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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飞雪，有人冲上来扒了我的外衣，他旁边的人给我套了条围巾。

广州足球俱乐部的确面临困难，但很多人都在为广州队活下去而努力。看着这些天的解散传闻和舆论风波，我想先说以上这句。 距离广州队与南京城市踢完2024赛季收官战，已过去几天，有太多心里的“秘密”想说。这些天我一边整理着情绪，一边断断续续地记录着。 我的第一份工作在广州队，沐浴了三年的落日余晖，后来的三年，我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期盼着黎明。 虽然在广州队做过新媒体的工作，但我们受到的文化是，低调、少言。即便离开俱乐部一年多，我也一直遵循着。 当所有人直视“秘密”时，人群中有多少人会是善意的？ 如果“秘密”不能直说，那我把它们揉进我的故事里，与你们分享。

就讲收官战当天吧。13:30-02:30，我与俱乐部工作人员、教练组、球员、经纪人、球迷、潜在赞助商等之间发生的故事。

我住在球场对面街道的酒店，球迷的助威声竟然能穿过几百米传到我23楼的房间。 进球场时，虽然早有听闻广州队来了一千多名球迷，但看着入场门口前排着的蜿蜒红色长队，又看了看时间，计划是13:30客队球迷全部进场，现在13:43，估计全部进完得14:00后。切身感受远比听闻更有冲击力。

一步步向前，队伍里时常会看到面熟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在一次次与球队见面的球场内外，我们或许碰面过。 颖姐带我进了主席台区域，过安检的第一感受是，南京主场的安保比广州的宽松很多。 她带我到了她常坐的地方——第一排，离球场最近的座位之一。 我问她你有看到你儿子吗，她立马指给我，“那个刚传球的，自家儿子只一眼就能看到。”

场内最吸引我目光的不是球员们的赛前训练，而是客队球迷区那不断增加的红。 广州队球迷们走进检票口后，通过一条窄道进入座位区，就像脉络里的血液，流向心脏。

开场后，我跟着史哥向着广州队球迷区走去，经过另一侧主席台时，我看到倩总，我改变了方向，走过去打招呼，然后我余光注意到俱乐部的工作人员还有一些球员也坐在这里，她身边左右两个位置空着。 趁着寒暄的功夫，我一屁股坐了下去。倩总问我，你觉得应该冲超吗，我有点困惑，为什么会这么问，是关心球迷们的看法吗，还是有人和她说“别冲超”？她又问了句，球迷们觉得应该冲超吗？ 我说不管我们冲不冲，都有可能会上去中超，与其因为其他球队被处罚等原因，我们被抬上中超，不如自己拼上中超。 毕竟已经到这一步了。（虽然现在想来这话有点天真） 我边说边想着赛前，球迷们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有人说中超保级都得上亿，球队冲超后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撑，在中超只会一直输，年轻人会被输没了心气儿，在中甲挺好的，培养年轻球员，小成本经营……刘倩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她说，我们得冲。冲了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我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我看向她没有说话，她继续道，这是我们离冲超最接近的时候，今年的中甲各队实力差距不大，但明年的中甲，将会有几支中超的强队下来，而且俱乐部需要冲超，需要通过证明自己的价值，来获得政府、体育局、足协和社会资源的支持。 我明白，不管从感性还是理性的角度上来讲，竞技体育要争，俱乐部要活，冲超是目前手中紧攥的一根稻草。不然即将到来的准入又将成为球队的生死题。 倩总说，年初准入的时候，俱乐部内部会议上，一个个大老爷们一张口，话不成句，讲半句哭一句。 大家都不想再面对这样的眼泪。

中场的时候，倩总和我去到了靠近广州队球迷区的走廊，她的目光在远征军们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我想这也是倩总一直坚守的锚点之一。 然后我们聊了球迷，聊了球员，聊了老萨，聊了刘智宇，聊了上场受邀来现场看球的功勋球员，聊了很多…… “球迷们很支持老萨，很喜欢这群年轻球员。” “刘智宇临危受命，没有集训，以赛代训，扛起任务，虽然的确没有拿到很多分数，但我很感谢他。” “上场邀请功勋球员们，是想感谢他们，他们都是广州队队史的创造者” “这赛季我们丢掉的分太可惜了。” …… 当时的我仍满怀期望，因为大家都在为广州队而努力，我们还有冲超的机会，比赛还没结束。 可是这场比赛让我们欢喜雀跃到极致，也让我们陡然坠入黑暗谷底。 在吴永强打破僵局时，我们沸腾了，吴永强一路奔向客队球迷区，球迷们欢呼着，脸上洋溢的是笑容是期盼。 在贝尼亚罗萨打破平局，球队再度领先时，我们激动相拥，按当时的情形来看，广州队真要凭着这群年轻孩子冲超了。 我们都锁着眼泪，想等着终场时释放。 然后这粒进球被吹。南京城市反超了比分。形势急转直下。 终场哨声响起，冲超梦和手中的稻草一起碎掉了。

我们愣坐着。在找回点力气后，才站起身撑在面前栏杆上，注视着球队去谢场。 倩总比我先掉眼泪。球迷们一声声中的“广州队”明年将何去何从？ 难过的、不甘的泪水又一次从大家眼眶中涌出。

主队球迷已经心满意足离去，而我们迟迟不愿离开。

倩总的目光又一次长久地黏在客队球迷区，那里有广州队的将士们，有广州队的球迷们，有一条条横幅，有一面面旗帜。 我想说点什么安慰倩总，可嘴刚一张开，喉咙已经哽住，一直用力的眼睛丢掉了控制。我安慰不了自己，更安慰不了她，我们都知道俱乐部即将面临的是什么，但也都知道彼此只有一个信念——“广州队要活下去”。

夕阳西下，日光渐微。人群慢慢散去。旗帜收起，条幅撤下。

我们在准备离开的时候，昕恺过来和倩总说话。他有提到赛季中有意与俱乐部沟通，将一位功勋球员转会回到俱乐部，因为长时间的隔离、独处，球员已经诊断为焦虑症了。我问他，会影响身体吗，我没想到倩总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熟悉，她告诉我这个病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会需要吃什么药，会需要佩戴什么东西监测，我当时内心咯噔一下，我看向倩总的眼神从起初的疑问到明白再到心疼。 没有人会清楚地了解一些不常见的病，要么身边的人得过，要么自己经历过。 我看着她，她眼底的东西，让我已然抛却世俗的身份，只把她看作和我们一样，对俱乐部有真挚情感的战友。

出去门口，我们融入球迷中。 因为按原计划，待会在倩总他们入住的酒店安排了答谢宴，我便与倩总、帅总还有史哥一起过去。 车上，大家都没说话，帅总便在故作轻松地安慰大家。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帮助俱乐部。史哥问，待会的答谢宴还照常进行吗，倩总说，继续，但是没有发言稿了，大家即兴发挥吧。我说，在失利的时候，鼓舞人心很难，但在艰难的时候，可以团结人心。

下了车，我随倩总去到她房间，我们隔着一张桌子对坐着，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我的手有点发软，取烟的时候都有点不利索。倩总咬着腮帮子，控制着情绪，眼里满是不甘。

我们讨论这场比赛。 “下半场的情况有点诡异，我一直觉得中甲比中超的环境更难，中超可能还能单纯地靠经济实力、团队实力，但在中甲没有关系就很难。”——“的确有人给我打过电话，想建立关系，甚至找来广州，我就躲到足校，避而不见，没想到后面猖狂到微信文字发过来。我们不做这样的事。” “我们自己的原因上，会不会球员们心理上有压力，会不会换人换王世杰更好一些？”——“赛季初我心底的目标就是要冲超，但我没有告诉球员们。足校这些孩子们让我对冲超抱有着期望。赛季期间我也和球员开过几次会，上次和他们开会的时候，我透露了一些。我知道画饼是最好的，但我也想让他们知道真实情况。王世杰脚法的细腻和中场的组织，的确可能对比赛起到帮助。但老萨更了解球队，更懂技战术，我尊重老萨的安排。在老萨的带领下，队里很多年轻球员也展现了实力。”

我们讨论怎么自救。 我想到陕西、想到广西、想到大连、想到四川、想到重庆、想到广州豹，想到好多其他俱乐部。 我问， “俱乐部过准入需要多少钱？”——“最少一千万。” “我们虽然没冲超成功，但中甲保级了，而且俱乐部都是低成本运营，按惯例体育局给的保级奖励是够的吧？”——“如果今年能给，能过准入。但时间紧迫，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25号前我们需要先创收一笔，保障能提交准入资料，公示期间，我们需要再创收一笔，保障能解决10月31号前的案件，然后还需要创收一笔，去解决……每一笔都是上百万，每个时间节点前都需要至少筹齐最低金额，才能保障通过准入。每一笔都考验着俱乐部。” “俱乐部可以学陕西吗？”——“目前学不了。” “俱乐部可以要回调节费吗？”——“要过很多次了，调节费回不到俱乐部账户。如果能要到，资金会到地方足协。” “俱乐部可以向有关部门寻求支持吗？”——“我向他们列了六大自救措施，但就像灯一样，一盏盏被灭掉。不过，我之前在北京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寻求到了足协支持，足协有给一些队伍的集训、比赛到足校、基地，新疆那边也安排了一些球队到足校、基地来训练，而且还预付了资金，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笔资金。主场费用和安保费用方面体育局和足协也都帮忙协调申请了延付，但几百万的支出和球票收入不成正比。” “其他俱乐部有很多减免了主场和安保费用，我们可以申请吗，在现在的足球市场环境下，没有相关部门支持的话，你难道不觉得俱乐部像是个公益组织？”——“有申请。能留在俱乐部的都是靠着情怀。” “俱乐部可以寻求之前各位关心广州足球的前辈的帮助吗？”——“有联系过，但他们都已经没有再活跃在这个圈子里了，再站出来对他们的负面影响也挺大。” “俱乐部可以招到赞助商吗？”——“有向政府请求过，能否组织广州一些企业，与俱乐部沟通赞助的事。很多企业还是避讳成为俱乐部赞助商的。” “俱乐部可以买卖球员吗？”——“联系过，我想都难到这份上了，我‘卖儿卖女’行吗，这些球员从足校培养出来，很多也踢上了国青国奥，我希望他们能有未来。甚至我请求过能不能帮忙联系广州豹、安华，让球员们在这些队伍里为广州足球继续踢。但这也不太容易实现。说来有时候，真的很无奈，年初的时候，有条传闻说有个香港那边的球员租借过来，消息是真的，对方已经答应了零租，所有手续都走完了，真的就差点击最后一个确认了，可是正好到下班时间点了，而正好那晚俱乐部收到了禁令。” “俱乐部可以托管吗？”——“有想过也有联系过，但当时接手过来的时候在文件上盖章的那个单位，已经不在了，没有人认了。” “那既然不认这份协议了，条款里的俱乐部不可以迁去其他城市是不是也作废了？那，俱乐部可以搬去其他城市吗？”——“的确有其他城市联系过来，但广州队只能是广州队。” “从你接手俱乐部，我就知道你会面临异常艰难的困境，你会放弃吗？”——“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这一年多在俱乐部，我时常感觉门是关着的，窗也是关着的，灯被一盏盏关掉，没有丁点儿希望。我的邮箱里有很多其他公司发来的offer，帅总同济大学毕业的，我们放弃后，道路或许会宽广。但是，我记得俱乐部托付给我的时候，我立志扛起广州队。广州队是纯粹的，广州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建筑崩塌，还有些人守着原址上的废墟，一瓦一砾试图重建家园。

我们讨论即将到来的答谢宴。 “你打算怎么发言？”——“我还在整理心情。”

去到答谢宴的小厅时，人员已经到齐了。我看着倩总的背影，她穿着灰色西装，一步步向主位走去。 答谢宴拉开了序幕。这场宴会是很常规的一个流程，倩总发言，主教练发言，队长发言，球迷代表发言，然后开始用餐，开始互相交流。但却有一种情愫，紧紧地把我们裹挟在一起。宴上发生的内容太多，我也和丰记一样，觉得记录和描述这场答谢宴很难。人员太多，语言太厚重，情感太复杂，如果有机会我再细讲。 我以为我会喝多，然后大哭一场，但是我没有力气花在哭泣上。我努力保持着清醒。凌晨五点我要起床赶飞机回去广州。

宴会结束后，我和史哥陪倩总去见了几个朋友，在我当时又清醒又混沌的理解里，我把他们当作潜在的赞助商。我想史哥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们两个像在找新的稻草，而他们在我们眼里就是。我们不停地举杯敬酒，说着好听的话，努力活跃着气氛。倩总来回摁着我和史哥。散场后，史哥已经站不稳了，在马路边上哭着喊着不甘。倩总一直稳定着情绪，她拉着史哥说，我知道你不甘心，但老史你要控制住自己。

然后我们去了第三场。 一到那里，我在门口看到了几个球员，他们在门口情绪激动地讨论着什么。我知道对他们来说，一群20岁左右的毛头小伙子，与冲超失之交臂，情绪激动是很正常的，不甘、委屈、失落、悔恨、难过等各种复杂情绪，从比赛结束后就一直折磨着他们的内心。但就像倩总在答谢宴上说的，他们值得我们感到骄傲，他们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我们在旁边听着，劝着，安慰着。十几分钟后，两个球员架着曲哥出来了，曲哥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喊着，凭什么，为什么，甚至一下又一下地扇着自己耳光，倩总立马停下说话，向他走去。我背靠着墙壁，顺着蹲下去，头埋在臂弯里。 送走了门口的这几个球员，我们终于进去。很多桌都已空了，最深处的一桌有几个常见的球迷、朋友在那里。我问麦总，如果俱乐部在广州得不到支持，为了保留俱乐部，苟活着，先暂时搬去其他城市，球迷们会怎么看？麦总问我，搬去哪里，我说比如广西、深圳。麦总说，那不叫搬，那叫卖，搬了直接死。我说，不搬也可能死。麦总正色道，搬了我怕被人骂死，跟解散有什么区别。这不叫苟活，你搬去其他城市，广州队就不会再叫广州队，广州队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广州。 我扪心自问，真的希望广州队搬吗，不是的，只是想让他活下去。

我是重庆人，队死人散只剩过往残余记忆的苦味，2022年我尝过。 可是，广州队没有倒在2022年降级的那年，却好像快要倒在2024年本有希望重返中超的这年。 世间很多事情，个人的意志是无法控制的，但我们还有同行的人，同立大志，共衔草石铺路。

足球在草坪上滚动，会带起一阵阵风。小草的志向似乎无人在意，冒得太高，总是免不了被割草机修整。但一草不成坪，种子早在多年前就已播下，他们拼命扎根，顽强生长，越疾的风越知越劲的草。

凌晨两点半，大家互相告别。 回到房间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走着。 进入梦乡之前，我想黎明的光会来的，春暖花开日会到的。 我们将收拾好行囊，在寒风中，迎着晨曦，向着广州，并肩前行。

——2024.11.09

后记:2025.01.07 这是一篇迟来的文章，南京收官战那场，是我和倩姐第一次深入接触（我离职的时候，她刚好入职），回来后一周我都陷在当时的情绪里，总想把这一切记录下来，记录完后我发给倩姐看，因为里面“不能说的秘密”太多，我担心会对她对广州队造成影响，所以我不敢擅自发，她也说她被要求不允许发声，所以最终没有发布。但在今天，我觉得有必要和大家分享，我有想守护的人，有想守护的队，希望你们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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