我相信对玩家来说,都一定是个让剧情体验更加丰富有趣的过程。
那么,何为“开拓”?
从字面来看,「开拓」是很容易理解的,探索、见证、交往,等等。
但在最广义的意义上,可以说,“存在即开拓”。
存在本身即是“to be”,是“成为某个尚不是而将是的东西”——或者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一个人是什么,总还是有待于这个人去「是」。”这也就正是「开拓」最底层的含义。
所以,正如「虚无」是“所有做出价值判断的命途”之反面,是最宽的命途;「开拓」则正是所有命途现实化的前提,也就是说,和「虚无」一样,同样是最宽的命途。
就连否定「存在」的毁灭,要实现其「毁灭」,也必须首先「存在」。
如果说仅把「毁灭」理解为“万物皆为毁灭而生”——一切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无非只在于被毁灭,那么,行在「毁灭」命途上的“存在者”,又为何此时此刻依然存在?
为何笃信「毁灭」的人,首先不去毁灭他自己?
正如《有关星空的寓言集》中那句话,既可以当做让存在者陷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的引导,也同样可以反抛回去,形成反过来颇具讽刺的质问:“(追求毁灭的)你,为什么还活着?”——我们当然可以基于“功效主义”思路或者所谓“美学追求”的角度给出回答,但其根本问题在于,这和“开拓化的毁灭理解”无法相容。
何为“开拓化的毁灭”?
答案相信大家都听过:“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这代表突破桎梏、追寻新的可能性,或者成为一个“漠视天然如此的愚者”。这既是变革之力,又是对否定性和运动性的强调。
开拓者也并非孤例,丹枫在云五历史中的定位,固然在仙舟所探讨问题的主轴之外,但那种破旧立新的私心,正与这个意义上的「毁灭」相合。
而冥火大公,若说有什么可取之处,其一在“所谓的不可能之事,不过是尚未发生之事”,这展露出那种「毁灭」“突破界域限制”的性质,已经接近了“开拓化的毁灭”;其二,在于永火官邸的“孩子们”——而同样颇具讽刺的是,「毁灭」精神的传承,恰恰要依靠“沿着前人未竟的道路前进”这样的开拓精神(生存论视角)才能得以实现。正在这种历史传承关系中,大公已经留下了“再也无法毁灭掉”的不朽性。
而归根结底,从“想对世界施加何种影响”这个层面说,或者说,从“想从事何种感性对象性活动”的角度说,冥火大公的行为是和无名客以及“开拓化的毁灭”截然相反的。朋友还是敌人,也正要基于此得以判断。
也正因此,我对冥火大公的最大敬意,也就是对《笑傲江湖》里田伯光的程度——“哦,原来这王八蛋身上还有那么点可取之处。”
而“开拓化的存护”,其实在娜塔莎和地火的部分也已经展示的非常具体,我在之前的节目中也已经分析过。同样的,既然我拿娜塔莎当同志,自然也就看不上星际和平公司那种新教伦理式的「存护」。信仰总归不如践行。
公司人都说,“把一切献给琥珀王。”唯独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和他们站在同一个阵营——我也同意,应该“把公司人的一切献给琥珀王。”
再到匹诺康尼,除了我们刚刚提到的“开拓化的同谐”之外,黄泉展示的正是无比准确的“开拓化的虚无”。
甚至,虽然现在信息太少,但如果基于艾利欧与命运、流萤与死亡、“人不论如何都有个名为死亡的确定命运和终点”来理解,把「终末」和“命运”这个关键词强绑定的话,那么可以说,流萤身上写出的,也算是某种“开拓化的终末”。
(当然,具体到理念层面来说,这其实跟黄泉大部分都是重合的。这我们之后再说。)
当然,或许有人会说,大家都是同一个命途的命途行者,为什么非要否定其他理解呢?因为比起星神和命途之间的冲突,命途内不同理解的冲突更加激烈——这种解释学的权力话语之争,关乎命途的正义性所在,也关乎对“人的视角”和“人的立场”的坚持。在这个意义上说,这也不仅仅是命途内部理解之争,而是「开拓」和其他命途中非开拓部分的争端。
那么,回到今天的主题。
虽然我前面详细分析了「同谐」和「秩序」在理念层面的关系和剧情背后的理念脉络,但除了扩展两代无名客的更多剧情和细节之外,在这个主题下再继续扩展剧情确实相对困难。而「秩序」和「同谐」之辩,也某种意义上确实不太适合描述的太过深入。
所以,为了主题凝练和结构更加整体化,实际上最后星期日和主角团斗争的内容,落在了“梦”与“现实”之争。
或者说,其实就是流萤前后两次的回答之争——人们为何沉睡?到底是因为“不愿从梦中醒来”还是“最后,我们都要从梦中醒来”。
也就是说,虽然「秩序化的同谐」和「开拓化的同谐」的根本分歧在于“形成结构的方向性”,但落实到“事情的结果上”,则体现在“现实”与“梦”的差异。
借由此,「同谐」的争端被牵引回匹诺康尼“梦”的关键词,而这个词,实际上是和匹诺康尼的暗线(开拓、无名客、钟表匠)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并由此构成了匹诺康尼理念表达的大主轴。
而这条主轴上的几个要素,可以说是创作者最熟悉也最擅长的,因为从理念上说,大体上就是对崩3琪亚娜的主题进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复读。
当然,如果仅仅如此,我也就没必要单独再说一次了。
实际上除了今天提到的,在匹诺康尼还有很多其他隐喻、结构设计等,都是让人感到非常惊喜的。那么下一期,我们就聊聊“梦”、“何物朝向死亡”、流萤等等元素有什么更深入有趣的理解。
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