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失熵症...吗?——从流萤和《银翼杀手》开始,带你读懂匹诺康尼的意象隐喻
从身份上说,流萤即是第二主角团星核猎手的一员,又是匹诺康尼部分不可或缺的主干角色,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表面上看,流萤的剧情段落又大多非常轻松、有很强的“游玩感、约会感”。
也正因此,或许大多数玩家会觉得,流萤是个非常简单易懂的角色。但统观整个匹诺康尼,“流萤-黄泉-无名客”这条线毫无疑问是观念落脚的大主轴。只不过,流萤身上的理论逻辑比“黄泉之于虚无”、“钟表匠之于浮士德”都要更曲折一些,并不太容易看到。
所以,我又出手了.jpg
要说流萤身上的核心关键词,相信大多数玩家都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就是「死亡」。不论是“萤火虫”还是很多人已经听烦了的“向死而生”,其含义似乎都是非常显见且容易理解的。
但实际上,由于流萤生命形式的特殊性,我们必须更准确的理解“死亡之思为何对「此在」如此重要”等更深层的问题,才能理解这一理论在流萤身上的特殊之处、理解为何流萤的剧情大部分都是这样的风格。
不过没关系,我们不妨还是从最显而易见的地方开始——「死亡」和「失熵症」。
而要讨论这两个关键词如何体现在流萤的结构设计中,就不得不提到科幻电影历史上不朽的名作——《银翼杀手》。可以说,分析流萤是离不开《银翼杀手》作为背景和对比的,正如分析钟表匠离不开《浮士德》。
当然,我不会把电影的情节完全讲述一遍,这里只提一些关键情节和意象、表达的结构设计。
就像很多科幻故事一样,《银翼杀手》的故事发生在某种设想中的“未来境况”。在那时,人类为了拓荒、殖民外太空的其他星球制造「仿生人」,这些仿生人各方面设计都模仿了人类,理论上,除了感情。(不过实际上,正如后来的大多数故事一样,他们已经发展出了自己的情绪反应和感情)
当然,设计者也知道,仿生人还是会发展出自己的情绪、感情——而为了控制他们、预防这种情况,设计者给仿生人加了一道保险:
只有四年的寿命。
类似的,格拉默铁骑都是基因编译婴儿,他们为战争而生,而且生来就带着缺陷——会在生命的某个时刻快速老化、消亡。和仿生人类似,格拉默铁骑同样“生来就带着他者给予的生命意义”,同样“因生命形态而更加被「死亡」压迫着”。
电影的男主是一名“银翼杀手”,其工作就是追捕、处理脱离控制的仿生人。而电影中他的工作,就是追捕六名从太空殖民地逃回地球的仿生人。其中有基本娱乐型、为了运输军火的力量型,也有故事的“仿生人主角”——*战斗型*「罗伊」。
这些仿生人冒险回到地球,正是为了找到自己的造物主,去解决他们身上最重大的问题——“死亡的迫近”。
类似的,就如同卡芙卡、刃等也有自己最想解决的问题,流萤最迫切希望解决的,和仿生人一样,都是“死亡的迫近”,这在剧情中是显而易见的。
为了寻找线索,电影男主来到制造仿生人的公司询问仿生人的“造物主”,在此,主角遇到了电影的女主瑞秋。
在“造物主”泰瑞博士的要求下,男主给瑞秋做了仿生人测试——花了几倍于正常情况的测试题目后,男主终于得出结论,虽然非常难以辨别,但瑞秋其实是个仿生人。
而之所以更难辨别,是因为瑞秋被植入了“记忆”,一份不属于她的,但却让她的“过去”更加稳固的记忆。
为了保证格拉默铁骑对帝国忠心、为战争慨然赴死,他们被困于女王编织的「梦」中。在这里,“梦”的第一种意义和“虚幻的记忆”是相近的,都成为了仿生人/铁骑的某种“内心的保障”,让其存在的合理性更加牢固。当然,这个「梦」还有更深的其他含义,我们后面会再说到。
回到电影,男主一路追查、处理了其他仿生人,只剩基本娱乐型和战斗型的罗伊。而罗伊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依次寻访了“给仿生人做眼球的人”和两个最重要的仿生人制作者——“人偶师塞巴斯蒂安”和“泰瑞博士”,并且在得知他们也无力改变自己的寿命后杀死了他们。
当然,这中间穿插叙述了男女主的感情、仿生人之间的感情(亲吻自己的同伴、得知同伴死亡后的悲伤,等等)。
最终,在人偶师的家,男主杀死了罗伊最后的伙伴,然后和罗伊展开了一场生死对决。而后在天台上,男主即将坠楼,却被罗伊救了上来。就在滂沱的大雨中,罗伊留下了那段成为影史中永恒经典的独白后,默默死去:
我看到过你们这些人绝对无法置信的情景:
战舰在猎户星座之肩燃起的熊熊火光,
C射线在幽暗的宇宙中划过了“唐怀瑟之门”。
但所有的这些瞬间,都将消逝于时间,
就像泪水,消失在雨中。
——死亡的时刻,到了。”
作为星铁玩家,或许会觉得其中的句子有些眼熟。
没错,黄泉的PV正致敬了这句“就像泪水,消失在雨中”。正如我之前所说,流萤和黄泉在理念层面,大部分都是重合的。或者更准确的说,“流萤-黄泉-钟表匠-匹诺康尼”作为理念大轴,只有放在一起理解才能更为完整。
听到这里,你或许会觉得,《银翼杀手》的故事情节被简化后讲述出来,似乎是一个无比简单的故事。但这样显然完全省略了故事的结构设计和精妙之处。
这部电影从上映起,就被很多观众指责“不知道想表达什么”——但其实这一点是非常清晰的,简单来说,这部电影就是一声呐喊,而喊出的,是人类永恒的问题之一: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迎来死亡?”
在情节中我们能看到,仿生人的行动,正是基于对这个问题的困惑与不甘。
影片开始时,一段呈现环境和色调的镜头后,立刻切入了“眼睛”的特写。这个词在之后,也被多次强调——罗伊特意寻访了给仿生人制造眼球的老师傅、罗伊杀死泰瑞的方式是“把拇指按插入他的双眼”等等。
「眼睛」的意象在此成为了一种“感官、经验材料”的代表,人经过感官从世界上获取信息,并以此为基础形成独有的思想、情感。在这个意义上,眼睛和罗伊独白中的“我看过你们无法置信的场景”形成一种呼应,它把仿生人的呐喊又扩展为:
“为什么让我们有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为什么让我们有脑去思考、为什么让我们有心去体会爱与恨,然后再用死亡让这一些消失于虚无?”
乍看起来,这种呐喊是仿生人发出的,但是,电影通过结构的设计让观众意识到,这其实同样是人类自己的呐喊。
当然,这个问题本身已经是一种提示了,当人开始思考“死亡”时,就已经能够意识到,人类自身毫无疑问也被困于这种困惑、不甘和绝望中。
不过电影的结构设计更着重凸显了这一点,从最浅的层面说,电影首先用瑞秋提示着,仿生人和人类似乎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容易分辨。
而深层来说,首先在于男主。男主在电影中曾梦到一只奔跑的独角兽,他也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但电影最后,男主却发现,那个不管到哪里都会留下一个折纸的“折纸男”,在自己家里留下了一只“折纸独角兽”。这似乎暗示着,正类似瑞秋被人植入过记忆,男主的梦也是可以被他人知道的,也就是说,他其实也是个仿生人。
几乎所有的影评人在谈到这个问题时,都会抱有一种“揭开真相”的企图,用片中的细节和其他信息来找到那个“男主到底是人还是仿生人”的“事实”。但其实,如果把影片完全当做独立的作品去看,我们更应该停留在那种“困惑与震撼”本身。
真正重要的,并不是“男主到底是人还是仿生人”,而是“我们一直以为是人类的男主其实也可能是仿生人”,以至于“某种‘人和仿生人难以分辨’的情形”——基于逻辑这样推导下来,这带给我们的是这样一个指引:
“人的境况”和“仿生人的境况”,是极其类似、难以分辨的。
(或者说,男主是叙事的第一视角,观众将情感代入其中,然后在最后发觉“我代入的是一个仿生人”。这也就成为了“我和仿生人也没那么不同”的提示。)
正如临近结尾,男主的同事“折纸男”对他喊的那句,“可惜她活不成了!可是,谁又能不死呢?”
这个问题对于仿生人和人类是等同的,仿生人喊出的“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迎来死亡”,同样是人类自身的呐喊。
基于此,仿生人就成了人类自身的一面镜子。所有人类对仿生人的观察,都反射出自身的可悲境况。也正由此,影片中所有仿生人对人类造物主的质问,也都变成了人类自身对上帝、宇宙、天的质问。
这种“反身镜像”的设计,让电影从一个科幻故事,落回了人类自身的永恒主题——“死亡”,而这种结构,也正是影片的最精妙处。
更进一步,正如我们之前提到,在电影中,仿生人罗伊找到了两个仿生人的“造物主”——人偶师塞巴斯蒂安和泰瑞博士。
人偶师身患“玛士撒拉症候群”,25岁的他看起来已经十分衰老——患有这种病症的人,腺体衰老的比正常人快得多。而有趣的是,玛士撒拉是《圣经》中以长寿而著名的人,据说活了969岁,也就是说,这个名字带着“长寿”的意味——但以此命名的这种病症,却是让人快速衰老、更快接近死亡的疾病。
这种诡异的意象组合,描述出一种事实:“在仿生人眼中,造物主人类就像是‘玛士撒拉’一样长寿——但其实,患有这种病症的人,却快速的衰老着”,也就是说,“看似长寿的人类,其实同样生命短促”。
同时,影片中多次强调泰瑞博士的“智慧”,但在罗伊提出各种方案后,泰瑞博士告诉他,这些都无力解决仿生人的寿命问题。
也就是说,“人类拥有至高的智慧,甚至能像造物主一样创造仿生人——但当他们面对‘终将到来的死亡’时,这些智慧同样无能为力。”
正如我前面所说,这两处再次突出“人通过仿生人看清了自身的境况”。
而在流萤身上说,铁骑“为了格拉默的未来、为了女皇陛下”而战,但格拉默也早已“不再存在了”,这种造物主自身对“归于虚无”的无力,也有被隐隐点出。
(当然,这种“归于虚无”更侧重在强调“天生使命的消解”,并没有像《银翼杀手》一样融入镜像回环的结构中)
不过,在「死亡」和「失熵症」这两个关键词上说,流萤的写法,正是和《银翼杀手》完全一致的。通过流萤这种“特殊的存在”,以她为镜像对“死亡的悬临”加以强调、凸显,其实写出的正是人类更加普遍的状况。
“熵”在一些状况下和“时间”有强关联、经常混杂使用,就这一点说,“失熵症”从字面上看,也就正是“失去时间”。正如海德格尔所说,
此在对它自己的存在有所作为,它明确或不明确地运用它自己。
于是它会“用损”自己。
由于“用损”自己,此在需用它本身,亦即需用时间。
这一点在崩3中被描绘为“燃烧”,而流萤的描写中,同样强调着“燃烧”这个关键词。但由于流萤的特殊状况,其实这里还有更进一步的讨论,我们之后再说。
仅从“共性”角度,失熵症其实描述的,正如人自身的衰老、死亡,或者在通俗的意义上说,“人都在不断失去时间、迈向死亡”——
也就是说,“人人都有失熵症”。
如果仅从发出“人为何一定要迎来死亡”这种质问来看,毫无疑问,《银翼杀手》的结构比流萤的“失熵症”更加浑然天成、严丝合缝。
但“失熵症”这种“会在某个时刻快速老化、消亡”的描述,其实更加符合生存论意义上的「死亡」——不同于“四年寿命”这种“一个现成过程的终结”(也就是,一个想象中可以预见的终点),“某个时刻”的未知性其实更加精确,它强调了死亡作为“必定到来但却不知何时到来”的“作为可能性”的特征。
当然,更重要的是,虽然使用的手法类似,但在流萤这个角色身上,创作者的意图,是和《银翼杀手》一样,都为了发出那一声永远回荡着的“呐喊”吗?在其他部分,可以说,流萤的写法又是和这种“死亡之呐喊”截然不同的。
那么,我们就需要以前面提到的这些“镜像相似处”为前提,再转头着重从“流萤的特殊之处”重新审视这个角色。
而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首先从匹诺康尼自身的一些隐喻设计开始。
开拓者入梦的第一站就是「黄金的时刻」,我们也不妨就从最让我感到惊喜的隐喻设计开始——“时刻与时间”以及对应的“两种梦境”。
匹诺康尼被分为十二个梦境,每个梦境的名字都是「XX的时刻」。
我们在中学物理中都学到过,所谓“时刻”,指的是某个瞬间的“时间点”——那么,人活在什么时间点?答案是,「现在」。
就此来说,「时刻」一词正体现了匹诺康尼梦世界的「沉沦」象征。
在沉沦的时间观中,人永远活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过去只是“已经过去的现在”,未来也只是“接下来要来的现在”。在这种认识中,“当前”占据着核心地位,所谓“时间”,不过是“无始无终的「现在」序列”。
在匹诺康尼,“时间在流逝”,但人始终在“现在所在的时刻”、“不断到来的当前”忙忙碌碌、并未变动。
甚至,当一些个体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下定决心自己存在”(例如柯柯娜),他人也会把她重新按回到那种沉沦的“遗忘状态”当中去。
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再具体解释了,但相信大家都能在“黄金的时刻”体会到人们沉浸于“现在”和“眼前”,也就展现出那些“闲谈、好奇、两可”的特征。
当然,单单这样说,是很难理解的,我们不妨对比着钟表匠所对应的「时间」来看。
作为无名客的代表人物,钟表匠的核心意象是某种“即是钟表又是指南针”的东西。
毫无疑问,「钟表」代表了时间,而「指南针」代表了“方向性”——而这二者结合,则正是“生存论意义上的时间认知”。剧情中钟表匠的台词说的非常明确:“就像你的指针,永远落在前方。”
人们用指南针来辨认自己应该往什么方向前进,也就是说,在这种「时间」中,未来占据着主导地位。存在是“to be”,是“指向某种尚不是而将是的东西”。借用崩3中另一位船长的话来说,“我们不是作为某种人而活...我们是为了成为某种人而活。”这句话正道出了两种时间观的差异。
在“时间”中加入强调方向性,才让时间具备了“自我存在伸展”的意味。
钟表匠的设计中,融入了非常浓厚的“浮士德”色彩,而浮士德,用星铁的话来说,算是最具「开拓」意味的文学形象之一。其最鲜明的特征,正是永不停止的开拓与追求。
2.0版本分析米沙时,我曾说匹诺康尼的核心表达应该跟《浮士德》是相合的,现在看来的确如此——米沙的秘技名为“停一停吧,你真美丽!”,正是浮士德和梅菲斯特赌约的核心内容。
梅菲斯特会帮助浮士德的事业,但只要他说出“停一停吧,你真美丽”,他的灵魂就要归于魔鬼:
只要我一旦躺在逍遥榻上偷安,
那我的一切便已算完!
你可以用种种巧语花言,
使我欣然自满,
你可以用享受将我欺骗——
那就是我最后的一天!
我敢和你打赌这点!
假如我对某一瞬间说:
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那你尽可以将我枷锁!
我甘愿把自己销毁!
那时我的丧钟响了,
你的服务便一笔勾销;
时钟停止,指针落掉,
我在世的时间便算完了。
当然,浮士德最后确实说出了这句话,那时他正向往的,是“填海造陆的事业”,他听到“人们正在劳动的声音”而终于感到满足。而加拉赫,也把匹诺康尼的事业形容为“填海造陆”。
(另外,这种说法也和钟表匠故乡的情况相合,算是一个钟表匠为何看重匹诺康尼的事业并想要在此下车的提示)
他们保护陆地不使倾圯,
对汹涌的波涛加以限制,
用紧密的长带将大海围起。
...
这里边是一片「人间乐园」,
外边纵有海涛冲击陆地的边缘,
并不断侵蚀和毁坏堤岸,
只要人民「同心协力」,即可把缺口填满。
...
这是智慧的最后结论:
人必须每天每日去争取生活与自由,
才配有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所以在这儿不断出现危险,
使少壮老都过着有为之年。
我愿看见人群煦来攘往,
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
我对这一瞬间可以说:
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回到匹诺康尼,这句“停一停吧,你真美丽”则有着双重象征。
首先,在匹诺康尼,钟表匠的确有“困于梦境”的一面。
在填海造陆的事业中,浮士德错把掘墓的声音当做“人在劳动的声音”,类似的,钟表匠在匹诺康尼也有受蒙蔽、事与愿违的意味。从那时起,他“困于梦境”,自己不再能做什么,只能等待邀请函带来新一辈无名客延续他的事业。这是钟表匠的第一次“停滞”。这种“梦境监牢”的“有梦”状态,暗含了“无法安息”的意味。
而第二次,也是真正让钟表匠说出“停一停吧,你真美丽”的,正是看到无名客后辈正沿着自己未竟的道路继续前进。
是什么样的美景让他可以“安心停下休息”?——只有“人们还在开拓”本身。
钟表匠的帽子来自前辈传承,现在又把帽子传承到下一辈,这种镜像结构中体现的,正是「开拓」(即「存在」)的历史性。
回到“时刻与时间”。
通过这种分析,我们能看到“黄金的时刻”和与钟表匠强关联的“流梦礁”似乎展现了“梦”截然不同的意味。这种「梦」的多义性,也正是匹诺康尼意象分析的难点之一。
从语言上说,「梦」这个词本身就是含义非常丰富的,或颓废、或积极的方向上,我们都能找到解释:我们会说“白日做梦”来代表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会说“梦想成真”来代表人最强烈的渴望和愿景终于落入现实。
从「黄金的时刻」上说,所谓“幻梦”正如“沉沦的现实”——人庸庸碌碌的恍如不清醒一般,只看到眼前一件接一件该去“忙碌、操劳”的事情,只感到一件接一件让人快乐、忘我的享乐。我们将此记作「沉沦之梦」(迷梦之梦)。
从钟表匠的角度说,所谓“梦想”,又直指“系于未来的愿望”,是对某种“尚不是而将是”的可能性之想象、欲求、强烈渴望。大家都听过,“梦是欲望的达成”,但如果抛开精神分析的本意加以修辞——这话也就相当于在说,梦是对“尚未到来之事”的预演与渴望。
此在生成为“它尚不是的东西”,它就是“它尚不是的东西”本身。
此在根本上,就尚未成为“现实”。
在这种意义上说,“清醒的人都活在另一种梦中”——因为人面向未来生存,就一定会始终受某种“尚不是现实之状态”的牵引。人总是把那些可能性和趋向“预先抛在前面”,这种“非现实性”恰恰凸显了“生存中将来占据主导地位”的特征,我们将此记作「清醒之梦」(梦想之梦)。
而剧情上来说,在这两种梦境之间做“搬运工”的,正是“何物朝向死亡”。
那么,到底“何物朝向死亡”?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先整理「何物朝向死亡」身上的关键要素:
眼睛、梦中不应存在的「死亡」、真名为“沉眠”、是(沉沦之梦和清醒之梦)两种梦境之间的桥梁。
从《银翼杀手》的角度说,我当然可以把“眼睛”理解为感官材料以及以此为基础形成的感情、思想(或者说,更简单的以眼睛为心灵的代指)。既然如此,电影中的感叹,也就确实是“这样的东西”在朝向死亡。
但我们还是尽量仅从匹诺康尼自身去想,首先,最困难的是“眼睛”的要素。
这种眼睛要素的设计,首先会让人联想到“凝视”,但这似乎和「死亡」没有太大关联。如果强行合起来看,我们能得到“死亡的凝视”——也就是说,“死亡始终悬于头顶看着你”这种意味,这就多少有些接近了。
在生存论的意义上,「死亡」和「清醒」是高度关联的。
「何物朝向死亡」在梦中存在,却被视作“梦中不应存在”——这就是说,在沉沦中的人当然没有逃离死亡,但他们遗忘了死亡的存在。
人们只说“人都有一死”,但却很少真正意识到“我会死”,后者会带来战栗,让人脱离常人产生对存在的清醒感受。而这种情绪,被海德格尔称作「畏」。
这就是第一种答案,「畏」的情绪状态朝向死亡。
在向着不确定的确知的死先行之际,此在就让威胁始终敞开着。
它不仅不淡化这威胁,反倒必须培养这种不确定性。
威胁从「在世本身」涌现出来,并因此使此在“作为个别的此在在世”。
向这种持续的威胁敞开的现身情态就是「畏」。
所谓“作为个别的此在在世”,正如同我们刚刚所说的“清醒”。
「何物朝向死亡」的恐怖外观,(正如对死亡可能性的意识)让人产生某种“畏惧”,并因此“闭上双眼”——这也就和“沉眠”的真名有所对应。
《不眠之夜》的歌词中也提到,“闭上眼才算醒来”,这话可以从三种角度理解。
首先,从海德格尔引用老子的那句“知其白,守其黑”来说——“闭上眼”意味着一种“廓清”,是从眼前迷乱繁杂的诸多可能性中脱离,“本真地选择排列着的、诸种实际的可能性”。既然说美梦是“沉沦”,那么“闭上眼”意味着“从沉沦中清醒”。
(这种“廓清作用”不仅可以通过「死亡」达到,也可以通过黄泉的「虚无」之刃达到,也是一种佐证。在这种意义上,二者的效果确实是接近的)
正如海德格尔所说:
有死之人的思想必须让自身没入深深泉源的黑暗中,以便能在白天看到星星。
这个“白天看到星星”,其实正是“在黑白中看到一抹红色”的另一种说法。
这即是我们所说的“清醒状态”。
或者,换个更简单的说法,就像黄泉所说的“在黑白中找到那一抹红色”。眼前是五颜六色的迷乱色彩,闭上眼才能首先把这些都变为“黑白”,并从中辨认出仅剩的“一抹红色”(也就即是发自本源的强烈感情、欲求,又是本真、实际的可能性)。
第二,从萨特的“他人即地狱”的角度来说,「何物朝向死亡」的眼睛,也可以看作“自己通过仿拟他人视线”而形成的“我应当”。在《禁闭》的描写中,被关在一起的几人没有镜子,只能通过他人形成对自我的认知。这在象征意义上和海德格尔所写的“常人如何形成统御”其实非常类似的。
而“闭上眼”则意味着,从那些出自幻想中他者视线的“我应当如何生存”、“我应当如何享乐”、“我应该想要什么”中解脱出来。
最后,让我们实际操作一下。
我如何存在呢?我坐着,我面前是键盘,旁边是麦克风,等等。人在这种认知中,首先看到的必定是“空间关系”——而空间关系是紧密联系于“当前”的,因为不论如何,我看到的都是“当前的空间关系”。
但当我闭上眼,似乎就有了更清晰的“时间在流动的感受”、以及自己那种“存在”的感受。这和我们在“时刻与时间”所讲述的“强调当前、现在”的“空间化梦境”以及“强调自我存在伸展”的“时间性梦境”有所呼应。
所以,总结起来,「何物朝向死亡」?「畏」朝向死亡、「生存」朝向死亡。
闭上眼(沉眠),才能通过想起「被遗忘的死亡」,廓清淹没自身的「沉沦之梦」,在死亡的悬临状态(死亡的凝视)中清醒,并由此到达「清醒之梦」(桥梁作用)。
那么,我们再接着回答剧情中的另一个核心问题——“生命因何而沉睡?”
对此,剧情中给出了三种答案:
1. 害怕从梦中醒来;
2. 尚未准备好迎接死亡——也因此,“想要”做好准备;
3. 最后,我们都要从梦中醒来。
对于这三种答案,我们先从一、三开始。
首先从最浅层来说,因为现实之苦,人自然“害怕从梦中醒来”;但又因为最终都要醒来,人们还是要陷入沉睡——为了休息,为了给清醒的世界积蓄精神、力气。
但这样来说,第二种回答似乎并不太能与之相容。
那么,让我们深入一些,接续刚才的思路。
这样来说,“生命因何沉睡”这个问题,在第一种回答下,就变成了“人为何总在沉沦、迷梦状态之中”。显然,因为清醒总伴随着痛苦。
对死亡的遗忘、对不可能之可能性的沉醉,都让人“如同在家一般舒服”。正如“流梦礁”的名字带有“流放、疏离”的意味,清醒带给人的,是一种无家可归感。人害怕自由,和自由带来的那些必须自己承担的责任。
但“最后,我们都要从梦中醒来”——因为当事情到了近前时,一贯为事情担保的「常人」只是查无此人。即使“大家都这样做”于是“我也这样做”,这事情的后果,却总归只有自己去承担。或者更简单的例子,当“死亡”到来时,谁也不能拿走、替我承担“我的死”。这些“有人说”、“大家都这样”、“人不都怎样怎样”为一切提供担保,但从不兑现它的任何担保。
所以,从生存论上说,人害怕醒来却必须清醒过来,其转变方法正在于对死亡的思考、体会。
「死亡」让人从「沉沦」和「常人的统御」中脱离,“可以下定决心自己存在”。
认识到这种“最后只能清醒”,正是第三种答案的落点。
当然,除了「沉沦之梦」,我们也可以从「清醒之梦」的角度理解第三种答案。
人本真的选择那些现实的排列着的可能性,但也总会有事情的结果违背自身愿景的情况——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必须如同钟表匠那样,为之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开拓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对那些「清醒之梦」,人也总要拥抱那些如愿或无法如愿的结果,并把它们作为「曾在」肯定下来。
这种由「沉沦」到「清醒」的过程,正是答案一到答案三的转化。而第二种答案,正是它们演变、沟通的过程。
——我们尚未准备好迎接死亡,但我们也“想要”做好准备。
人对死亡心怀恐惧,宁可在沉沦中遗忘它——这即是说,我们尚未准备好迎接死亡;但人总归要面对独属于自己的死亡,必须要“清醒”,于是,我们想要做好准备。
那么,人是否能够准备好迎接死亡?
对清醒的人来说,他永远都不能准备好,但同时,他又时刻都是准备好的。
之所以说人“永远无法准备好”,是因为人永远无法到达某种“圆满状态”。人一旦“圆满”了,也就意味着死亡已经到来。正如浮士德那样,人的追求永远不会停止,直到死亡使他不得不停下来——在这个意义上说,人总还“尚有更多可能性未能实现”。
此在始终是不完整的,这种“不完整性”直到死亡才消失。
但是,只要此在存在,它尚不是的东西就属于此在自己。
此在并非等到把什么都收齐了才存在,恰恰相反,到(死亡到来)那时它就不再存在了。
但若能以“自我存在伸展”的意味看待时间,正如琪亚娜那种“世界赋予了我们生命,但必须将它燃烧,我们才能得到自己的价值”的时间观,人又“总是准备好了的”。
此在伸展着,这伸展就是他的时间本身。
或者换个更容易理解的说法,“不因碌碌无为而悔恨,不因虚度年华而羞耻”,那人就总是“准备好的”;当钟表匠把自己的开拓之路尽全力走到最后一步,又看着后辈沿着自己的道路走出更远的距离,那感叹出“真美丽啊”的他,就已是“准备好的”。
如果还是难以理解,我们刚好可以在这个问题上回到流萤。
生命因何而沉睡?——流萤说,“因为害怕醒来。”
为何害怕醒来?——因为她“尚未准备好迎接死亡。”
为何流萤转而趋向第三种回答?——因为她“想要做好准备。”
而在最后,在“清醒”时,流萤得到的是什么?——是“作为个别的此在在世”,是“成为流萤”。
不过,在正式分析流萤之前,我们还是先把前面的内容稍作总结,以便大家更能明确内部的逻辑、避免在后续分析中陷入混淆。
首先,用最简化的方式来说,生存论的“理论过程”如下:
人首先处于沉沦状态中,受一个自己想象出的“平均人”(常人)驱策,遗忘了自己的死,也遗忘了“可以作为个别的此在在世”。
在这里,时间只是“无始无终的现在序列”。
然后经由对“自己的死”的认识、一种“死亡之思”,人能借由死亡的这种不可替代性脱离沉沦和常人的统御——「畏」把整个世界抹掉,只剩一个赤裸裸的「无」,在这种状况下就没有“人可以沉沦的地方”。
但人并非停留在“无”当中,或者真的“奔着死亡”生存,而是“面向死亡”生存。
面对由「畏」敞开的威胁而确知它自己,就因负重而激起热情,解脱了常人的幻想而更加实际,也就在「向死存在」中获得了自由。
也就是说,要以撞碎在死上的方式反抛回其实际的在“此”,并且作为“个别的此在”在世、在“此”生存。
在这里,时间有了“自我存在伸展”的理解。
而在匹诺康尼整体剧情结构中,我们对各环节可以如此总结:
不难看到,在匹诺康尼的逻辑结构中,起始于「黄金的时刻」(沉沦之梦),经由「何物朝向死亡」,到达流放之地、获得觐见钟表匠的资格。
而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后,要伴随着“清醒的梦”(把尚不现实的东西预先抛在前面),重回“此”处,做出选择和行动。
也就是说,要回到匹诺康尼的“现实层面”,做出抉择、施加影响。
如果还是稍有些不清晰,不妨再看看黄泉身上的逻辑结构:
“迷梦、沉沦、非我意欲的虚假价值”在黄泉的语境中相当于一个“五颜六色”的花花世界,而这些东西是可以被「虚无之刃」廓清的(其作用和人的“死亡之思”类似)。于是,人的世界只余黑白二色,但在那黑白的世界中,总能找到一点红色,而且这红色在人做出选择时,就会再度示现。
这也就是前面说的,“在白天看到星星”,所谓的“白天”,依然强调了回到“此”处,只有些东西被“高亮凸显出来”了。
“黄泉语境”和前面所说的哲学结构、匹诺康尼结构都有所对应,可以帮助大家更好、更形象的理解。
那么,我们可以回到流萤了。
说到流萤,我们会想到“三次死亡”、“为了找到属于我自己的梦而活”等等,但这些说法现在是比较难以理解清晰的。
例如“三次死亡”,在具体尝试理解它之前,我们首先应该问的是:
“在匹诺康尼,流萤真的需要死亡来帮她导向清醒吗?”
实际上,答案是否定的。
在上述结构中,“死亡”最重要的作用是“使人脱离沉沦状态”,因此,要得知“为何流萤不需要死亡来帮她导向清醒”,我们需要把问题再回退一步:
“何为流萤的「沉沦状态」?”
剧情中说,流萤“生来就不会做梦”——但这并不是说她自始就远离了沉沦状态,实际上,她还是有“沉沦之梦”的,那就是女皇给格拉默铁骑的「梦」。
正如大多数人忙忙碌碌的沉沦于常人那些喋喋不休的“你应当”,流萤随生命一起到来的“你应当”正是那个“为了格拉默的未来、为了女皇陛下”的梦。这正是属于格拉默铁骑的“沉沦之梦”,他们在这个梦中遗忘自身的存在、甚至遗忘自身的死亡。
在短片中,流萤在战场醒来,问出的话是:“我...死了?死的...是谁?”这正鲜明的凸显了此种“遗忘状态”。
但“格拉默早已不再存在,女皇也早已不在了”,于是,这个沉沦之梦彻底崩毁——流萤再找不到那个“如她一般的人人都会如此”的参考,也没有先天的使命来告诉她应当做什么。于是,流萤的沉沦之梦归于虚无。
也在此,流萤开始思考“为什么死去”、“为什么活着”,过去的答案已经再无价值,只是“一片焦土”。但在这片焦土上,一株名为流萤的“新蕊”开始试图“去存在”。
也正在此处,流萤说出了“飞萤扑火,向死而生”。
也就是说,匹诺康尼的流萤,如果纯粹以萨姆看待自己、只听艾利欧说“去哪里、杀几只”、之作为战争兵器发挥自身,才是符合她这种“作为战争兵器而生”之特殊状况的“沉沦状态”。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流萤在短片之后,就已经到达了结构的最后一步“作为个别的此在在此生存”?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这就是说,我们要理清流萤的困境和她在刚刚的结构中所处的位置:
在短片之后,实际上流萤并不缺少“死亡之思”——“没有人能替我拿走我的死”对她来说已经是非常清晰的认知了。不过,在生存论意义上说,
只有本质上是将来的存在者能够自由地面对死,以撞碎在死上的方式反抛回其实际的在“此”。
流萤的确“撞碎在死上”,但问题在于,由于她的特殊状况,她无法“反抛回实际的在此”。因为她过去的经验都是“作为格拉默铁骑”、“作为萨姆”的。
萨姆是人格面具、是“已经归于虚无的使命”,装甲偏男性特征的设计,也突出了这种存在状态和流萤内心的参差——她更想成为的是“流萤”。
但恰恰,她几乎完全没有“作为流萤”的经验材料,也就无法抛回实际的“此”——因为,实际上她“作为流萤”的“此”缺乏基础。
当然,就理论来说,其实这种曾在,也同样是应当强调,甚至应该“完全被肯定下来”的。这在剧情中并不明显,但流萤在PV中前后装甲形态的对比的确暗示了这样的意味——从“作为萨姆,作为战争兵器”到“作为流萤,装甲是属于我的上手之物”。
同样在这个PV中,流萤说:“往后,我要成为流萤。”
这种愿望的表述其实是非常精确的。就正如我们之前说到的,“人并不是作为什么而活,而是为了成为什么而活。”
也就是说,流萤的思路其实是完全没问题的,只是因为缺乏足够的基础材料,操作不起来,才卡在这里了。
或者用更好理解的“黄泉比喻”来说,流萤甚至没有足够的经验、记忆、感官材料被她“变成黑白色”,于是也就更无法从中找到“那一抹红色”。
流萤的剧情——吃甜食、玩游戏、演技挑战,的确大部分看起来都是日常游玩、没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但正所谓“对症下药”,大多数人都处于一种糖类摄入过多的状态,我们会建议说,你最好多吃点蔬菜水果补充维生素;但流萤身上已经维生素严重超标了,糖类却几乎完全没有——那我们就应该让她饼卷馒头蘸粥就着米饭吃。好吧,按游戏里的说法,是什么什么蛋糕卷、小蛋糕之类的。
或者说,其实这部分情节的意义,和二崩漫画中西琳陷入的和塞西莉亚、齐格飞一起生活的梦是有些类似的——都在于构建一个给未来埋下基石的“此”。
正如《不眠之夜》中流萤镜头的对应歌词“记忆是梦的开场白”,流萤最缺少、最需要的,恰恰是这些普普通通的“作为流萤的记忆”,然后才可能找到属于她的「梦」。
不过,在具体展开“三次死亡”和“寻找自己的梦”这两个问题之前,还是想稍微提一下“燃烧”这个关键词在流萤身上的使用。
生存论的时间观在崩3中被表述为“燃烧”。
但让人颇感奇怪的是,在流萤身上,“燃烧”这个关键词从流萤的生命之始就伴随着她。这似乎在说,从一开始,流萤就已经获得了生存论意义上的时间观,但,果真如此吗?
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描述中所写的“狂热中感到一丝茫然”已经说的非常清楚——的确,“人燃烧自己的时间,才能获得自己的价值”,但这种“天生如此的使命”,并非出自流萤自身的意愿。
但在刚刚提到的PV中,流萤说,“为自己而活,直到死亡...燃烧殆尽。”
这种前后的对比,显然揭示了一个更进一步的问题,
为何而燃烧?或者说,为何而死?
我们经常不假思索的认为,某个人为了某种价值判断或可能性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就一定是非常值得钦佩的。
但实际上,这种推导中隐含着某种默认前提:“人付出生命去交换某种东西的时候,总是能进行等价交换”。又由于生命的“无价之高”,那么肯付出生命换取的,一定是非常有价值的东西。
但若深入去想就能发现,其实人在这种交换中不仅“无法等价交换”,而且“总是亏损的”。诸种可能性最终只能落实为一种——不论如何,“选择其一,其余的便不复存在”。在部分总是小于总集的意义上说,任何选择都是亏损的。
但亏损并不意味着“不值得”,只要这种亏损是基于自身的意愿,它就是值得的。或者说,这种亏损就成了“使自身愿景现实化”的唯一途径。
更细分的说,这可以分为“对自身”和“对他者”两种视角。
对自身,正如刚刚所说,这取决于人自身意愿什么,以及能够意愿什么。
而对他者,这包含了观念的碰撞——正如我上一期所说,朋友还是敌人,正由此判断——这样愿意燃烧生命的人,有时是最值得钦佩的朋友,反过来,有时候却是最有威胁的敌人。这很容易理解,例如,我完全不觉得为了“贯彻武士道”、为了“效忠统治者、获得荣誉”而付出生命什么有道理的价值判断。
在这一问题上,对于流萤来说,问题不在于“燃烧”的时间观,却在于“为何而燃烧”。
这要基于她对「世界」(也就是我们刚才所说的生存的“此处”)的感受和认知,基于她的记忆、情感以及以这些为基础质料的思考。这就又扣回了我们刚刚所说的内容。
那么,对流萤来说,“开拓者”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其一在于,开拓者和流萤的交流、交往,是从一开始就直接建立在“作为流萤”这个基础上的——可以说,星核猎手眼中,“萨姆?她其实是流萤”,而开拓者的眼中“她是可以变成萨姆的流萤”。这二者的区别并不大,但这种细微的区别,恰恰是这种境况下的流萤非常需要的。(当然,未来也可能会揭开主角的某些过去之类的,但那就不是在匹诺康尼的框架下了)
一个需要拔刀相助的小姑娘、一个可以一起游玩的朋友、一个会倾诉内心痛苦的有血肉的人,这些“待之以流萤”的部分,恰恰构成了流萤“成为流萤”的经验基石。
或者更准确的说,流萤恰好处于一种“夹缝中的虚无”——过去认为天生如此的使命已经归于虚无,而“作为流萤”如何生存还尚未展开(也就同样暂时是虚无)。于是,这种交往交流恰恰是她最需要的东西。
其二自然在于「开拓」性。
艾利欧给流萤预言了三次死亡,但给她的任务是“让星穹列车一同追逐钟表匠的遗产”。如果艾利欧真的算无遗策,那么“让列车组一同追逐遗产”这种目的,必然伴随着“对列车组的观察”,也大概率伴随着“和列车组的交往”。
而他们恰恰是流萤目前状态下需要的「开拓」精神的榜样,也是最适合交往交流的对象。
这就勾连上我们需要回答的另一个问题 ——流萤想要寻找“属于自己的梦”。
而无名客和开拓,正指向了我们之前提到的「清醒的梦」。
流萤天生就没有“做梦的机能”。
但从隐喻的意义上说,流萤的“无梦”也有两重含义。
首先,对于「沉沦之梦」,她之所以不需要“自己做梦”,是因为这种梦天生就已经由他者给予。类似的,由于格拉默铁骑不需要自己筹划“自己意欲什么”,只需要按照“为了格拉默”的律条战斗到迎来死亡,自然,他们也就不需要那种(具备“自己意欲的,尚不是而将是的东西”含义的)「清醒之梦」。
——而在“作为流萤”的生存中,无法做梦的她要得到“自己的梦”,就只能获得「清醒之梦」,也就正和「开拓」对她的重要影响相合。
不过我们都知道,《银翼杀手》的原著小说名为《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实际上在电影中,测试仿生人的主要方式就是靠提问测试他们是否对动物抱有同情心。而所谓的“仿生人梦到电子羊”,在电影中和流萤身上,正意味着“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情感和好恶”。在这个意义上,「梦」又具备了另一种含义:“充沛的、无法抑制的情感在体内无法平息的余震”。
所以,总的来说,流萤真正渴望获得的“属于自己的梦”,其含义一方面是“作为流萤的强烈情感”,另一方面是“去存在”中那“尚不是而将是的东西”(也就是「清醒之梦」)。
但在流萤初到匹诺康尼时,她看到的是“普通人的沉沦之梦”,而那种日常状态是她“求而不可得”的。在这里,她渴望的,其实并不是一个“沉沦之梦”,而是“成为流萤”所必需的那些经验、情感的基石。正是出于对这种东西的渴望,她才会给出“生命为何而沉睡”的第一种答案——“因为人们害怕醒来。”
(其实指向的是“失去、无法得到”她所渴望的那些经验和情感)
但和开拓的交往、交互的过程,其实不仅给了她所需要的这些经验基石,也给了她“渴望的两种梦”。其一不必多说,正是作为流萤的情感体验。或许匹诺康尼的经历,能让流萤认识到,她所真正喜欢的,“不是糖果,而是得到糖果的瞬间、和他人分享糖果的瞬间”。她的答案自然也就开始从第一种向第三种转变了。
另一方面,如我们之前所说,「开拓」中非常重要的「清醒之梦」这个意象,正与流萤“成为流萤”的相合。
流萤的个人故事中反复提到“为何而死”,也同样重复着“为何而活”。而流萤的两种说法,“为了成为流萤而活”和“为了找到属于自己的梦而活”,在开拓的「清醒之梦」这个意义上,就是完全等同的。为了“成为流萤”而预先抛在前面的“尚不是而将是的东西”,就是流萤属于自己的「清醒之梦」。
最后,我们再看看流萤身上还未回答的两个问题:
一、飞萤扑火,向死而生
在流萤的段落,“飞萤扑火,向死而生”这句话也反复出现多次。
但就格拉默铁骑来说,它是“飞萤扑火,向死而生”——格拉默铁骑生而赴死,向着死亡的结局投入战争。在这个意义上说,“火”代表最终的死亡,是种不死不休的破釜沉舟。
但就流萤而言,它是“飞萤扑火,向死而生”——这强调着,“作为流萤”面向死亡去“生存”。到了这个意义上,火又多了一种含义:“价值”,或者说“她所意欲的”。
二、三次死亡
而「三次死亡」的重点,从来都不在死亡本身,甚至,第一次死亡是在尝试稍微弱化那种“死亡过强的威胁感”,防止流萤被这个问题占据了全部的生存视野。
实际上,三次死亡更多意在让流萤思考那两个不断重复的问题,“为何而死”、“为何而活”。
或者说的再直白一些,就像是认真复习了一周后的补考、吃完退烧药睡了一觉重新量体温——现在情况有了一些变化,应该让流萤按之前的思路再操作一下,看看这次还会不会卡在之前的位置。
第一次死亡,是体验一次“如真实死亡一般的痛苦”,流萤发觉,自己可以忍受。
这种体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种“死亡的提示”和“锐化”,但对于“死亡的迫近”已经如此清晰的流萤来说,它其实反而成了种“钝化”。——不要被这个问题完全支配。
第二次死亡,是为了帮助无名客,也是为了“自己作为流萤并非弱者”的理念之争。
这里更重在对流萤自己第一次回答的否定,是逐渐认清了自己真正渴望的梦是什么。
而第三次死亡比较复杂,我们可以分为“赴死之前”和“赴死本身”来说。
首先,很简单的逻辑分析是,对于相信艾利欧预言的流萤,其实只有“第三次死亡”才真的需要“赴死的决心”或者说“明确的把死亡当做可能性对待”——因为既然有第三次死亡,那么前两次必然不是“真正的死”。
而流萤和刃说过,“自己的墓碑上会写下流萤的名字”——也就是说,当她真正有“赴死的决心”,意味着她觉得自己已经能在墓碑上写下“流萤”的名字。
而“赴死本身”则是一种辩护——她终于“作为流萤”做到了一些事情,于是会为了留存那些“作为流萤在匹诺康尼实现的可能性”而辩护,也是为了在匹诺康尼的这些记忆、情感和选择而辩护。
当然,更有趣的在于2.3的短片本身。此时让我们再回顾刚刚反复使用的结构框架。
最后这次“死亡”,流萤带着“死的威胁”,从“美梦世界”去往与之相对的“清醒的无人之境”,并在短片后段的双人舞中以流萤的形象出现。
这一过程即是流萤整体的(从格拉默铁骑开始的)思想变迁过程,也在结构上完成了一次“匹诺康尼主题的回环复现”,而这整个过程本身,正使她“成为流萤而活,愿作为流萤而死”,成为了“成为流萤”和“找到属于自己的梦”之证明。
或者说,这回答了何为开拓意义上的「向死而生」。
于是,流萤终于可以回答“意愿为何而死”,也终于可以回答“意愿为何而活”。
或许流萤终归无法获得普通人的那种“梦境”,但我们希望,她终究可以获得那种「清醒之梦」。
而且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她是可以获得这种「清醒之梦」的。
毕竟,在梦想之地匹诺康尼,她那第一个「梦」——“成为流萤”,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韩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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