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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自网易云用户“enjoyyourblood”，十分感谢他的翻译和转载授权！

死亡遗留在尘世的花粉：《Carrie & Lowell》与我们无法理解的爱——Pitchfork乐评(十周年纪念版)：

Sufjan Stevens至今仍为那张献给已故母亲的专辑所流露出的赤裸悲痛感到赧然。这张专辑发行十周年之际，Jayson Greene回顾了《Carrie & Lowell》在他自己生命中的位置。

十年前的五月，我和妻子从医院回到家，女儿已经离世。那晚的记忆，如今只剩下三种感官印象：我弟弟像条狗一样睡在我们身后的沙发上，像个悲惨的哨兵；我妻子滚烫的泪水与呼吸扑在我脸上，相距不过寸许；还有一样东西，反复播放着，萦绕在背景中：Sufjan Stevens的《Carrie & Lowell》。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那张以"Death With Dignity"开篇的专辑，那张最令人难忘的副歌是一句低语——“we’re all gonna die”的专辑。可我却一次次地走到唱机前，把唱片翻过来，再翻过去。这张专辑就像一种最黯淡无光的祷告，它甚至没有开口求什么，只是抬起头，用乞求的目光望向天空：看见我，感受我。

在震惊与初丧的近乎盲目状态中，我几乎没有察觉这张专辑所承载的复杂而残酷的自传式真相。是的，这是一张封面印有宝丽来照片的专辑，显然来自私人相册，并用两个名字命名。是的，歌词细节如此具体，仿佛在做法医式的调查：“When I was three, three maybe four……”但对我而言，《Carrie & Lowell》中那悲剧的指纹、哀伤的轮廓与剪影，已经足够。我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吞咽它。我与一张专辑的关系，很少如此炽烈。直到本月以前，我都无法再将它拿出来重听。对我来说，它已然成了送葬曲，或是一场安魂弥撒：是一种被动使用的音乐。

但《Carrie & Lowell》经由Asthmatic Kitty的重新发行得以幸存于我那布满血丝的执念之中，这次版本附有几首新增曲目以及一本精美的40页相册。它之所以能够幸存下来，是因为它在形式上几近完美。它的编排像巴赫组曲的和声进程那样显得不可更改，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专辑中没有一口气是不带有具体感受而呼出的。你若一边望着小溪，一边播放"Death With Dignity"的开头，那段吉他旋律的节奏会自然而然与水流同步。

能够捕捉并留存这种亲密与强度的艺术家并不多。人们自然会想到Elliott Smith，他同样用颤抖而温柔的嗓音搭配几乎可以让人凝视穿透的编曲。但即便是Smith，也从未像Stevens在这张专辑中那样赤裸、直接、平实地袒露自己的灵魂。Smith的歌词常常模糊、误导，即使听起来像是在告解；而 Stevens却一览无遗地摊开一切：时间、地点、日期、汽车型号。这些歌曲带给我的熟悉感，正如我阅读某个特定背景下的短篇小说集时感受到的那种熟悉——比如Claire Vaye Watkins的《Battleborn》中描绘的内华达，或Annie Proulx 的《Close Range》中描绘的怀俄明。Stevens的回忆越是具体，就越显神圣。

Sufjan Stevens 对这张专辑感到羞愧，甚至是难堪。他在纪念重发行时，干脆全然否定了它。在随专辑附赠的文章中，他称其为“痛苦、羞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恶意误产（miscarriage of bad intentions）”。最近他在NPR节目中接受采访，在主持人小心翼翼地追问下，他仍坚定地重申了这种否定。主持人问，他是否会因为这张专辑触及了这么多人的内心而感到一丝骄傲、慰藉或平静？他只说“不”。他只是想写下关于他母亲的故事——一个他从未真正理解过的个体，一个将所有秘密带走的人。他不过是一个迷失的男孩，用悲伤在空气中画出图案而已。“我对我母亲、她的人生、她的经历、她的死亡没有任何解释权，”他说，“我所拥有的，只是猜测、想象，还有我自己的痛苦……我至今仍为创作这些歌而对自己感到不安。”

看着Stevens在公开场合用更猛烈的自我否定来惩罚自己的自我厌恶，这种景象令人心碎而痛苦。在专辑中，他用更少的字句道出了用艺术替代一个人这一行为的根本无望感：“Nothing can be changed / The past is still the past / The bridge to nowhere，”他在 "Should Have Known Better" 中这样唱道；在"Eugene"中，他发问：“What’s the point of singing songs / If they’ll never even hear you？”隐藏在 Stevens 否认《Carrie & Lowell》的背后，有一些深信不疑的观念：死者保守着他们的秘密。他们离去之后，我们所拥有的，仅是一小把珍藏的误解。死亡是真实的，它并不是用来被艺术化的。

然而，我们是否真的只属于自己，而不是同样或更大程度上属于他人？如果说，我们真正的秘密，不是那一把藏在某个被保护起来的盒子里的小饰物，而是那些深爱我们的人在注视我们时，在他们充满疑问的爱中所构建的故事呢？在这种理解中，当我们死去时，并非带走了秘密，而是像花朵释放花粉那样，将它们洒落在尘世之间。也许Sufjan掌握的，远比他所愿意承认的要多得多。

又或者，死者确实带着全部的谜团离开了我们，我们注定永远站在外面，在寒冷中渴望着他们所知世界的温度。也许那些Sufjan以母亲的名字和面容创作并录制的歌曲，就是我们这些仍活着的人，为自己生成温暖的唯一方式。Sufjan的嗓音，是我允许陪伴我走进最黑暗深渊的唯一声音。即便他的故事最终只属于我们，而非他的母亲，我们也因此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并变得更好。